历史是多维的,对任何一个研究者来说,如何重返历史现场,还原其全貌,都具有很大的挑战性,怎样在对历史的书写中准确地描绘出这样一个多面体,这对书写角度的多样和配合提出了要求。柯雷在《精神与金钱时代的中国诗歌——从1980年代到21世纪初》这本书中,以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初这一时段为目标进行评述的时候,一边将文学置于社会文化的大圈之内,一边加之以文本细读,进行个案分析。文学社会学的运用为研究者带来了开阔的视野,目光精准地开启“上帝视角”,从外部分析作者与作品的生成和影响,定位其历史位置,而文本细读则向文本内部挖掘,细化到一个字、一个读音、一个标点,解读作为文学作品本身的构建。这两种方法结合了整体与局部,既有宏观的展望,也有细节的把握,能够较好地增加观测的深度和广度,接近历史当时的现场。当然,这种研究方法在带来便利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些问题。
对文本细读对象的选择关系到对一个时代特色点的呈现,这其中包括对诗人的选择和文本的选择。在本书中,柯雷基本上以民间、知识、下半身的大分法来勾勒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初的诗歌,他重视对既有的、被忽视的文本的重新打捞。且不谈沈浩波与尹丽川,他们或多或少曾在其他研究者那里被提到过,仅仅是从媒介的角度,将颜骏塑造为一个典型也颇有创意。在对诗歌的解读上,柯雷善于发掘细节,不管是语言、结构,还是诗意,都仿佛付诸一番CT检查后,再加以解剖,务必详尽透彻,但就文本列举的数量来看,显然不能说是充分的。比如,在第四章《精神高于物质,物质高于激情》中,从不同角度对《致敬》进行细读。在第七章研究孙文波时,柯雷对《节目单》的分析颇为深入,可以说具有文学文本意义上的深度,但以一组诗来概括孙文波的创作似乎有些单薄,也有些以偏概全:这之中是否还有其他可能性存在?当然,如果说张若虚有一首《春江花月夜》便足矣,以此来证明,文本数量的问题尚有回环的余地,那么,对代表性诗人的列举的缺失定然会对整体造成损伤。
柯雷对韩东、西川、于坚这三位诗人极为看重,在全书的十二个章节中,除了第一章对全书的总概括,剩余的章节中,仅这三位诗人就占据了六章之多。它们有的是一位诗人便构成一整章,比如第二章《真实的怀疑:韩东》,第四章《精神高于物质,物质高于精神:西川》,第六章《客观化和长短句:于坚》,第九章《非字面意义:西川的明确诗观》;有的是两个人共享一章,相互对比,比如第六章《外围的诗歌,但不是散文:西川和于坚》和第十章《去神圣化?韩东和于坚的明确诗观》。这些章节十分热情且详尽地介绍了他们的诗歌以及诗歌观念,无论是分析的方法还是内容,对文学性来说都大有裨益,但就某一具体辐射整体,也容易造成以点概面的问题。比如说他在写内容偏见的时候,简述内容偏见,对诗的形式进行详细分析,以此来表示形式的重要性。但形式与内容的问题并不只是存在于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初这一时间范围内,它同样贯穿了此前以及此后的语境。所以,柯雷的分析虽然中肯,但这一时段在文学接受上的独特性并没有得到完全体现。
除了这些在书中被柯雷提到的诗人,其他重要的诗人及其诗观呢?其他评论家的论述呢?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在诗歌复兴的潮流中,“复出”(或“归来”)诗人的形成和蜕变对现代汉诗的内涵增加了新的拓展,而以非个人形象出现的诗歌团体,比如莽汉、非非诗歌等,不可否认也同时具备社会学和文学上的阐释价值,但这些在《精神与金钱时代的中国诗歌——从1980年代到21世纪初》中并没有得到应有的体现。当然,对这一部分的放弃,柯雷也有自己的理由,在他最初的大纲中,女性诗歌同样是被囊括在内的,但因为他指导的博士张晓红在此方面颇有研究,所以相比之下,柯雷认为,自己的相关工作黯然失色,便删除此节。至于对四川诗坛的研究,在他指导了戴迈河研究四川先锋诗歌的博士论文后,柯雷同样选择停笔不写,而在网络诗歌方面,更是因为其跟进的难度而不打算涉及。也许,这是柯雷的谦辞,但是他本人也表示,他人就某个特定主题著书立论,绝不能构成自己不再去做的理由。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对于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初这一时段,都必须有这些诗人浓墨重彩的一笔。文学史虽然致力于做还原的工作,但实际上,无论是从评价,还是从篇幅来看,都能够一窥写作者强烈的主观性。当然,研究者对自己所看中的作家有所偏重,多着笔墨本也无可厚非,但也不应因为其他因素完全回避。
