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志锋
龙江镇象棋界有三绝手,第一是棋无悔杨二湾,关于他的棋事如古代侠影般在民间传说。杨二湾现在做河沙、碎石、红砖生意,是大老板,他的砂石场是龙江镇上最大的一家。汽车每天绵绵不断地把碎石、河沙、红砖送进他的场里,又绵绵不断地运出去。
第二高手人们说是唐哑子,唐哑子是龙江街上的人,现在县中学读高中。他父亲唐青皮是包产到户后在田地里种水果的第一人,也是龙江镇第一位荣获农艺师称号的农民,人们说唐青皮太聪明了,所以生个儿子是哑巴。唐青皮的儿子唐哑巴,听说下棋超快,棋路子狠,没待你定好棋,他的棋子已经落下,而且常常逼得你走投无路。
第三高手,人们说是独角村的康成。独角村是龙江镇一个自然屯,村子不大,躲在树林里。康成的母亲当年在医院里难产,生下康成时就咽了气。独角村的人都说康成克死了他娘。以前康成爹和康成娘结婚时,娘家不同意,算命先生说康成爹是火命,康成娘是金命,火克金。八字合不来,关系两人一生的大事,但康成娘太喜欢康成爹,跟康成爹私奔了,生米煮成了熟饭。
康成娘去世后,康成爹抱着“哇哇”啼哭的康成走进算命先生莫瞎子的家,其实莫瞎子只是个半瞎子,康成爹叫莫瞎子在纸本上给康成写八字。莫瞎子掐指一算,康成的命比他爹娘还差,康成命是死鸡命。何为死鸡命,莫瞎子说,死鸡命就是不能像鸟一样往远处飞,出不得远门,出远门必出天灾人祸。康成娘生下康成去世后,康成爹越来越相信莫瞎子了,只怪自己以前不听莫瞎子的话,带康成娘私奔,出事了才清楚,命就定在那里,不得不信。问康成死鸡命是否有解决方法?莫瞎子在他耳边耳语,康成爹点了点头。
康成不能像别的小孩子一样进学校读书,村里人都劝说康成爹,再苦了自己也不要苦孩子,让孩子读书吧!康成爹不肯,孩子跟别的小孩到学校边玩,康成爹就跑过去把孩子抱回家。学校老师也来家里劝说让康成进学校,康成爹双眼一瞪,跺着脚,把老师赶出门槛说,这是他的命,你们懂不懂?你们到底懂不懂啊!被学校老师拉去劝说的村主任和妇女主任看着康成爹晃着手中的斧头,抱头鼠窜。
康成不能进学校,进不了学校就不识字,不识字就不能像鸟一样往远处飞,也就出不得远门,也只能注定了在村里转来转去的鸡命。小康成非常落寞,爹给他养一条狗,说狗通人性。小黑狗是村里二愣子家的母狗生的,康成爹还抱小黑狗给莫瞎子算八字,莫瞎子说小黑狗和康成的命配得来,一生会守护着康成。小黑狗是康成的影子,康成到什么地方黑狗就跟到什么地方。康成进山里采山货,有黑狗做护卫,也就不怕什么野兽了。
康成經常带着他的黑狗,蹲在旁边看别人下象棋,别人收完棋他才带着黑狗离开。独角山村的房屋大都分散在树林里,以前的泥瓦房渐渐消失,树林里到处立着三四层的红砖楼房。独角山村现在种桑叶养蚕,再加上劳务输出赚钱,每栋楼房嵌在树林里漂漂亮亮的,只有康成一家才起了一层平房。康成在一边看人下象棋,比下象棋的人还上心。下棋人摸着蹲在一旁看棋的康成的头:这孩子,能看懂吗?康成说看得懂。下棋人举着“炮”子问康成,这是什么?康成摇了摇头,下棋人又举起“卒”子问康成,这是什么?康成又摇了摇头。围观的人“哈哈”大笑,下棋人叹了一口气。
看人下棋多了,康成的手痒了起来,他跟下象棋的人说我跟你们下一局。下象棋的人说,连马和炮都不认识,你会下?康成说会,棋子摆在棋盘上我能认识,会走。下棋人不跟他下,说棋子都不认识是什么字,谁跟你下,下起来有什么意思?的确,人们要收棋盘的时候,又举起棋子问康成,这是什么字?康成答不出,人们都摇了摇头:这康成,不得治了。有人又说,都怨他爹,不把儿子送学校。
这一天,象棋大王三公在自家屋前的树下摆好了棋,拿着葵叶扇坐在椅子上扇来扇去等待别人过来下棋。还没有人过来围观,康成早早就带着黑狗蹲在三公的身边。三公说,康成,还没有人来下棋,你来看什么?康成说,三公,我想跟你走几盘棋。三公问,你真的会走?康成说,会走,你走不过我,全独角村的人没有人能下过我,我看你们下过棋,我心里有数。
在独角村,下象棋还没有人是三公的对手,从来没有下过象棋的康成也敢口出狂言?三公摸着白白的山羊胡,眯起眼睛直视康成,凭你?康成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三公说,来来来,我让你马炮。倒不是三公被康成的激将法激怒了,他是想试一试,这不识字的孩子到底真的会不会下棋。
