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
冠带巷里有间平房,是杜仲老先生的杜仲中医诊所。诊所開了好多年,远近的一方邻里都把杜仲老先生当亲人,不知道啥时候开始称他“杜大爷”,男女老幼都这么叫。每天诊所一开门,就有一大帮退休的老头老太拿着大茶杯来这儿“报到”,几个大妈还承包了杜大爷的午饭,热热闹闹乐此不疲。
可是近些年来,由于诊所不能用医保,很多病人想来,却因为嫌费用高不愿意来,加之杜老先生年事渐高,他儿子又不愿意接班,杜仲诊所离关门不远了。
这天临近中午,蹬三轮的常大爷蹬着蹬着晕倒了。杜大爷闻讯连忙跑了过去,检查完了就招呼围观的年轻人小心地把常大爷抬回了诊所。
到诊所后,杜大爷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丸中药,用水化开后给常大爷灌了进去。
不大一会儿,常大爷动动嘴唇,睁开眼睛醒了过来。这时候有人看到那个红色包装盒,发现常大爷服下的那一粒中药,竟然是一枚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安宫牛黄丸。有了解行情的顿时惊呼道:“哇,这可是价值十一万的老安宫啊!”
大家听知情人一说,才知道前些天,一粒这样的老安宫牛黄丸,拍出了十一万的天价。据说,这老安宫牛黄丸里含有犀牛角,极为难得,新出的安宫牛黄丸没这个成分,功效虽然相近,但还是有一定差距。
大家议论纷纷,说这么贵重的药,一个蹬三轮的老人掏得起吗?
杜大爷淡淡地说:“这味药是用于开窍醒神、清热解毒的急救用药,能救人就是它的价值。这个常老哥没家人,别说上万,可能几百块钱他都嫌贵,这药钱我就不收了。”
现在的网络多发达,消息一出冠带巷霎时就热闹起来,诊所门前人来人往,就连摆摊的,都及时圈好地盘开张营业了。
杜仲诊所里就更别提了,拍视频的、采访的、看热闹的、求医问药的,把看病的大爷大妈都挤到了外面。特别是拍视频的,不分男女老幼,一个个举着手机,不停地胡乱拍。
很快,杜大爷的儿子杜衡就闻讯匆匆赶回来了。杜衡原本学的也是中医,可看见杜仲诊所根本不挣钱,就去大城市做了医药代理。
杜衡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问杜大爷:“爸,老安宫牛黄丸还有几粒?您怎么随随便便就把这么贵重的药给人用了?知道这药现在是什么价格吗……”
杜大爷听儿子这么说,心里有些不高兴,漫不经心地说:“就剩一粒了,在后面药柜里。”
杜衡找出那丸红色盒子包装的安宫牛黄丸,字的颜色都有些褪了,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禁不住喜上眉梢。很快他又收住笑容,气哼哼地问父亲:“您用安宫牛黄丸救的那个老头是谁?他能给您药钱吗?那可是十一万啊。您几年能挣十一万?”
杜老先生眯上眼不以为然地说:“那个老人姓常,无儿无女孤身一人,靠蹬三轮拉货过日子,存下的钱全都捐给了失学儿童。拉不动货了,就骑三轮捡废品卖,我劝了他几次他都不听,他说人在困难的时候,才知道别人的帮助有多珍贵,他就想帮助更多的孩子。这样的人,我怎么能收他的钱?他就是给我,我也分文不取!”
杜衡一听,指了指四下破烂不堪的杜仲诊所,生气地说:“您光想着做好事帮助人,谁帮助您?要不是有一帮阿姨给您做饭,说不定您连个馒头都买不起了。这是个无底洞,不是一个人微薄之力能扛得起的,再这样下去,我看诊所离关门也不远了!”
杜老先生不以为然地说:“宁可关门,我也不能见死不救是吧?”
杜衡无奈地说:“您非要我接您的班,可这诊所能干得下去吗?我去外面当医药代理,就是为了挣钱,等您干不动了给您养老的。”
杜衡一边说一边把这粒安宫牛黄丸装进了自己兜里,还轻轻拍了拍。
杜大爷看见了不开心地说:“你要那个药有什么用?我还留着救人呢。”
杜衡一听生了气:“我这是保护起来,别让您又随便给人用了,最后血本无归。”
杜大爷这下真的生气了,严厉地说:“什么叫血本无归?药就是治病的,能把人救过来就是最大的价值,快给我放回去。”
杜衡揣着药丸,有些舍不得,他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认真地说:“爸,我给您一万块钱,算我买这丸药,我把它保护起来。一万块钱可以买到不少新安宫牛黄丸呢,能让您救好多人。”
杜大爷一听,有些心动,不过儿子买老子的药,感觉有些怪怪的,可是一万块对杜仲诊所来说,毕竟不是个小数目。
于是,杜大爷就爽快地冲儿子一伸手:“成交。把一万块钱拿过来吧,我正好再进点别的药。”
杜衡正准备掏钱,突然门外挤进来一个留着板寸、戴着大金链子的胖子,腋下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看年龄比杜衡还大点。胖子大声说:“我都听见了,你这是欺负老年人,太不像话了。我出两万块钱买这丸药!”
