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猫
凯瑟琳·伍德总被身边的人昵称为“凯西”,她是一个很爱讲故事的人,尤其乐于引用圣经中的经典。
至于她管理的方舟投资管理公司的名字,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它的名字来由是《出埃及记》中记载的那个装着“十诫”的约柜,又称见证方舟,以色列人就是带着它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战斗。“方舟与战斗相关,”凯西说,“而我们现在正要做的,就是跟传统世界秩序作战。”
在过去十多年时间,美股市场上兴起了一波由高科技板块带动的长年牛市,而伍德就是在这波牛市里崛起的“头号玩家”。她被称为“女版巴菲特”,旗下有5只主动管理ETF和2只指数型ETF,截止到2020年底,净值表现都十分突出。其中,她旗下的创新主题基金ARKK在2020年单年暴涨170%,从2014年到2020年期间,净值增长年化达到41.59%,远远超过标普500指数不到14%的表现。
但她的魅力远不止于这些数字,更在于她那具有强烈个人特色的投资风格:她几乎是偏执地坚决押注在那些“颠覆性创新股”上,包括特斯拉和比特币价值等等;加上她精于利用社交媒体放大个人音量,所以当方舟投资管理的基金总价值在2021年2月达到巅峰的610亿美元时,她走上了神坛,接受万众欢呼,也接受万千目光的细致审视。
方舟投资的崛起恰逢于散户交易、“梗股”和加密货币在市场上浓墨重彩挥洒影响力的时代,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菜鸟开设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证券账户,然后用推特或者Reddit热烈地交流着各自的投资策略。凯西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她会在网上免费分享方舟投资的研究成果,用专业机构的投资见解去“降维打击”菜鸟散户,从而捕获了一大批狂热的信徒。
不要误会,凯西的拥趸并非只是来自那些没有金融知识的散户,华尔街的精英人物之中也不乏她的粉丝。“很显然,凯西让整个投资管理行业重新洗牌,以攫取新一代投资者的想象力,”高盛的一个合伙人凯蒂·科奇说,“她展现了对散户们的充分尊重,并且指引他们获得信息。”另一个投行的高管则声称:“我敬佩凯西的精神与意志力,以及她勇往直前、毫无畏惧的决心。”
凯西的父母是爱尔兰移民,凯西在1974年于圣母学院高中毕业后考入了南加州大学,在那里,她遇见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导师,阿瑟·拉弗。拉弗先生以其“拉弗曲线”而著称于世,并当上了里根总统的经济顾问,为里根政府推行减税政策出谋划策。1976年,当时才大三的伍德想办法挤进了拉弗为研究生开设的经济学课程,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第一次期中考,她考得非常糟糕,”拉弗后来回忆说。他自认为是一个严厉的老师,教授的课程也并不轻松,所以那个时候,常常有学生在课堂上沮丧得痛哭流涕,又或者干脆放弃课程。“但她没有放弃,她看到自己的成绩,就跑来问我,‘我该怎样做得更好?然后她的成绩果然就好了起来,”拉弗说,“凯西是我见过的最努力的人,没有之一。”
在她毕业之前,拉弗就给她介绍了一份绝佳的工作:在资本集团的洛杉矶总部担任一名助理经济学家。她在那里工作了三年,然后于1980年跳槽到纽约的詹尼森协会,在那里,凯西遇到了她的第二个导师:詹尼森协会的联合创始人兼首席投资官斯皮罗斯·塞加拉斯。
凯西当时24岁,是詹尼森协会的首席经济学家。塞加拉斯是一个平权主义者,他绝不轻视这位年轻女性带来的冲击:“凯西显得比当时那些有名的经济学家都更聪明也更出色,她似乎永远胸有成竹……我从未见过如此自信的人。”当时美国正在经历严重的通货膨胀,而利率基本都在两位数上,“但凯西坚信通货膨胀不会持久,接下来的将是通货紧缩,而她是对的。”
塞加拉斯认识许多科技行业的先驱,包括惠普的创始人比尔·休利特和大卫·帕卡德以及英特尔的联合创始人戈登·摩尔。“说起电子时代的曙光,塞加拉斯认识那些促成这一切的人,”凯西说。
