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雷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文天祥的《正气歌》,至今读来还让人热血沸腾。自古以来,变节是为人所不齿的。但是,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我们对“节”的看法,又是达观的,并不机械,此谓“达节”。《左传》成公十五年,子臧不愿做曹国国君,引《志》言:“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将“达节”置于“守节”之上,可见传统文化还是有弹性的。
司马迁在《报任少卿书》中,用沉痛的笔墨,陈述了自己因李陵事件身陷囹圄、进而遭受宫刑的奇耻大辱,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只有自杀才能摆脱屈辱,成就自己的气节。但是,司马迁并未走这条路,并非他贪生怕死或者寡廉鲜耻,司马迁解释道:“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说白了,就是《史记》还没有完成。
司马迁没有选择死,而是忍辱负重,完成了“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伟大著作《史记》。后人并没有因此鄙视司马迁贪生怕死,相反,对司马迁的历史功绩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这就是“达节”。保全生命,完成更重要的事情,比株守狭隘的节义观,不知变通,要来得重要。
无独有偶,管仲的选择,也證明了这一点。公子纠和小白争天下,结果小白赢了,小白就是后来的齐桓公。管仲是辅佐公子纠的,公子纠失败被杀,自己也成了小白的俘虏。按道理,管仲必须自杀,才算尽忠。但问题是,管仲没有从主死节,而是转而辅佐先前的敌人齐桓公。《管子》中,管仲是这样解释自己“变节”行为的:“夷吾之为君臣也,将承君命,奉社稷,以持宗庙,岂死一纠乎?”言外之意,我的生命是属于齐国的,并不属于公子纠个人。之后的历史表明,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就千古霸业,管仲确实是齐国的功臣。在《论语·宪问》中,孔子与弟子子贡有段对话:“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很显然,子贡对管仲没有死节有微词,认为他是不仁之人。孔子的意见刚好相反,认为管仲有大仁,因为他帮助齐桓公成就了霸业,让百姓得到了实惠。最有意思的是,孔子坚决反对管仲自杀,认为那不过是小人恪守小节的行为罢了。“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这句话,高度赞扬了管仲在对抗夷狄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淮南子·泰族训》中评价管仲说:“管子忧周室之卑,诸侯之力征,夷狄伐中国,民不得宁处,故蒙耻辱而不死,将欲以忧夷狄之患,平夷狄之乱也。”管仲不死小节,“蒙耻辱”的真正原因,就是要解决夷狄对中原的侵扰,让百姓安居乐业,管仲忍辱负重,胸襟是多么开阔。
司马迁的“达节”,成就了中国文化的辉煌;管仲的“达节”,成就了一段历史佳话。我们对“达节”的重视,充分展示出文化的胸襟、胆识和自信。我们的文化是变通的,有弹性的,包容的,绝不是狭隘的节义观所能概括。
不株守小节,成就大节,这就是“达节”的真正内涵。大节与小节的区别,并非量上,而在质上。个人的荣辱,其实只是小节;有助于国计民生的,才属大节。忍受一时的误解和屈辱,成就一世的英明,历史终将证明你的清白。
当然,背叛祖国和人民,跑到敌人阵营中苟且偷生,甚至危害母国利益,不在“达节”范围之中。这也就是相比于李陵,国人更加钦佩苏武的真正原因所在。虽然,李陵也自有他的苦衷。
〔本刊责任编辑 偶禺舒〕
〔原载《思维与智慧》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