杜衡吃惊地说:“这位大哥,别说得这么难听,什么欺负老年人?他可是我爸!”
胖子点点头说:“我当然知道杜老先生是你爸,但是即便是你爸,你也不能用这么低的价格强买强卖!”
杜衡气得说不出话来,脑子一热拍着桌子说:“我出四万!”
胖子不露声色,伸开拇指、食指比画了个“八”的手势,意思是出八万。
杜衡摸着头为难了,估计他没这么多钱。犹豫片刻,他对杜大爷说:“爸,我出十万,五万现金五万欠条。行不行?”
胖子哈哈大笑,直接从皮包里掏出一沓一沓的钱,大声地说:“杜老先生,这里是十一万现金,前一段拍卖会的价格,不多不少。钱是刚刚从银行取的,按规矩我出的价高,这丸药就应该归我了。”
围观的人有的笑话胖子傻,说杜衡抬那么高的价,他爸的钱最后还不是他这个儿子的?胖子豪爽地解释说:“这个钱,应该等不到杜老先生给他儿子,就给病人花完了。你们看小杜先生现在沮丧的样子,还不明白吗?”
杜大爷笑着问道:“小伙子,你们俩忙活半天竞拍我的药,征求过我的意见吗?你要这粒药丸又是做什么用呢?”02B5E0B3-A2A5-4602-9BAD-7FFE32D4A05A
胖子说自己是外地来的,早就想买老安宫,刚刚在网上看到杜老先生用老安宫牛黄丸救治了一个拾破烂的老头,于是就毫不犹豫地来了。到了一打听,好像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大家都为自己城市有个杜仲诊所自豪。这不,他就找来了。说完,他笑着问杜大爷:“大爷,您现在还有老安宫牛黄丸,当初买了多少丸啊?”
谁知,杜老先生叹了口气说:“唉,真是一言难尽。”
杜老先生说起了往事。那还是三四十年前,那时候杜老先生也才三十多岁。当时的杜仲诊所附近有个运输公司,公司里有很多“扛大个”的临时工。“扛大个”就是装卸工,需要扛很大很沉的麻袋、箱子什么的,是个力气活儿,老百姓称之为“扛大个”。
“扛大个”的临时工大都生活困难,家里负担重,有个小病小灾的,总是扛着。实在扛不住了,就到杜仲诊所看看。杜仲诊所是杜仲父亲传下来的,服务一方百姓,杜仲年轻热情,医术一流收费还很低,颇受大家爱戴。
有一天,运输公司装卸大包棉纱,表面看棉纱很轻,其实里面都是压缩打包的,分量很重。干到中午,有个外地来的临时工叫钟大个的,又累又饿,突然晕倒了。
工友们要把他送医院,钟大个一直说:“杜仲、杜仲。”工友们把他抬到杜仲诊所的时候,钟大个已经昏昏沉沉不大清醒了,而且开始发高烧。
杜仲小先生诊断后马上给他服用了一粒安宫牛黄丸,不大一会儿,钟大个就安静了,高烧也退了。
工友们凑了点钱给杜仲,杜仲怎么也不要,说:“大家都不宽裕,等钟大个病好了,让他自己酌情给吧。”
大家说:“这两天钟大个吃饭的钱都是找大家三毛两毛借来的,哪能有钱付你的医药费呢?”
杜仲点点头说:“怪不得看他营养不良的样子。大家放心,没钱也得让他吃饭治病,也得让他尽快恢复,给家里的老小挣碗饭吃。”
在杜仲的精心照料下,钟大个恢复得挺快,服用的药也渐渐减少了。有一天,杜仲盘查药架上的药,看见几种药包括安宫牛黄丸在内都没了,就统计了一下准备去进药。不巧当地都没货,杜仲跟小徒弟说了一声,就乘长途汽车去了省城。等到晚上回到家,发现钟大个已经不辞而别走了。
杜大爷说到这儿,长叹一声说:“这个钟大个,一定是以为我嫌弃他不给医药费还管吃管喝烦了,所以才一整天不露面。他还没彻底痊愈,就拖着虚弱的身子走了,也不知道他兜里有坐车回家的钱没有,路上有没有钱买个馒头。”
那件事后,杜仲就尽力筹措了一笔钱,一下子买了好几盒安宫牛黄丸,其他常用药也尽量多备,以防患者多心。那时安宫牛黄丸几块钱一粒,在当时也算是相当贵重了,不到万不得已他还舍不得用,这才留了这么长时间。
胖子恭恭敬敬地立着,不住地点头。看杜大爷说完了,他接着话茬说:“刚才您问我,要这粒药丸什么目的,我告诉您,我也是为了保护这药丸,我要把这药丸收藏好,因為这药丸代表了咱们中医行业仁心仁术的传统医德。”
听了胖子的话,杜大爷手里拿着那药丸,神情有些犹豫,诊所太需要钱了。
这时门口一阵喧哗,有人拉进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脸上还带着泪痕,浑身衣服脏兮兮的。
来人介绍说,这个小女孩由爷爷领着来市里找走失的爸爸,结果她爷爷突然就倒下了,嘴歪眼斜的估计是中风了。大家说打120,但老人一直努力摇头,眼含泪水。听说杜老先生这儿有神药,就贸然来了。
小女孩努力忍着,可脸上的泪还是扑簌簌往下掉。杜大爷伸手给孩子擦擦泪,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拿着那最后一粒老安宫牛黄丸拉着孩子出了门。
过了好一会儿,杜大爷一身轻松地回来了,他告诉胖子,那药丸已经给老人服下了,效果很好,已经打了120把老人送到了医院,好心人正在设法通知家属。
杜大爷抱歉地对胖子说:“药没了,就只剩这个包装盒了,送你做个纪念吧。”说着,杜大爷把那个红红的小药盒放在那一堆钱上,一起推到胖子面前。
胖子郑重其事地拿起药盒,又把那堆钱推回杜大爷面前,认真地说:“这个空药盒,比原来装着药丸的更有价值,我收藏了,仍旧十一万一分不少给您!”