“他向我灌输了这样一种观念,即技术解决问题,创新是增长的关键,你不能只看收益。你必须看看收入。随着时间的推移,收入持续增长意味着公司必须进行创新,否则就会有人抢占先机。”
1982年左右,凯西一度决定辞去詹尼森协会的工作,回归拉弗麾下效力,但塞加拉斯半开玩笑地打趣她说,“你真的甘心一辈子只做拉弗的门徒吗?”这句话说服了凯西。
那个时候,凯西已经准备好从经济学转向股票研究和资金管理。塞加拉斯在理論上对此没有任何问题,但他不愿意把那些已经有分析师在负责的股票夺走后再交给凯西,所以凯西只能等待着她所谓的“掉在空当里”的公司,这些公司不属于任何一个明确的类目,其他分析师也不想负责。
路透社就是一个例子。路透社当时是一家数据库出版公司,于是科技类的分析师认为它是一家出版公司,而出版类的分析师则认为它是一家科技公司。凯西自愿负责分析它,然后,她就见证着数据库出版这种东西变成了互联网的先驱。她说,这段经历教会她去调查其他人忽视的领域。
她在詹尼森协会工作了将近20年,在此期间,她与罗伯特·雷明顿·伍德结婚并生育了3个孩子。为了支持凯西的工作,伍德一家人在1995年从纽约搬到了康涅狄格州,而罗伯特在这里成为了一个家庭主夫兼剧作家,并创作出两部在外百老汇上演的话剧。尽管这段婚姻没能走到最后,但凯西在谈到这段时间时,依然充满深情。她说,正是在这个时期,她学会了“将拼图的各个部分拼凑在一起,推演未来的动向,而非单纯局限于知晓现在的世界”。
1998年,随着互联网泡沫达到高潮,伍德和她的一位同事露露·王一起离开了詹尼森协会,并联手在纽约成立了一家名为图珀洛资本管理的基金。根据一份监管文件显示,及至 2000 年 3 月,也就是科技泡沫的顶峰,图珀洛资本管理基金的资产已达到近 14 亿美元。
然而好景不长,泡沫在随后不久破裂。另一份监管文件指出,仅仅12个月后,图珀洛基金的资产已跌至约 2 亿美元。换言之,图珀洛基金所打理的资产在互联网泡沫崩盘期间损失了超过五分之四的价值,尽管我们无法确定其中有多少是由于业绩损失导致,又有多少是由于投资者撤资所致,但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现象。最终凯西和王之间出现了明显的分歧,凯西说,“我们在相互尊重的情况下分道扬镳”。
凯西的第二次创业发生在2012年,当时她在联博基金担任主题投资组合的首席投资官。她的工作一如既往地努力,给老板们留下了一个“忙得打转的苦行僧”印象,但根据晨星公司的评价,凯西在联博的业绩记录像过山车一样惊险刺激,不是那种会受到大机构青睐的投资风格,但在散户投资者中颇受欢迎。
转折发生在2012年8月的某一天,凯西下班回到家,发现3个孩子都去夏令营了,而房子里异常安静。这是她自 20世纪90 年代中期搬到康涅狄格州以来第一次独自一人那么久:“这种寂静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凯西回忆道,“在这寂静中,我并不开心,也不难过,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由内而外的平静之中,像传说中的‘入定状态一样。”
突然之间,那个想法就从天外飞来击中了凯西,十年以后,她回忆起那个瞬间,依然激动无比:“为什么不将颠覆其他行业的技术应用到你自己的行业?想想看:金融业已经成就了那么多行业的科技革命,但它本身却始终固步自封。”她脑中迅速勾勒出一幅新的图景,不到五分钟,她已经看清了自己将要踏上的道路:采用开源研究、拥抱社交媒体、投资于创新。
凯西一开始希望能在联博里实践自己的创意,但当时的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彼得·克劳斯拒绝了她。“是的,我拒绝了她,”如今掌管着光圈投资资产管理公司的克劳斯说,“这并不是因为我讨厌她,而是因为在当时看来,这个业务成功的可能性似乎不大,我不后悔。”
拉弗也并不支持凯西的冒险,他担心凯西贸然在新兴市场创业,会失去“她现在拥有的一切”。但凯西并不害怕,她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个充满风险的未来。2014年1月,凯西创办了方舟投资管理公司,拉弗陪着她在纽交所敲了钟,而凯西给了拉弗一小部分股份(不到1%)作为感谢。
