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雯雯
离开办公室那天,大凯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并没有失业,一切还在继续,只是办公楼很快被公司退租,所有同事变为远程工作,上班地点变成了家中书房、卧室、楼下咖啡店、公园、儿子的早教班门口……大凯自嘲,自己就像一个城市里的游牧民族,到處寻找合适的工作地点。
如今,像大凯这样的“游牧工作族“越来越多。居家办公(Work from home)、混合办公(Hybrid work)、远程办公(Remote work)……各种名词的背后,是许多企业和员工或主动或被动的转型。新冠疫情的反复无常、随时可能出现的隔离封控,让人类社会持续了一个多世纪的集中式工作制遭遇挑战。
微软对全球31个国家/地区31,000名雇员进行了调研,并在2022年3月发布了《2022年工作趋势指数报告》(以下简称:《2022微软指数》)。报告显示,混合办公者数量从2021年的31%上升到了38%,另外有53%的人正考虑转向这种办公模式。
根据《2022领英全球人才趋势报告》,公司贴文中提及“弹性”的次数,2021年比2019年增加了343%,与此相关的职业需求也比2019年增加了83%。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中国。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2022年2月发布的第49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1年12月,在线办公软件用户规模达到了4.69亿,同比增长35.7%,成为增长最快的应用之一。
2022年全国两会前夕,#建议全面推广3+2混合办公模式##年轻人更愿意远程办公吗#等热搜曾引发全国热议。网友们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在赞成派看来,混合办公可以按需选择居家或去公司,提高了工作效率,节省了大量通勤时间,居家办公更不容易受打扰,能保证饮食和休息质量,员工可以兼顾事业和家庭,甚至生育率也有可能提高……
而在反对派看来,居家/远程办公会导致作息紊乱,工作与生活之间失去界限;员工缺乏监管,可能会“摸鱼”偷懒;出门和见面次数的减少,既影响了同事间的交往和协同,也不利于健康;邻居装修的噪音、家中娃和琐事干扰等,也会影响工作状态……
那么,游牧式办公到底会给个人、社会带来什么变化?也许可以从一些具体的故事中寻找解答。
“在柔和的音乐声中被叫醒,梳洗,神清气爽地做个瑜伽;早餐后,在咖啡香气中打开电脑工作,疲惫了就逗逗狗,刷刷剧;中午吃一顿自制营养餐,打个盹;下午化上淡妆,跟同事们开视频会议,然后给当天工作收个尾,再下楼遛遛狗、跑个步;晚饭后,看书看剧看综艺,准点进入梦乡……”
位于深圳的小佳,是在2022年3月正式进入居家办公行列的,以上是她当时的美好规划。然而,现实很快就让她打脸了。
“光做饭就花了我两三个小时,厨房跟炸了一样。下午开视频会议,一会儿传来同事家的娃哭声,一会儿被楼上的跳绳声吵得心烦意乱,有一次我突然眼前一黑——狗子把电源线给拔了!”几天下来,小佳起床一次比一次晚,而且身心俱疲。“我好怀念公司的食堂、人体工学椅和插科打诨的同事们啊。”
像她一样不适应的朋友不在少数,唯一能保持准时早醒的是上海同事:闹铃一响,他们就会光速打开手机,开始抢菜,然后再决定是起床还是睡回笼觉。
而在“四大会计事务所”之一工作的Alice,感觉居家办公最大的问题是:几乎每分钟都有人发来消息,而且收不到回复就很着急,因此吃饭和休息时间都会被打扰。“而且,跟同事的沟通变成了电话,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和动作,彼此感觉冷漠了很多;以往只要敲敲客户的门就可以问清楚的事,现在要通过公司系统一来一回地发邮件,效率特别低。我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十点,比在公司上班的日子还晚啊。”
根据《2022微软指数》,因为居家办公而延长了工作时间是个普遍现象:从2020年3月开始,受访者“班后”的工作时长平均增加了28%,每个团队的周会时间延长了252%,会议次数也增加了153%。
