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港
风微云高日丽,草青花红羊肥,草原最好的时节到了。红马白马菊花马,左五六右七八,低头啃草,尥蹶子撒欢儿。老牧人毕力格觉着后背被日头爷挠得痒痒,就想眯上一觉。胯下的马脖子一抬一弯,嘶鸣出怪调。毕力格揉眼一望,啊呀——不得了,苕条丛那儿倒着个人。毕力格打马驰去,果然有个人。那人黑袍黑帽,抽搐得腰一弓一弓,一滚又一翻,咬牙又咧嘴。
毕力格将人弄进白毡房,换衣裳,搓红花,灌热奶,捋脖筋抻大腿。那人脸渐红,五官也正了。毕力格认出来了:“莫不是卜奎城天增号的王掌柜?”
“是是是,免贵姓王。”王掌柜对毕力格又抱拳又施礼,说,“这是救命之恩,不是您老人家,我这命就扔荒甸子了。”
王掌柜转转脑袋伸伸腿:“伤只在皮肉,疼的可是心,花大钱买的大白驹,它扔下我跑了,也不知去哪儿了。”
王掌柜掏出钱,摆成两摞,一摞谢老人家,再一摞是要买一匹好马骑回城。
毕力格摇了摇头,说:“一把草药一碗奶,上不了秤盘也扯不开量尺,芝麻星点儿个事儿,能拿钱说话?要马那中,钱你揣回去。”
“救了命又送马,这哪儿使得?”
“不是卖,也不是送,只是借你用一程。”
王掌柜千恩万谢:“定归还,定归还,完璧归赵,不差你一根马毛。”
毕力格带着王掌柜走出毡房,唤来一匹紫骝老马。
看这马,戗毛倒刺,瘦骨嶙峋。王掌柜眼睛可就在大马群里踅摸上了,心里想,膘情好齿口好的大马有的是,偏偏借我这么一匹马!但话没出口。
毕力格对马唱:“马识途,识途马。送客人回到家。”一边唱一边唤马捎进辕子,抹上笼头,搭上三花,又白了王掌柜一眼,接着唱:“马贵皮下骨,马宝精气神,好马千里能识途,好亲好马自家人。”毕力格抱了两三抱干草:“酸浆子消火不着病,碱草吃了骨头硬,捞刀秧小叶樟,百里千里稳当当……”毕力格拍拍马背,摸摸马鼻梁,跟王掌柜说:“有了伤,就甭骑了。这些草,足够吃个来回,你就躺车上睡大觉。不用吆喝,别用鞭。来去我都交代了,这马顺当带你到卜奎城。一到家你松了缰,它自个儿就能回来,省得你二百里地再折腾一趟。草在车上,足够了。”
王掌柜嘴上说着:“有这等好马?有这等神马?自己能回来?”又千恩万谢,说了些滴水之恩涌泉报的话,上车回城。
小雨一场草深一层,毕力格扳着手指头算:都这老些天了,咋不见马回家?怕是道上……也就二百里的脚程,不能啊……不敢想,越想越怕。可借出去了又去上门讨要,这事不亮堂,等吧。
云压月风敲门。毕力格又扳了手指头,心上翻花乱滚,像有人往火上大把大把地添柴。得进城!不进城找马,非憋出盘蛇疮火疖子不可。
毕力格进得城里,七拐八拐寻到“天增号”。毕力格前门后门地转了几个来回,抽鼻子扯耳朵也没迈进门槛。
第二天一早,毕力格又来到“天增号”,踩点儿似的转悠。伙计上下打量他,说:“你转两天了,看衣着是草地来的,你是——叫那个毕力格?”
“是,正是。”
“快快,里边请!里边请!”
毕力格问:“这可是‘天增号?”
“您这话说的,那还能假!大匾上明明写着字。”
“可是,怎没听到我的马声?”
王掌柜已經出来,行礼作揖,千恩万谢:“马就在后院,只是想喂上膘长些肉再放回去。”
见到马,王掌柜拍着马前胛后尻说:“专人伺候着,一没套过车,二没搭过鞍。俺有钱,挑好的,补养,猛喂。”
毕力格大惊大乍高跳脚:“咋成了这样?!”
眼前这马,毛尖浸油,肋骨让肉填得满满。识途马微微对毕力格打个响鼻,继续低头吃料。
王掌柜一百个一千个要毕力格留下吃饭。毕力格抚摸马耳,又抚摸马鼻,眼仁儿由黑变红,一巴掌擂桩上,拽开缰,拉马走人。
车摇晃着,毕力格疲惫欲睡,放任那马小步慢走。走了一程,毕力格一睁眼,这哪儿是回家的路!毕力格怒气攻心,扯马回“天增号”。
毕力格立门外大叫:“你们喂了什么?这马废了!”
伙计躬身道:“红谷子,整麦粒,黄芪水,枸杞汤……俺掌柜叮嘱,这马瘦得不行,大补才是。”
毕力格一腚蹲儿跌地上:“好好个马,让你们补成废物,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