在方舟投资的前三年,凯西只能用自己的钱来进行操作。比尔·黄给了她大概2000万元的早期投资,帮助凯西创建了她的前四支ETF基金——比尔·黄当时是一名小有成绩的对冲基金经理,他跟凯西在年轻的时候属于同一个教会。据一位知情人士表示,黄很欣赏伍德在成长股方面的专业知识,但他对方舟的投资纯粹出于支持,而并不体现任何他本人的战略决策。
为了撑过最初艰难的几年,凯西出售了少数股权以筹集足够的资金,资产管理平台和分销商 Resolute投资率先进场,2017年,日本日兴资产管理公司也加入了方舟投资的股东行列。
凯西的困境一直持续,直到新冠疫情蔓延寰球,而凯西和方舟投资凭借着对特斯拉极富先见之明的巨大投注一跃成为市场上的超级巨星。
2019 年 2 月,特斯拉的股价在 60 美元左右,连特斯拉的首席执行官埃隆·马斯克本人都开始自嘲“要破产了”,但凯西和她的团队却大胆地做出预测,称到 2025 年,特斯拉的股价可能达到 3000 美元。那一天,凯西在公司纽约办事处的会议室听到外面传来的同时的尖叫和欢笑鼓掌声,她出去一看,却发现马斯克发送了一条推特,并点名称赞了方舟分析师塔莎基尼的工作。后来再被问到这一天的故事时,马斯克依然毫不掩饰对方舟的欣赏:“凯西和方舟团队对未来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而且大多是对的。”
2021年11月,特斯拉的股价达到了历史最高的1243.49美元。
在凯西上大学的时候,她就十分钦佩拉弗讲故事的能力,“他能够把故事和那些冷硬的数据结合起来,”凯西回忆说,“他讲课的时候,总是会在开头先抛一个笑话或者引人入胜的故事出来,然后讲着讲着,黑板上就写满了公式,而我们就在这样听故事的过程中学到了许多。”
凯西显然把这一招活学活用。方舟投资的一大特点就是,他们能用深入浅出的语言,去向金融和经济知识欠缺的散户去披露关于市场的信息、逻辑和推演。在凯西身边的年轻分析师们大多计算机工程或分子生物学等学科的背景,而不是传统的金融专业出身,这让他们能够从更加内行的视角去剖析这些具有“颠覆性创新性”的公司的未来发展,因此他们所讲述的故事也更具说服力。“我真的相信年轻人处于优势地位,”凯西说。
方舟会在网上公布所有研究和股价目标,甚至会披露了它的头寸和交易,一位评论家说这相当于“牌面朝上玩扑克”。这一招当然为方舟和凯西本人吸引了很多粉丝,甚至有若干网站每天发布方舟的各个ETF基金中投资的所有公司的头寸、交易和权重。于是,凯西身边就衍生出了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她拥有了许多自己的门徒,而模仿者们也推出各种相关产品,追随在她之后,一起走向应许之地。
而凯西那具有煽动性的言语更让散户们(尤其是其中的年轻人)陷入狂热。凯西将方舟也视为“颠覆性创新”的一员,她完全否定了“厌恶风险”的老派做法,方舟的投资组合与纳斯达克和标准普尔 500 指数几乎没有重疊。“陈旧的世界秩序会将方舟描述为高度投机、高风险以及其他贬义词,”她说,“但我们认为,不,他们才处于危险之中。因为颠覆已经来临,我们上前接受了冒险的挑战,而他们等在原地等着陨石落下。”
在疫情期间,散户的力量已经被反复验证,比如说“江湖大战华尔街”事件中,散户将游戏驿站的股价推到了原本的近80倍之高,让大批做空的专业机构割肉认输。所以拥有大批年轻散户拥趸的凯西,当然拥有其他机构无法比拟的力量。尤其是,当方舟在创新领域典型的规模较小、交易频率较低的公司中买卖头寸时,方舟可能会对它们的股价产生巨大影响,因为这些类型的头寸流动性低于特斯拉和Zoom等蓝筹股。(根据晨星的数据,方舟在其 ETF基金中拥有 37 家公司超过 5% 的股份,并拥有其中 18 家公司中超过 10% 的股份。)
“这是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注册市商GHCO的首席执行官丹·伊佐指出:“由于方舟一直在买进这些小盘股公司,这就一直在推高它们的股价。”然而,这种力量是双向的,也就是说,方舟既可能在市场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享受良性循环,当市场变差,投资者赎回资金,方舟被迫出清手里这些小盘股时,它也能以一己之力压低它们的股价,然后陷入恶性循环。