第一局让马炮,没走几步,三公就进入死棋,没法下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过来围观,见是三公和康成下棋,几个人好像看见稀罕物一样高喊,过来看稀罕啊,康成跟三公下象棋,康成跟三公下象棋了啊!独角山村里的大大小小都出来了,在三公的屋前围得水泄不通。人们什么时候见过康成下象棋,而且是不认字的康成,康成第一次下棋,还同独角山村的第一高手三公下,真的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人们高高兴兴地看着,有的人手里还端着饭碗。特别是五麻子家的姑娘碎花,两眼放出亮光,含情脉脉地望着康成,一会儿又跟旁边的人兴高采烈地谈话,就好像自己得了大奖。碎花和康成同一天同在一家医院里出生,村里人开玩笑时说,要是这两人成一对,以后每年过生日都不用操办两次了。玩笑终归是玩笑,碎花出生时,家里的人高高兴兴地把碎花娘俩接出医院,五麻子还在医院大门口的三轮车边放了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地响。
那时,五麻子不知道康成她娘产后失血过多离世,康成爹一家人悲天恸地,他五麻子还高高兴兴地放鞭炮,不是明里对着干吗?两家人就在那时候结了冤仇。村子里的小孩平时聚在一起玩耍,康成要跟碎花玩时,康成爹就把康成拉了回来,说你跟她玩我就打死你:五麻子看见碎花和康成在一起的时候,也就把碎花扯回家,大吼说,你跟那小子玩我就打断你的腿。
康成跟三公下第二局,三公只让一粒马了,下不到几分钟,三公就败了下来,脸红到耳根。围观的人群好像要爆炸了,人人高呼了起来。康成别提有多高兴了,对三公说,平下。
第三局平下,三公还是输了。人群雀跃,三公的汗从额上一直往下流。第四局,第五局,三公还是输了。康成说,三公,我让你,行不?三公摇了摇头说,康成这副棋就归你了,你有悟性,能看懂棋盘,就像那些军事家能看懂地图,运筹帷幄,是个将才。
三公推开人群,踉跄地走进家去。
三公的这副象棋归了康成。康成会下象棋了,康成是象棋高手了,康成到处找高手对弈,棋艺更加了不得,一天天过去,康成也就发现自己长成大小伙子了。独角村的小伙子姑娘们,不读书的,全都跑到广东打工,一年难得回家一次。康成见男男女女春节回家过年,打扮得花花绿绿光光亮亮的,别提心里有多羡慕了。春节过完后,村里的小伙姑娘们又要到广东去,康成对爹说,爹,我也去广东。
康成爹说,儿呀,不是爹不让你去,你斗大的字不识,你能去吗?你能干什么?广东那边打工的都是文化人,再说城里马路上车流比蚂蚁还密,一不小心就被车轧死,过十字路口还要认字呢,那叫什么交通规则。这是咱的命,孩子,咱认了,人活着,只要能平平安安就好,咱不能跟人家攀比。
你娘生下你就丢下我们不管,我知道那就是命。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大概是喝多了。康成把爹扶到房间的床上休息后便返回大堂,望着挂在八仙堂上娘的肖像。康成去镇上赶集时,见一位画画先生坐在街头给人画像,康成就在口袋里摸索出娘的相片,叫画画先生给娘画了一张像。以前娘去镇上办身份证照过相,康成时时把娘的身份证装在自己的衣袋里,每当受了委屈或是想娘的时候,就掏出娘的身份证来看。康成望着娘的像,娘好像也注视着儿子,满眼含情,康成双眼泪流,跪了下去。
康成,给爹倒一杯开水,爹在里边叫了起来。喝多酒了会口渴,平时康成爹喝醉酒口渴的时候都是自己倒开水喝,从来不唤康成,这次是真的喝过火了。康成想,爹一定是口渴难忍了,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流泪的眼睛还红红的,从暖水壶里倒出一杯开水拿到爹的床前。爹指着床头不远的椅子,叫康成搬了过来,然后再叫康成坐下。康成只好坐下,不知爹要跟他说什么话,人们常说酒后吐真言,爹可能是要跟康成说重要的真心话了。
孩子啊,咱不能出远门打工,那是咱命。爹改了往日喝酒后的暴脾气,轻声低语地对康成说,咱村后的大山里什么山货都有,村里的后生家全到广东打工去了,没有那么多人进山跟你抢了,只要季节一到,咱们也不缺钱花,你看爹不是照样做木匠吗?爹的手艺活儿还在,你爹不是远近有点名气的木匠吗,什么事能难住咱家?