“从个人角度看,我觉得居家办公跟生活之间确实缺少边界感,在家里也很难营造工作氛围。”在宝洁供应链管理部工作的李波表示很理解,“尤其是单身或没有孩子的年轻同事,可能对居家办公的好处没有那么强烈的体会。但自从宝洁2021年7月开始实施混合办公模式后,我总体上还是很赞成的。”
“我们一周可以选择一天在家办公,上下班时间也很灵活。像我们这种经常要去现场的服务型部门,就可以实行AB班交叉,有些人一三四,有些人二五六。”家住广州的他,感受到的最大好处是节省了通勤时间。“居家办公一段时间后,感觉效率和状态下降的话,可以周围探索一下,找一些新的办公环境,或者调节工作节奏。比如,我到了下午可能专注力会下降,那么我就会找人沟通,出去走走,激发自己的新想法。”
“3月1日起,每周三、周五,符合条件的员工可申请1-2天自行选择办公地点。”2022年的情人节晚上,携程集团给了员工一份“最浪漫的礼物”,宣布正式开始实施“混合办公模式”。
申请开放一周后,出现了一些有意思的现象:男员工(51.2%)申请比例高于女员工(48.8%);90后申请占比接近65%,是80后申请者的2倍;近30%的带娃家长提交了申请;申请排名前三的岗位及占比分别是技术类51.8%,业务类17.7%,产品类12.7%;为了能拥有“3天周末小长假”,75%的申请者选择周五远程办公。
“多睡40分钟简直太开心!白天面对工作更加精神满满!”一位96年出生的人力资源员工表示。制度实施一周后,90后最直观的感受是:“拥有了更多睡眠”、“节约了通勤时间”、“终于不再饿着肚子堵在周五回家的路上”“自己在家做饭,连外卖费用也节约了”“周末回家看父母的机会增加了”……
另一个明显受益群体是带娃家长。广州的Lisa是携程机票业务部门的一名管理者,在携程已经16年。“员工越来越多,需要的办公场地越来越大,所以办公室也就越搬越远。通勤堵车的时间,可能在家里已经监督孩子做完了全部作业。”现在Lisa选择把周三和周五的晚高峰时间留给家里,并且积极向同事推荐了这个做法。
其实在2021年,携程就进行过近六个月的混合办公实验,机票事业群是其中一个参与部门。“刚开始推行试验时,不少主管还是有顾虑的,特别是一些要经常面对面交流的岗位。”事业部负责人谭煜东表示。
但是半年的实验下来,“我们没有发现对个人表现或者事业部整体目标的达成有大的影响。”相反,他还有一些新的收获,“这种措施对员工满意度和幸福度是有提升的,提供在家办公选择的话,能够改善离职率,更好地留住优秀员工。”相关数据也印证了他的观点:在这项实验中,混合办公组员工的流失率比对照组要低三分之一。
在谭煜东看来,混合办公对管理层的最大挑战是,要学着更加开放包容一些。这一点在另一些采访对象那儿也得到了印证。领英市场营销解决方案部门的Nolan认为,混合办公对中国企业来说是相对新鲜的,“绝大多数职场领导习惯盯着下属,加上不太好的加班文化,所以接受起来有困难。”
混合办公的基础就在于相互信任:领导给予员工足够的自主权,只管理工作结果,而不是纠结过程;反过来,员工也需要具备基本的自我管理能力。
但在他看来,混合办公的基础就在于相互信任:领导给予员工足够的自主权,只管理工作结果,而不是纠结过程;反过来,员工也需要具备基本的自我管理能力,否则即使人在办公室,或者有各种软件监督管理着,依然会有人摸鱼偷懒。所以,企业要是采用灵活上班制的话,相对应的员工评价体系、奖励机制是否到位,工作考核系统是否科学,都很重要。
有个女儿的Nolan,很理解一些居家办公者频频被打扰的无奈。“家人有事要照顾、邻居装修、孩子打扰等,都是很现实的问题,很考验你的生活自控能力。”他的高效工作秘诀是:跟家人充分沟通,为自己划出一个不受干扰的时间和空间;给自己配上足够大的显示屏,不让眼睛过分疲劳,也能提高效率;降噪耳机不可少,可以保证开会的质量和工作时的专注。
“我觉得能实行混合办公的公司,在文化上就是比较开放包容、比较信任和尊重员工的。因此能否找到价值观契合的员工就特别重要。”同样在领英工作、负责企业社会责任的修修也是混合办公的支持者。
“我们公司2020年初就支持居家办公了,即使在疫情缓和之后,还是强调安全和健康为主。信任和尊重都是双向的,当你在其他问题上消耗的情绪较少,能够感受到管理层、同事之间的信任时,就可以集中在工作本身,产出甚至比八小时坐在办公室还要多。”
从网友们反对居家办公的声音里,修修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其实很多原因并不是企业导致的,比如作息缺乏规律、宅多了不健康等等。换一个角度看,灵活办公对人最大的挑战是,你必须更加积极主动地去管理自己的时间、身体、健康。这并不是混合办公本身带来的问题。”
