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骐
早两年我往四川凉山州给万敏寄过我的小书《青色马文存》,他收到后回信说,喜欢,说一翻开书就看到了那篇《听莫西子诗唱歌》。莫西子诗是万敏的朋友,一位很著名的彝人歌手。就凭这句话,我知道了万敏对家乡对凉山有多爱。
2021年10月,万敏给我寄来了他最新出炉的《凉山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9月版)。之前他已出过不少的书,但我相信,这一定是他生命里最看重的一部书。
这是一部大书,首先是外在形式的“大”。41万字,16开本,部分印张根据内容的需要,设计者采用了全彩印的效果。而书页中更多的则是一批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黑白图片,展示了大凉山的风土地貌、山川河流、人物种种,既蔚为壮观,又纤毫毕现,拍摄技术上堪称一流。称其为大书,是绝对当得起的。
但我所说的“大”,又不单指这个。在我眼里,它简直就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大工程。据了解,万敏为这本书搜集素材,前前后后跑了有十几年,说他的这些文字全是用双脚一步步丈量出来的,可能并不夸张。不妨引一段他在前言里面说的话:
十多年前,我沿洛克路从木里到稻城,穿越香格里拉腹地的“秘境”;包括在那以前沿着金沙江水由北向南逆行经过雷波、金阳、布拖到宁南四县,追寻即将消失的手工榨糖和人工溜索;连续十几年在美姑县一个叫依洛拉达的地方,深入彝族聚居区,细心品尝彝族年的坨坨肉和泡水酒,以及春节人们如何建筑新房;记不清多少次登上螺髻山、小相岭、大风顶,进入甘洛大渡河峡谷、冕宁雅砻江大峡谷。
请注意,这可不是哪位侠客猎奇式的探险或观光,也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的突发奇想心血来潮,十几个年头呀,数百次背着行囊甚至有马帮跟着的艰难跋涉,餐风饮露,经常还会遇到危及生命安全的各种危险,他用一双记者的更是学人的脚,去走不同历史时期的古道,追踪并寻找那些和逝去的历史发生着紧密关联的一个个个体生命的踪迹。每到一地,只要时间允许,他都会住下来,“听当地人慢慢讲述”,以获得足够丰沛的细节。万敏始终抱着这样的信念,认为“人总是有故事的,无论欣喜或忧伤”,“每个人的人生际会都映照着风云变幻中的一些宏大叙事”。凭借自己多年职业记者的敏锐与洞察力,他不光忠实地记录下那些来自现场的所见所闻,以期尽可能准确地呈现历史的真相;而且善于拂去历史表层的遮挡物,选择进入事件或事物的核心层,包括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度发掘,进而构成他笔下“扎实、丰满、感人、绵延的叙事”方式。另一位也生活在四川的田野考察者,同时也是著名的散文家蒋蓝先生在为《凉山纪》作序时,对万敏“在探索历史真相的路上砥砺而行,摩顶放踵,孜孜以求”的精神,以及他作为微观史研究者所持“非虚构”写作的立场与切入口等,均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和十分中肯的赞美,称万敏以“真实、自由、独立人格”等特质为价值尺度,提供给这个世界的文本,充分体现了“让一切事实进入熔炉,炼就出文学的纯铁”的纯正品质。
虽然早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在南京一本杂志编辑的岗位上就知道了何万敏的名字(那时只有20多岁的他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他擅长电影评论,经常给杂志投稿),但直到今天一直没有机会见到过他本人。拿到这本厚重的《凉山纪》以后,这些日子我不时地会在脑子里想这个人,想他为什么会做这件我称之为“大工程”的事。当然,他在题为《凉山,我的精神高地》的前言里就这个问题有所展开和揭示,我试着对相关要点做以下提炼。
首先,他的身上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意识,他要为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凉山写出一部真正意义的人文史和精神史。他给我们讲了20世纪40年代初率领燕京大学边区考察团进入凉山,并写出具有里程碑意义著述《凉山夷家》的年轻的社会学家林耀华的故事;讲了2000年夏天和当时只有27岁的人类学者萧亮中在西昌的一次相聚与交流;还讲了未得谋面但对自己认识和表现凉山有过重要启发的52岁便不幸病逝的摄影家林茨先生的作品以及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种遗恨。他敬重那些曾经考察和研究凉山的先行者,他要把他们曾经燃起的那束光亮,织成更大的光带并辐射出去,他试图通过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建造一扇 “外界了解大凉山的窗口”。