康成把开水递给爹,爹“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康成对爹说,爹,你的木匠活越来越少了,以前人们结婚还叫你做衣柜家具什么的。现在家具店里卖的比你做得漂亮多了,谁还叫你做?你现在只能给老人打一两副棺材。爹,现在镇上也开起了棺材店,而且都要求火葬,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人请你。康成爹说,反正饿不死咱们,儿子,我们好好种桑叶养蚕,我们还可以种树。
康成说,爹呀,别人家的坡都可以种树,以前我们家抓阄分到的乱石山连鸟飞过都不愿拉屎,石头里能种活树呀?要是能种,我早就种速成林了,如果能种,咱家也像别人家一样起楼房了。康成说,爹呀,我也想出去打工赚钱。爹叹了一口气,儿子呀,咱不出远门。你大了,也该讨媳妇了。康成不出声,其实他心里有喜欢的人,就是村里五麻子的女儿碎花。让你讨下独村的翠莲,你看怎么样?爹说。
翠莲是下独村的姑娘,双眼大小不一,最大的问题是左边还是白障眼,这一带的小伙子,谁人都不愿意娶翠莲,只有康成爹想着把她娶回来做儿媳妇。我跟翠莲爹私下谈好了,爹又说,如果你愿意,明天就叫黄媒婆过去,把这事办了,她爹还说,只要你同意,彩礼多少钱都行。
我只愿意娶碎花,别人谁我都不要,康成说。碎花,碎花咱们能说要就要吗?爹急了。人家能看上咱吗?碎花读过初中,你可是一字不识的傻汉,她家跟咱家不和,就是碎花愿意跟你,她家里给吗?
要不然就不娶,要娶我就娶碎花。康成满脑子都是碎花的身影。前两年,康成带着小黑狗进山,来到坳中间的那块草地上,见碎花担着一捆柴火蹲在那里。碎花见到康成就叫,康成哥过来,我被蛇咬了。康成跑了过去,一条毒蛇“哧哧”地溜过康成的脚下,小黑狗追着蛇,“汪汪”地狂吠。康成脱下身上的衣服,光着身,把衣服撕成布条,绑住碎花的小腿,手口并用,吸出伤口毒汁,然后从路边抓来名叫“蛇不走”的草药,用口嚼烂,把它敷在碎花的伤口上。独角村后的大山里,毒蛇多,村人大多会医治毒蛇伤人,代代相传,康成也会,要不然碎花就没命了。碎花说,康成哥,疼,康成抱起碎花的脚慢慢地包扎。
正好二愣子也进山来到坳间的草坪上,看见康成光着身子和碎花卷在一起,二愣骂了一声“倒霉”,迫不及待地向坳下高喊,快来看啊,康成和碎花在做那事,快来看啊,康成和碎花在做那事咧。满山满岭都回荡着二愣子的呼喊声:康成和碎花在做那事咧——人们听见二愣子的喊声跑过来看稀奇,五麻子急匆匆地跑上坳来,不问青红皂白,一巴掌把康成甩翻在地,便把女儿背下山去。康成想到這里,给爹撂下一句狠话,不娶碎花我就打一辈子光棍。康成爹酒醉站不起来,看到儿子不听话,拳头砸着床头“嘭嘭”地响。
碎花越来越开成一朵美丽的花了,碎花是独角山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脸面好看身材高挑丰满。出门打工两年回来,碎花怎么就越来越漂亮了呢?康成倚在自家的门背上,望着碎花的身影想。独角山村的人都说,五麻子那张黑麻麻的脸,怎么就生出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春节一过,康成倚在村口的那棵大枫树下,目送着碎花和那些男男女女去远方打工。康成想,特区的城市到底是什么样儿,像不像镇上杨二湾的沙石场一般模样?一群群小伙和姑娘远去了,只留下大树下孤零零的康成。坏消息总是接踵而至,今年端午节这天,碎花回来了,碎花和村里的小伙万金一起回来的,碎花凸着大肚子回来,听说在广东那边和万金生米煮成了熟饭,碎花和万金是回来办喜酒的。康成靠在自家的门板上,望着那边碎花的家,脑子嗡嗡响,像是满天打雷,这天要翻了,康成的眼泪流了下来,心好像闪电撕着天边的乌云一样被撕开。