另外,柯雷对单个诗人采取超长篇幅的描述,使这些诗人获得强调,但与此相悖的是,对这些诗人文本的列举却由于数量过少而难以完成充分举证,使得论述呈现出看似饱满又略显单薄的矛盾现象。同时在这种结构的安排下,以几个重要的诗人为线索串联起来,也使阅读者难以形成对这个时间段内的关于社会环境、文学环境和文本在各个层面上较为连贯的组合认知以及清晰的轮廓,其他诗人、诗群、评论等在书写上的不在场,也使得勾勒出的历史存在躯体的残疾,复杂性也被削弱了,而当一些个体被书写的占比越来越多时,其他个体受到的压制就越强,到了一定程度,时代的群像也将会被个体所遮蔽。
语言是西方学者研究中国文学的一个关键,特别是那些在语言形式上有创新尝试的诗歌,对分析者来说还是具有比较大的难度,它要求研究者还需要具备日常语言基础之外的文学和历史文化素养。
早在14岁,柯雷在接触到一本《汉语自修》(Teach Yourself Chinese)时,学習汉语的念头就开始在脑中挥之不去,之后,去美国大学做一年交换生给了他“尝试”学习汉语的机会。到了1986年,柯雷来到北京,开始他在北京大学为期一学年的进修生活,并且回国后,对文学翻译的工作也未停止。柯雷对语言的兴趣是显而易见的,从他的第一部学术著作《粉碎的诗歌语言:中国当代诗歌与多多》,到《精神与金钱时代的中国诗歌——从1980年代到21世纪初》,他的这一倾向都一以贯之。
节奏是分析语言的一个基本要素,研究者一般认为,西方诗歌节奏分为两大体系,一个是音步体系,一个是音顿体系,关于汉语新诗到底应该归于何种体系,学界也是众说纷纭,王力在《汉语诗律学》中提出,早期白话诗对欧化诗有很多模仿,但这毕竟不完全相同。其他还有闻一多“音尺说”,何其芳的“限顿说”,程文的“完全限步说”,许霆的“意顿”等。柯雷在分析诗歌语言特点时,更多地将汉语与音步体系建立联系,“感知节奏(rhythm)比感知音步(meter)和韵脚来得更为主观”“它没有结构性的韵律(尾韵、中间韵、头韵)” “每行有六到八个扬抑格或扬抑抑格韵律”等,他所使用的术语,比如尾韵、中间韵、头韵、扬抑格、扬抑抑格、诗句跨行连续法等,也具有很强的音步体系的痕迹,这看似适用于特定中文诗歌的语言,但推及开来,与汉语新诗并没有特别严密的贴合。当然,由于本书原文是英文,在英译的过程中,是否有由于翻译的错位而造成的分析方法与诗歌不完全适用呢?这一猜测确有值得推敲的地方,但据已有的证据来看,汉语中存在的声母、韵头、韵腹、韵尾等,与柯雷运用的术语还有所对应,但结构性的韵律就与此不符了。
是否对引用的文本进行翻译也是令研究者为难的一个方面。直接采用原文的情况建立在接受者对原文的语言也有所了解的基础上,否则,他们对异国不同语种的语言和情感都将无从领会。但对原文进行翻译同样带来了挑战,如何兼顾原文的语言特色与诗情滋味,使得翻译本身不成为准确理解文本的阻碍,这是非常致命的难点。为了便于阅读者看懂,译文而非原文是大多数研究者,也是柯雷选中的权宜之计:“‘打开烟盒 打开嘴巴//打开灯’常规的译法为’open our cigarette cases open our mouth// turn on the light’,我将‘灯’改译成‘窗(window)’,是因为我认为,在当前的英语用法中保留原文中重复出现的‘打开’一词,以成就作为诗歌的文本,要比追求单个词汇的译义之‘信’重要得多。如果说这么做是一种‘形式偏见’,那么我在此重申形式乃诗歌的本质所在。”
译文涉及文化、语言等多个方面,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对任何一部分的倾斜都会造成诗歌接受的偏差,要传情达意还是要形式整饬?当然,柯雷亦不应该受到责备,因为要重申形式的重要性,所以他舍弃一部分内容的准确性,这种取舍是大胆的,但关键在于大胆到什么程度,内容的偏差是否还在可以容许的范围内,如果对创作者来说,内容已滑入“失信”的范畴,形式是否依然具有第一性呢?这些显然都是值得商榷的。