她的经验是,既然节省了通勤时间,那是不是可以拿出半小时去锻炼一下?作息紊乱的话,能不能每天早上先做一下时间规划?如果怕领导觉得你偷懒,可不可以主动多跟领导沟通工作进度,让ta给你一些建议?这样就能减少不信任感。
在Nolan看来,“我们的经济发展已经从强调速度转向了重视质量,原先那种通过加班、大量堆积人力来占领市场、换取效益的做法,可能会逐渐失效。中国人奋斗了那么长时间,必然要思考工作的意义在哪里,思考怎样平衡生活,这是个时间问题。”
那么,混合办公模式会给社会带来什么变化呢?有两个市场很值得研究。
早在1997年,时任日立公司高管的牧本次雄(Tsugio Makimoto)就曾出版过一本名为《数字游民》(Digital Nomad)的书。作者大胆预测:“未来的人类社会,高速的无线网络和强大的移动设备会打破职业和地理区域之间的界限,成千上万的人会卖掉他们的房子,去拥抱一种在依靠互联网创造收入的同时周游世界的全新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让他们彻底脱离了朝九晚五,办公室格挡和令人烦恼的通勤。”
在那个智能手机还没出生的年代,这种展望无疑太过超前。后来,数字游民开始出现在了程序员、数码工程师、旅行作家、设计师等群体中,而新冠疫情的暴发,开始让人们思考大范围推广这种制度的可能性。
“将所有员工聚集在一个地方、朝九晚五的工作形式已经彻底过时了,”联合利华的未来工作部副总Paddy Hull认为,“灵活性才是未来的出路。”IBM的首席人力资源官Nickle LaMoreaux也持同样观点:“公司必须学会如何设计工作、拆解任务,让它们能以最优方式被实现。专注于衡量产出结果,而非评价工作过程,将成为企业文化很重要的一部分。”
坐标加拿大多伦多的Bill,在疫情期间辞掉了原有工作,接受了美国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的高薪offer。尽管该公司在全球许多重要城市都有办公室,但并不要求员工前往。“同一个城市的同事可能每个月会回去碰几次头,但也是速战速决。很多公司的辦公楼都空着或是锁掉了大部分楼层,剩下的需要预约才能使用。”
在求职期间,Bill接触了很多新公司和员工,最大的感触就是:疫情不但没有增加就业难度,反而使本国劳动力供不应求。“许多美国公司开始远程办公后,就跑到别的国家来招人了,比如英国、加拿大、印度等国。因为美国的工资普遍较高,所以它们这样依然省了钱,而我们的薪资水平又被拉高了,本地企业反而招不到人。”
根据领英的数据,2020年3月在美国发布的工作岗位中,每67个中有1个提供了远程办公的选项,而到了2022年初,这种岗位的占比上升到了六分之一,而且这类岗位获得的点击率和关注度也是办公室岗位的2至3倍。
大范围居家办公对房价的影响也很明显。比如Bill在美国湾区的同事,很多都搬离了房价高昂的硅谷,去了更宜居的城市。根据《2022微软指数》,全球超过 40%的受访者表示今年有工作变动的打算,46%的员工计划搬家,因为他们已经可以实现远程办公。
斯坦福大学政治经济研究院2021年初发表的一篇文章也指出,新冠疫情之后,欧美许多大城市如纽约、旧金山、西雅图、伦敦等,都出现了近郊房价上涨、中央商务区房租和房价下降的现象。“多伦多也是,有段时间市中心的房价一直在跌,而郊区房价升得非常快。”Bill回忆。
以往他从市郊到市中心上班的通勤时间,起码是单程1.5小时,如今每天节省了非常多的时间。唯一缺点是,居家时间长了感觉缺乏社交,“同事们都只认识上半身,没见过完整的人。”
疫情缓解后,除了少数如高盛和摩根大通的金融企业恢复了集中办公外,更多企业,尤其是高科技企业,已经对混合办公甘之如饴,例如苹果、微软、谷歌。而Spotify和Twitter更是宣布永久远程办公。
在携程集团创始人梁建章看来,携程对混合办公的应用是有长远示范意义的。“中国大城市集中了最优秀的大企业,是很多大学生理想的就业地,但它们的房价收入比也是全世界最高的。如果很多企业开始效仿混合办公,不仅对于企业来说有更好的综合效应、更高的员工满意度,还会产生很多正面的社会效应,比如上下班的交通得到缓解、不再需要那么多办公楼,对高房价、低生育率等等,都会产生深远和积极的影响。”
但是,许多企业和员工也提到了一个问题:社交的缺乏。这关系到团队成员的协同感、信赖度,以及对公司的归属感。因此,许多机构正在尝试用新方式来解决这些问题。
