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遗物整理师

王若寒

东京北部板桥区的一条繁华街道上，小岛美宇在一间车库里结束了她一天的工作。时值二月，夜晚的天气尤其寒冷。清洁用具摆放在车库的一边;另一边，逝者的遗物堆满了绿色的手推车和标有“待办公司”名称的纸箱，这些东西都来自美宇和同事们清理过的屋子，它们最终会被循环利用或出售。

见到美宇时，她24岁，就职于待办公司，负责清理逝者的旧屋。这些逝者大都是“孤独死者”。

随着日本人口老龄化的加剧，越来越多的老人独自生活，并逐渐与外界隔绝。待办公司仅有10名员工，美宇是其中最年轻的，也是唯一

一名女性。

“我主要负责清理孤独死者的公寓、住宅，整理他们的遗物。”美宇说。这是她在待办公司工作的第二年。她说，那些她清理过的房屋的主人平均在去世一两个月后才被发现，最长的甚至能达到8个月。有时，他们也会清理那些在医院里去世、被谋杀或自杀者的房子。

尸体被移走后，她和同事们便开始清理房间，整理遗物——他们自称为“拾忆者”。

美宇性格开朗，脚踩有些褪色的运动鞋，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她是在父亲突然离世后决定进入这一行的，父亲生前和她的关系并不融洽。“我能理解离世者家人的感受，我想给他们一些支持和帮助。”美宇说。

美宇在这一领域寻找工作机会时发现，大多数公司都只列出了工作任务，直到她看到了待办公司的招聘广告。她了解到，待办公司的创始人增田弘次之所以给公司取名为“待办”，是因为这项工作总要等待着某些人去完成。她非常欣赏这家公司的企业文化，毅然决然地选择加入其中。

美宇描绘了她的工作日常：每天早上先开早会，分配工作任务，以便让每个人都能立即着手行动，然后6人一组去往指定地点。他们通常在下午3点左右完成工作，每次工作收费3000到5000美元。“从开货车、清理房屋，到慰问逝者家属，我的工作贯穿始终。”美宇说。

在美宇进入房屋前，她会先祷告。“先做祷告是因為我知道这些人已经离开人世，而其中有些人可能还留有遗憾。”她说，“我愿为逝者祷告，愿他们安息。”

起初，美宇发现这份工作困难重重，工作场景有时会令人毛骨悚然。虽然遗体已经被移走，但房屋里的毛发和体液常常仍有残留。这项工作体力消耗很大，“但我觉得最难的地方在于和逝者家属打交道。我不知道我能问什么，应该说什么。”她解释道。

美宇说，当有人“孤独死”后，房屋里会留下逝者生前日常生活的种种痕迹，清理那些被谋杀或自杀之人的房屋更为艰难，在这些房子里，会感觉空气都无比沉重。

通常夏天一到，工作会更忙，那些久未被发现的遗体常常因发出腐臭才得以被发现。据美宇估计，她每年夏天都能清理90所左右的住宅。

美宇在平板电脑上展示了她过去工作现场的照片：轮廓还隐约可见的遗体显然已经开始腐烂，体液渗漏到旁边的布垫上，宠物猫的骨架躺在一旁，污浊的厨房水槽里放着用过的筷子。美宇说，在我们见面之前的那个周五，有人在家里的卫生间门口死去。为了表达对这名逝者的尊重，她在卫生间马桶上还放了一束花。“清理房间时，我常常会想象屋子主人曾经的生活：他过得好吗？做什么工作的？他和家人的关系怎样？”

美宇说，很多逝者生前都有收集东西的习惯，包括硬币、邮票、折扣券、购物袋等等。她会帮着搜集逝者家属正在寻找或者对他们意义重大的东西，比如照片和一些独一无二的物件。清理完房屋后，他们会举行结束仪式：献花、焚香、祷告。“一旦房屋重整一新，便到了与逝者告别的时刻，所以，我们有时会和逝者家人一起完成这个仪式。”美宇介绍道。

美宇会将整理出来的遗物交给家属，如果他们不想要，待办公司的员工会将这些东西拿到寺庙，在举行仪式后将其焚烧。“每当家属不愿意接收这些遗物，我都会很难过，因为这些东西是逝者留下的，是值得纪念的。”她遗憾地表示。

美宇说：“我能理解离世者家人的感受，我想给他们一些支持和帮助。”

美宇认为，如今这个时代对于他们这类工作者的需求在不断增长。据日本遗产处理协会副会长高根英人估计，目前，日本这类公司的数量已达4000家左右。美宇说：“我感觉到人们相互之间的关系已变得越来越疏远了。我认为，这种联系与沟通的匮乏正是‘孤独死背后的原因。”

起初，美宇的母亲和男友都极力反对她做这份工作，但后来他们改变了看法。“一开始，我的男友不停地说：‘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工作？你会下地狱的，会被恶鬼缠身。但我觉得，我既没做任何错事，也没做任何坏事，怎么会下地狱呢？”她说，“现在他能理解我了。”

美宇还没有遇到过其他从事这一行业的女性，她说，很多人看到她做这项工作都很惊讶。“我觉得他们不是因为我的年龄而惊讶，而是因为我的性别。”她说。

为了这份工作，美宇搬到了东京。一次，一名同事陪她一起去找房子。“我们去看第一所房子时，在进去之前我就感觉不大对劲。”美宇说。进屋之后，他们看到房间地板上还留有遗体的模糊痕迹，便怀疑这里曾有人孤独死。他们询问了一旁的房产中介，“他只是笑了笑，说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美宇说，“从他犹犹豫豫的话语中，我感受到，虽然孤独死现象在东京并不少见，但人们对此讳莫如深。”

这份工作也为美宇开启了一扇洞察人际关系的窗口。“我发现，有些人完全不在意他们的父母和其他家人，他们甚至对清理出来的遗物都毫无兴趣，但一看到逝者留下的钱，他们倒是会立刻拿走。”美宇说。

她认为，孤独死不仅仅会发生在老年人身上，“那个人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她永远不会忘记一个20多岁的女孩在公寓里和她的宠物一起离开人世时的场景。“宠物狗死在了门口，它张着嘴巴，仰着脑袋，显然当时是在求助。”她说，“房东告诉我，这只狗曾经像疯了一样狂吠不止。我想，它一定是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是，最触动她的还是与那女孩父亲的对话。“他对我说：‘一直以来，我对她过于严苛，我是一个不近人情的父亲，我真的很后悔……我知道自己帮不了他，什么都做不了，我无能为力。”她说。

美宇说，在多数情况下，孤独死会发生在那些和家人关系不好，身旁没人能求助的人身上。她认为，社会有时会污名化这些孤独死者，人们常常对他们持有偏见。

“孤独死者不仅生前孤独，离开人世时更是十分无助。一旦家人离世，我们就什么也做不了了，而这时候我们才会发现这个人有多么重要。”美宇说，“所以，我们一定要趁现在就把握和家人交流、相处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