“相对来说,欧洲汉学确实更重视资料,也有翻译的传统,北美学者则更重视理论和方法,这是欧洲汉学和北美汉学之间的区别。” “对于本土资料和其他广义的区域性因素的深刻了解,和对于那些常常来自“西方”的理论和方法的掌握,现在也被认为同样重要。”
“柯雷啊,他是我老朋友!”这句话在许多中国诗人或学者那里都能听到,在中国时他常与诗人交游,积极参加诗歌活动,搜寻各类民刊,频繁且深入地进行田野调查。也许对柯雷来说,对某些诗歌现场的还原也是对自身记忆的复盘,所以,他在对海子死亡的评议的搜罗,对下半身朗诵现场的复刻,对“知识分子”与民间的论争的资料展示等,都给人以可靠、翔实且生动的阅读感受。
如果说田野调查充实和丰富了研究者占有的资料,极大地保证资料的真实性,同时,又因为研究者也身在现场,还能近距离接触和观察到被别人忽略的细节,那么,经典和热门的理论与方法集合了他人的成果,則能够帮助研究者向更高远处开拓思维。
《精神与金钱时代的中国诗歌——从1980年代到21世纪初》的理论色彩十分的浓郁,不管是皮埃尔 · 布迪厄、亚米太 · 艾维、卡蒂诺、汤姆森,还是其他,柯雷对理论家及其理论的列举繁多且密集。柯雷有一个写作习惯,那就是在一开始就把理论摆出来,然后再将理论运用在接下来的分析中,比如,他在第四章《精神高于物质,物质高于精神:西川》的引论中就提出,在第三节中,他将运用的马乔瑞 · 帕洛夫的“不确定性”理论概念,尤其是指称与写作游戏之间的张力对西川写作的适用性。这样的行文方式自有它的优越处。无论理论的正确与否,理论本身是排他的,特别是那些流传久且广的理论(或者所谓的经典理论),它们的诞生和延续都需要以压倒性的斗争和极强的说服力来获得,也就是说,在一开始,柯雷就给予所要谈论的话题以十分强壮甚至强势的支撑。在看文本的时候,理论就先入为主地进驻了阅读者的大脑,当作者将理论融入对这一阶段的写作和诗论的分析中时,就表现得十分合理。但是,理论的使用还是有过度之嫌,既然理论如此有力,那么柯雷的个人批评就被压缩了,而且先不说他分析得是否足够中肯,理论的直接套用有的时候也使其他的可能性被掩盖。
书写历史要选择什么样的对象,这在某种意义上说,也衍生了一个经典与非经典被如何看待的问题,甚至是我们是否正走在正确的经典化的路上的问题。无论是历史还是文学,经典作品和经典人物是必然的重点(当然经典会随着研究者所处的环境而有改变,研究者也力求将其放置在其生存的语境中去考量),如果以文学性为标准进行区分,经典无疑具有较高的审美性和美学价值,但如果从重回历史现场的角度来说,批评家还负有重新发现和重铸经典的使命。经典与非经典(或曰尚未被经典化的文本)对我们要重回的任何一个封闭的生产场域来说(在不考虑前情和后果的情况下),并没有地位高下之分,它们都是在同一时间和同一空间叠加在一个场域中的,既是整体的组成部分,又是共同的少数人,甚至,后者的写作特点从另一个侧面也许更能反映出一个时段的写作秘密。深挖大众经典重要,发现有悖于“潮流认知”的经典同样重要。在这种情况下,忽略其中哪一种都或对文本的文学性,或对文本的社会性造成伤害,也违背了对文学历史多向性的呈现。这就像是对山脉的复绘,哪怕只是想要概括性地、简洁地画出山的风貌,仅仅通过对奇崛的峰顶进行勾勒是不够的,山峰、山谷、山体的组合都必不可少。
近几十年来,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社会科学都开始并逐步渗入到文学研究的领域中,并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从比较注重文本的研究向偏重文化社会学的研究转变也愈演愈烈,在有的研究者运用学科交叉的方法工作时,特别是当大众文艺理论和社会学理论作为一种具有统摄性、辐射范围广的理论存在时,研究者很容易忽视对诗歌内部规律的钻研,而转移到对语境的分析上。当然,在跨语言的研究中,如何联通不同的文化,无损地传递诗歌的魅力,还有待更多的探索与尝试。正如柯雷所做的对社会学与文本细读那样,海外汉学家也带来了对中国诗歌研究的新的反思和新视角,使得为文学史的轮廓与细节彼此都得到补充,也进而发掘世界、作家、作品和读者之间更多样的联系,这无疑是非常有价值的。
作者简介
胡清华,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在读,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青蓝人才。
责任编辑 孙海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