更危险的是,方舟完全透明的公布策略也给了“敌人”一个做空他们的机会。
去年11月,塔特尔资本管理推出了一个在纳斯达克上市的“做空创新”主题ETF基金,能够直接让投资者做空方舟的旗舰基金ARKK。自推出以来,SARK 管理的资产从 500 万美元增长到 3.25 亿美元,今年增长了 24%。“其实大部分人是用来对冲成长股的风险敞口,”首席执行官马修·塔特尔承认:“但确实也有些人用作反对凯西·伍德的赌注。”
方舟并不缺乏敌人,有许多批评者认为,凯西的成功应该更多地归功于美联储的宽松货币政策,而不是她的投资研究或选股能力。
“她为创新的概念带来了很多关注,这很棒,”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著名风险投资家说,“但她的困难在于她相信故事,甚至会迷信那些故事,但是有些时候,你必须将故事与商业模式和估值分开。”
这是说得客气的,另一家价值数万亿美元的资产管理公司的高管则干脆批评凯西的“预言”本质上来说也是一个与现实脱节的故事:“她的故事非常自洽又完整,但你在其中几乎看不见事实真相。”比如说,在 2018 年的一段视频中,凯西宣称“单基因干细胞疗法”是一个 2 万亿美元的收入机会——但事实上,单基因干细胞疗法从来不是科学家们认可的概念。
2020年10月,在方舟业绩高涨的时刻,曾经作为救命稻草而出现的Resolute站在了凯西的对面,他们想要收购方舟投资管理的多数股权并取得公司的控制权。凯西挺了下来,她把公司留在了自己手上,但这并不意味着最后的胜利。回过头来看,反而是Resolute在市值最高点出售股份离场,而方舟在2021年开始经历退潮的痛苦。
自 2021 年高点以来,方舟投资的整体稳定资产已降至 231 亿美元,其中旗舰基金ARKK的价值比起最高点下跌了一半以上。在此期间,该基金的 36 只股票中的每一只都下跌了,而同期的纳斯达克指数下跌幅度仅约 2.4%。
现在美联储已经开始缩减支持力度,利率很可能将要上升,而科技股是最容易受到政策和市场波动影响的类型。许多投资者都想起了20世纪90年代后期,当互联网泡沫达到高潮然后破碎的时刻,那时候,以科技股为主的纳斯达克指数市值蒸发了近五分之四。这是传统金融从业者们谨慎和保守的原因,他们经历过风浪,然后产生了敬畏。凯西在联博的前老板丽莎·莎莱特现在是摩根士丹利财富管理公司首席投资官,她说:“凯西就是那种成则名垂千古、败则万劫不复的投资者,因为她决不会撤资,也不会管理风险,而这是她整个职业生涯都面临的挑战。”
凯西的坚持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因为从方舟的研究和分析来看,近幾十年的通货紧缩趋势和普遍的低利率在长远来看势必是主流:技术创新抑制成本,而产品被淘汰的公司将不得不降价。何况,在新冠疫情期间出现的问题“正在加速创新的发生速度”。
另一方面来说,尽管方舟允许投资者们每天赎回他们的钱,但由于方舟始终保持着公开、透明的沟通态度,客户能够始终理解市场的情况和基金管理者的投资思路,方舟的资产保留率因此要超出预期。
即使是做空方舟的塔特尔都承认,方舟旗舰产品ARKK的资金外流没有人们直觉想象的那么多。但他认为,这是因为散户投资者已经习惯于‘逢低买入成长型股票,但这是一种思维定式的影响,终有一天,这种思维定式将会崩塌。
“现在的估值过于疯狂,”一位驻纽约的对冲基金经理补充道:“从长远来看,凯西的大方向判断很可能是对的,但过程中的大浪淘沙却不可避免……我们只是不知道最后的幸存者会是谁。”
是的,这可能才是凯西真正面临的挑战。她在识别创新大趋势方面可能是正确的,它选择押注的公司会是对的吗?即使她的赌注从长远来看是正确的,但方舟在短期内会不会依然遭遇重挫?毕竟,如同凯恩斯所说,市场保持非理性的时间,会比你保持偿付能力的时间更长。
一位方舟投资的前雇员透露,凯西始终将神学与她的工作相关联:“她常常被资产管理游戏之外的力量所感动,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它给了她能量……她一直觉得自己站在正确的那一边,但上帝并没有告诉她买卖股票。”
凯西现在66岁,她还经得起再一次泡沫破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