这一年春节,独角村举行棋牌赛和篮球赛,对外开放,独角村返乡的打工仔打工妹们筹款举办。万金和碎花今年得喜,碎花生了一个胖小子,为了祝贺,万金和碎花主动出了一半的赛事钱。万金体弱多病的老娘黄寡妇抱着孙子,穿梭在人群中,高兴得合不拢嘴。人们都向黄寡妇道喜,抢着抱她怀中的孙子。
听说象棋赛是万金和碎花筹钱办的,康成不愿意报名参赛,他心里惦着碎花,嫉妒万金,特别是听到别人说,万金是在外面强迫碎花把碎花的肚子搞大了碎花才嫁给万金,康成的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万金和碎花亲自登门拜访,请康成出山,并说要是名次全部归外村人拿去,我们独角山村的面也不光彩啊。康成拗不过面子,象棋赛他还是参加了,外地来了好多象棋高手,但康成还是获得了象棋组第一名。
日子一天天溜过去,康成的年岁也日日长高,转眼便是三十岁了,那只以前蹦蹦跳跳的小黑狗,也已经老态龙钟,它蹲在康成的脚下,没有了往昔活跃的气质。康成整日游手好闲,带着老黑狗进山里悠悠转,又带着象棋到处找人下棋转悠悠。爹不顺气的时候就拿康成出气,人家碎花的孩子都几岁了,你还想怎样?当初叫你娶翠蓮,你不娶,翠莲也嫁人了,你还想怎样?你要打一辈子光棍吗?康成也对爹吼,对,我就打一辈子光棍,说完摔门而去。
康成农闲时节没事做,带着那副三公送给他的象棋来到镇上。镇政府对面,有一座水泥筑成的烈士墓,墓沿宽阔,周边有石凳,有长椅,一棵大榕树弯下树枝常年葱绿,像一把天伞遮盖着陵墓。夏天,这里非常阴凉,赶集的人都喜欢来到这里小憩。康成在这里摆象棋,当然不是娱乐的,康成虽然肚中没有墨水,但却有一脑袋的经济账。来这里的人要和康成下棋,先摆下押金,每盘五元或者十元,谁胜了谁把钱拿走。但康成也不敢赌大,他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康成赌,每局最多十元。
何方狂徒,竟敢来这里叫嚣?要知道,龙江镇是象棋名镇,象棋高手如云,镇上的象棋高手都没有听说有康成这样的一个人。康成在烈士墓的榕树下摆棋,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都来到烈士墓的大榕树下围观。那些高手都争抢着跟康成下棋,但大都败在了康成的手下。
白此之后,康成几乎每天都来,每天都能在镇上割一两斤猪肉带瓶酒回家,日子过得像神仙一样快活。吃肉喝酒到半,康成爹就问,康成,哪儿来的钱买的酒菜?康成说,爹你就不用问了,反正不是抢不是偷。爹望了望康成,说道,给你十个胆,谅你也不敢。
康成和别人下棋,一老者在旁边默默观望,看见康成下的棋路子超好,一边微笑一边点头,康成不认识这老头子,看他的脸面表情,也知道是象棋高手。旁边有人对老头子说,杨老板,为何不施展一下手脚?老者不出声,只是微笑。康成抬起头来,见老者炯炯有神的眼睛,就问,您就是棋圣杨二湾老板?龙江沙石场的老板杨二湾点了点头,把双手背在后背,走了,丢下一众还没过眼瘾的围观者。康成没能和杨二湾下上一局,心里空荡荡的,又望着河边,河面上有两艘捞沙船正在工作,康成知道,那两艘捞沙船是杨二湾的。
星期日这天,来了两个年轻人,分别穿着一白一黑的T恤衫。穿白T恤衫的问康成道,兄弟,摆象棋生意吗?康成点了点头,问那位问话的人,来一局吗?两人不出声,站在一旁看康成和别人下棋。