20 世纪70 年代,美国社会学家雷·奥尔登堡曾提出“第三空间”的概念,也就是除了居住空间、工作场所之外的,非正式的公共聚集场所。这种思路被星巴克等现代商业体活用后,催生了一批“白领的第二办公场所”。如今,更多机构开始考虑这种“第三空间”的市场需求。
像Buffer、Zapier这种已经全员100%远程办公的互联网公司,由于不再租赁办公室,因此每年定期召集全世界同事一起开年会时,适宜的场地便成了刚需;许多混合办公的大公司,即使不再租用大办公楼,也会设置聚集点,让员工可以时不时约出来聚一下,面对面地进行交流。
有些公司还鼓励员工在家附近选择合适的场所,比如咖啡馆、短租型会议室、共享办公室等,既能避免家里的干扰,增加工作氛围和投入感,又不用耗费高昂的通勤和办公成本,实现双赢。
在中国,主要开发商业办公地产的瑞安房地产,在疫情之后推出了一种名为“WORK X NOW”的新产品。它就像一个透明房间,可以布置在城市中的任意角落,里面有舒适的桌椅,能办公上网、视频直播,大一点的可以开会,有的甚至可以玩乐器、做培训。有的房间外墙角还能种一棵大树,靠倾斜屋顶收集的雨水浇灌,让使用者能在绿荫下工作。
瑞安房地产高级产品经理Todd这样解释它的理念:“虽然远程办公的软件已经发展得很好,但空间服务却没有太多解决方案。有小孩的都知道,居家办公是多么困难的事。我们作为地产开发商,在建设城市的过程中看到了各种没有被利用的城市空间,于是产生了这样的思路:用七巧板式的小空间,灵活组合成各种办公空间,让人们在离家15分钟内的地方、在闲置的广场、在湖边绿地,都可以自由工作。”
而在元宇宙成为新风口的当下,一些公司决定直接用虚拟世界来解决问题。像Second life、Roblox这样的网络虚拟游戏,已经推出了各种模式的线上会议新平台,供企业、学术机构等使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就在微软《我的世界》游戏中举行了毕业典礼,学生们以虚拟形象参加;全球首届「AI顶会」ACAI 2020则在任天堂的游戏《动物森友会》上举行,通过Youtube全程直播。
Facebook 更是推出了虛拟办公协作平台Horizon Workrooms,让身处不同空间的同事能够进入同一个虚拟环境,借助自定义虚拟形象+手势表情追踪设备,通过共享桌面、文件、虚拟白板等,进行音视频的互动交流,可谓将“元宇宙”的概念执行到底。
“我们研究发现,与语音会议相比,虚拟形象和元宇宙能让人们感觉更贴近彼此,更加自然和放松,”微软研究院的首席研究员Mar Gonzalez Franco对这种模式是比较认可的,“因为开会的同事能更好地观察到你的肢体语言,从而让交流更加自如。”
现代社会需要的不再是“工具人”,而是极具主观能动性的个体,并且整个社会也为保留劳动者的尊严、激发人的创造力而努力着。
或许,从来就没有一种工作模式是完美的,但人类文明的一次又一次飞跃,就在于不断打破旧体系,进行更具有想象力的尝试。而在这些尝试中,也蕴含着个体超越自我、实现逆袭的机会。
19世纪初,英国经济学家大卫·李嘉图曾在亚当·斯密的学说基础上,提出比较成本理论(Theory of Comparative Advantage)。他认为在国际贸易中,只要每个国家都生产具有相对比较优势的产品(比如发达国家利用技术优势生产高端产品,发展中国家利用廉价劳动力产生日用品),然后进行贸易,就对双方都有好处。
然而,这种理论却隐含着一种陷阱:发展中国家会被永远锁定在低端产业里,并且由于环境恶化、缺乏竞争力、高端产业严重受制于发达国家等原因,陷入恶性循环中。
如今,中国对于环保、创新、高精尖产业的重视,正蕴含着摆脱比较优势陷阱的决心。年轻一代对于“996福报”“877模式”的抵制,也与这种决心遥相呼应。
“为什么我每次需要雇佣一双手时,它们还要连着一个脑袋?”20世纪初,福特汽车的创始人亨利.福特曾这样抱怨过。他无法预见,100多年后的现代社会需要的却不再是“工具人”,而是极具主观能动性的个体,并且整个社会也为保留劳动者的尊严、激发人的创造力而努力着。
就像启蒙运动时期的重要人物,德国哲学家康德所指出的:“每个人都有权要求他人尊重。人不能被当作手段,而应始终只被当作目的。人若被物化、商品化,则无尊严可言。”
在千禧一代、Z世代已经成为劳动主力的当代,一味靠延长工时、堆叠人力、低端重复型的生产方式,竞争力只会越来越弱,只有更灵活、更人性化、尊重个体和创造力的工作模式,才能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中,成为生产力顶端的领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