胖子的话一出口,立刻就炸了锅。十一万买个空药盒?什么情况?甚至好多人怀疑胖子有什么不好的动机。
喧闹声中,从门口走进来几个穿制服的公务人员,给杜大爷看了证件说是卫生局的,接到群众举报,怀疑这里出售过期药。此话一出,喧闹变成了斥骂,好多人围上来要和执法人员理论。
杜衡生了气,大声喊:“都别吵吵,让人把话说完。”
胖子也站起来对执法人员说:“你们先等等,让我也给大家讲个故事。”
说着,胖子转过身,对杜大爷说:“大爷,您刚才讲的那个钟大个的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钟大个家里很穷,孩子也多,发病时身上确实没有钱。您给他用好药治了病,让他吃好东西补养身体,可他给不了您钱,急得夜里蒙着被子偷偷直哭。那天听您说要去进药继续给他吃,他就更无地自容了,趁您出门就不辞而别了,那是没脸向您告别。然后他就找了个给卸过车的司机,搭人家的货车回了家。”
胖子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杜大爷面前,拉着杜大爷的手,含着泪说:“大爷,您说的那个钟大个,就是我爸。他在您诊所治病吃饭,花了那么多钱,您一个字都没提。回家后开始那几年,我爸不敢干重活,依旧还不了您的医药费,时间长了更没脸来了,可他始终忘不了您的大恩。前不久他临终前,还再三嘱咐我,一定向您当面说声谢谢!”说到这儿,胖子给杜大爷“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声地说:“大爷,我替我爸谢谢您!”他控制不住,哭了出来。
杜大爷连忙把胖子拉起来,嘴里说着:“快起来,不兴这个。我一直担心你爸病没好彻底就走了,怕出问题,没事就好。”屋里好多老人听到这儿,也都抹起了眼泪。
卫生局的工作人员打破沉闷气氛,笑着解释说:“看来这位同志不是来买药的,是专门来还愿的。我们刚才检查了药品包装盒,做了全面了解,知道杜老先生的老安宫牛黄丸非常有效而且分文未收。我国的药品规定有效期,是从一九八九年才开始的,老先生的药出厂日期时间太早,上面根本没有写失效日期,所以就不追究了。”
另一位同志说:“我们刚才了解到杜仲诊所几十年如一日,服务社区百姓,医术精湛医德高尚,由于没有纳入医保范围,导致这么好的诊所举步维艰。我们会向领导申请,条件允许的话,尽快纳入基本医疗保险定点医疗机构范围,并在软硬件方面,尽量给予政策支持。说实话,诊所面积确实小了点,看能不能想办法扩大一点。”
听说杜仲诊所要享受政府扶持,屋里屋外的老头老太都兴奋起来,一窝蜂地拥过来说:“扩大面积容易,把旁边的房子租下来。至于租金嘛,谁家没个几万块钱,我们大家每人捐个一万两万不成问题!”
胖子也拉着杜大爷的手说:“大爷,这十一万正好干这个用,不够我还有,我卖卤肉开了好几家店,可挣钱了。”
杜大爷依旧是一副平静如水从容淡定的样子,他静静地看着儿子,杜衡抓抓头无奈地说:“其实我不是不愿意回来接您的班,我也不是不愿意治病救人,只是确实咱个人财力物力微薄。既然现在政府要帮咱们,街坊们又这么热心,大家又给咱这么高的评价,那我就……就回来跟您干!”
杜大爷终于笑了,脸上像开了花,屋里的人都鼓起掌来。杜大爷开心地拉住儿子的手说:“其实,咱们几千年的中医理念、中医医术,才是你真正应该保护的!”02B5E0B3-A2A5-4602-9BAD-7FFE32D4A05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