待输了棋的人满脸沮丧地退到一边,康成收起地上的押金,就被穿T恤衫的两个年轻人抓住了手,带走了。康成被带到派出所,康成这才知道两人是派出所的民警。派出所一个电话打到独角山村,村主任接了电话,叫康成爹到派出所保人。康成爹来到镇上时,沙石场的老板杨二湾早已把康成保了出来。康成爹问杨二湾,没亲没故的,你为何保他?别人也问,对啊杨老板,你为何保他?杨二湾只是笑着说,不为何。
康成爹把康成带回家,大骂了一顿,孽种,你为什么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龙江镇上象棋高手如云,有谁摆赌摊?就凭你,凭你也敢摆?康成爹用手指着康成,气得双脚颤抖。
康成这次没敢对抗老爹,他当初万万想不到摆象棋也被抓,怎么下象棋也犯法了,愿赌服输啊,如果我输了又不是不给钱,我又不是骗子。康成也一直懊悔,被罚的钱虽然是杨二湾出的,但康成败坏了独角山村的名誉,村主任说,独角山村几十年了没有人聚过赌,这是一个优良传统,你康成怎么就开了这个戒?
康成并非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他想,人家杨二湾大老板和自己非亲非故的,把自己保了出来,总得感谢人家一下吧。这天,康成仍旧带着他的象棋上龙江镇,不过这次他不到烈士墓摆棋摊了,他溜达到猪肉市场,买了两斤猪肉,再到店里买了两瓶酒,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杨二湾大老板的家。
杨二湾眼睛一亮,对康成说,年轻人,今天咱们不下棋只喝酒。酒过三巡,康成说,杨老板我求您一件事,不知您答应不答应。杨二湾说,尽管说。康成说,我家分到村后的乱石山,不长草木,但很适合开石场,我想请您投资。杨二湾竖起拇指对康成说,年轻人,你早该有这种想法了,不过我得先去实地看看再说。康成心里那股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喝完酒,他马上催杨二湾到独角村去考察。杨二湾也是一个爽快人,立马叫隔壁没有喝酒的小伙子当司机,开着他的小车进了独角村。
村主任和康成爹见康成领着杨二湾进村,一下了都愣住了,但听说杨二湾是进村考察来的,独角村的村民们都说欢迎欢迎。
杨二湾到康成家的山下一看,满心欢喜地点头。别说这山不长草木,但石块一块垒着一块,开石头并不花费多大的成本。
“康成采石场”就在独角山村成立了,剪彩那天,驻村扶贫书记和乡里的领导都到了场。
康成三十三岁这年,碎花从广东抱回一个骨灰盒,哭成泪人儿。万金在广东那边做建筑,摔下楼死了。身体虚弱的黄寡妇见儿媳妇捧回骨灰盒,顿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众人把黄寡妇拉去医院,没有抢救过来,黄寡妇也跟随儿子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碎花哭尽了眼泪,碎花的儿子抱着奶奶哭喊,一会儿哭奶奶,一会儿哭爸爸,碎花一直软在地上站不起来,又搂过儿子大哭,昏了过去。
独角山村的人为万金和黄寡妇举办丧事,五麻子忙里忙外,碎花和儿子身披白麻布,村里白旗飘飘。康成和爹也去给万金和黄寡妇吊丧,康成爹说,是看在黄寡妇母子的脸面去的,要不然冲着五麻子,打死也不去。
康成看着全村人一张张悲伤的脸面,望着广东那边的天空,喃喃白语,难道爹的话是对的,难道莫瞎子有先见之明?独角山村在黄寡妇母子丧事两年后开始回暖起来,碎花的脸面也开始出现一丝晴朗。碎花的儿子小虎已经去龙江镇上读初中了,康成爹又老了几岁,康成也三十五了。
康成爹说,康成,你就这样过下去吗?你看,爹都满头白发了,万一有一天爹去那边跟了你娘你一个人怎么办?康成不语,望着脚下蜷缩的黑狗发呆,黑狗从一只可爱的小狗变成一条苍老的黑狗,依旧每天默默无声地守着这个陪着它老去的家,没事时就蜷在康成的脚下。
康成爹又只得去找莫瞎子,莫瞎子已经老得出不了门。莫瞎子说,你儿子命大,要找一个比他还命大的女人才能压得住他。康成爹点了点头,去哪里找一个比他命大的女人?莫瞎子说,年轻寡妇碎花才能伏他。康成爹叹了一口气。
为了儿子康成,康成爹拉下老脸皮,买了一瓶好酒割了几斤肉上了五麻子的家。
康成爹刚踏进五麻子的家门,五麻子的脸面还是冷冷淡淡的,虽没点头允许但也没有拒绝。康成爹好话说了一大筐,又有碎花在旁边说话,五麻子才和康成爹动手煮饭弄菜。
酒喝到半,五麻子说,兄弟呀,我心里面一直装着你呀,当年那一点误会,我多少次想找你道歉,可是拉不下这破脸皮。五麻子两眼浑浊,用巴掌“啪啪”地甩着自己的脸面,都是这该死的老脸皮呀。康成爹也满眼浊泪,我何尝不是呀。五麻子喝着喝着又哭,康成爹说,不哭兄弟,为了后代,我们得给他们做个榜样。
五麻子说,当年康成捡了碎花一条命,我就认定碎花是康成的人了,老盼着你来提亲,就是望山不见太阳出呀。康成爹一阵阵唏嘘,非常后悔,也扬起手掌刮了自己几记耳光。
康成爹一回到家就跟康成摊牌,叫他明天跟碎花去镇上登记。碎花说她心里一直有你,你同不同意都得把婚结了,爹对康成下了死命令。
康成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康成爹大吼,你听到了没,不要整天去找那些老人下象棋,你还没有多老。康成喃喃地说,自从碎花嫁了人我的心也就冷了。
难道你一辈子不讨爱人,爹又大吼。康成说,我爱人是象棋。爹指着康成的鼻梁,逆子不可教。康成说,若是有人下象棋赢我,我就丢了象棋。
爹跺着脚,我就不相信没人治了你。康成爹第二天就到龙江镇沙石场去找杨二湾,叫他出场帮忙治不孝子康成。以前康成被派出所抓进去,杨二湾还把他保了出来,况且现在他还是“康成采石场”最大的投资人,康成爹想这个忙杨大老板是会帮的。康成爹来到沙石场,把心中的苦倒给杨二湾听,杨二湾摸着下巴,点头微笑同意帮忙。
这一天,康成应约去烈士陵大榕树下会象棋高手,来人不是杨二湾,是一个哑巴,就是唐哑子。象棋摆好,哑巴伸出三根手指,用粉笔在脚下面了一个圈。康成说,下三盘,你打我三空?唐哑子笑着“吖吖吖”,康成说,你能斗我三空?不信,如果一盘也赢不了你,我不下棋了。
听说康成要下象棋决定自己讨不讨老婆,不仅独角山村的人觉得稀奇,附近村子的人也觉得稀奇。乡亲们已经打听到康成要在某日某时在烈士墓大榕树下跟高手对弈决定命运,早早就来到这里围观。
第一局,康成输了。
第二局,康成又输了。
第三局,康成还是输了。
唐哑子高兴得“吖吖吖”地拍手大笑。
康成哭了,把棋子撒在大榕树下,棋子滚了一地,像败阵的兵佣。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开口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们龙江镇是象棋圣地,高手如云啊,也不见有人敢称第一。
碎花站在不遠处,脸面笑开了花,她望着康成,像看着一个出洋相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