其次,他怀有一种深切的怜悯之心。同样他也是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那是25年前,美姑县乐约乡特大山体滑坡事发后的一个月,他对一位27岁彝族妇女幸存者进行采访时,面对“那双惊魂未定的眼睛”,他内心所经历的一场风暴。他甚至谴责自己没能“尽快赶赴现场”,其中的一句话令我在阅读时震撼不已,他说:“记者的疲惫会有借口,但记者的懒惰永远不会被正在发生的历史所原谅。”这样的自省自责的背后,其实正是一颗令人动容的怜悯之心。他能从这位被访者的眼睛里看到属于大凉山的那种“不乞求,不奢望,又纯朴,又坚定”的众多沉默的面孔和身影,他为这样一双双注视的眼睛所感所动,他要求自己“唯有以山之子的身份,进出于大凉山中”。这才有了序作者蒋蓝所评价的,把“他们的恩爱情仇,很自然地成为微观史研究者的着手点”,他以自己的勤勉扎实、真挚坦荡,为这块土地上世世代代的生灵发声。
有一句话叫“见字如面”,我在回忆30年前,年轻的何万敏给我写信和投稿时的那些笔力遒劲的字迹,我因此想象这是一个意志力尤为坚定的人。在这本书的第四章“会东·老君滩”里,万敏以惊心动魄的笔触记写了他跟随当地向导亲历“万里长江第一险滩”的生死之险——“硕大的滑坡体迎面扑来”,“山脚下依然是湍急的江水”,“约有百米高的滑坡体笔直伸入江中”,“倘若不慎涉足滑跌,人会直落江中,没有滩涂没有岸,连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没有”。“高过千米的大山压顶,让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惊悚,即使如乒乓球大小的飞石,都能置人于死地”,“死亡的恐惧袭来,我悄悄做最坏的打算,保护自己的意识从来没有如此被高高地悬在心里”,“多数时候只能摩挲着缓慢移步,像一只弱小的壁虎,匍匐着在悬崖峭壁上”,“看得见的危险无处不在,步步惊心不敢去触碰随时可能的塌方”。这样的描绘,一定深深牵动阅读者的心。所以我称这是一部用命写出来的书。作者在这一段历险记述之后,引用了美国“黑人桂冠诗人”兰斯顿·休斯曾经吟诵的诗句:“我知道这些河流,这些和世界一样古老,比人类长河里流淌的血液还早的河流……”从这样的诗句里我能体会出万敏面对有着“世界滩王”之称的老君滩和围绕它所发生的若干以鲜血书写的故事,所要表达的是怎样一种悲壮的情怀——他是在歌颂那些“像河流一样,深沉地生长”的伟大而坚毅的灵魂呀!
不光是意志力超乎常人的坚定,万敏的身上还有一种十分可贵的学人的严谨与实诚。他稍早送我的书评集《有些缤纷,有些静默》(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10月版),25万字的长度里却包含了168篇书评,也就是说他实实在在地读完了168本跨领域的各种门类的书。从中我们无疑看到了他异常开阔的学术视野,而同时也感受到了他具备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那股认真劲。由此可见,读书做学问他肯得下功夫,不会玩一点点噱头。就说刚才提及的老君滩吧,他是不是非要亲身走一走才能写?那么多历史的、方方面面汇总而来的材料,我想即便没有这段冒死的经历,文章也是可以做下去的。那万敏为何非得这么干呢?他在自述前言里给出了我们答案,他说:“其实我也清楚,‘非虚构也许是如我这样庸常的作家终究够不着的华丽‘相框,但我还是愿意向着那散发出迷人光亮的灯而去。”请撇开前面半句的自谦,侧重看那后半句的意思。我以为“散发出迷人光亮的灯”,正是他心中一直怀揣的那份理想。飞蛾为何非要扑火?何万敏为何非上老君滩?读懂了这里面包含的意味,也就真正认识了《凉山纪》的价值所在。
音乐是一个没有国界的使者,万敏可谓深谙其中之三昧,也深谙读者心理之需求。在这本浩大的《凉山纪》里,他辟出专章来写“彝人之歌”,以非常从容和十分专业的笔调写了一批为国人所熟知的彝人歌手——从最早走出大凉山的曲比阿乌、苏都阿洛,写到后来的山鹰组合、彝人制造、太阳部落,以及近些年走红的吉克隽逸、莫西子诗、阿依洛组合,他真的是如数家珍,不仅写出了他们各自的歌唱特色,更写出了和他们之间交往中的一些折射出歌手个性特点与精神风貌的鲜为人知的故事。作为整本书的压轴,这一章除了具有很强的可读性,更重要的是,他通过这些歌唱者的逐一展示,深入发掘出凉山彝族内在的底蕴,万敏用了8个字来概括,谓之“天高地远,群山浑厚”。个人认为,这一章称得上波澜叠起,华彩缤纷,每位歌手和每个组合都写出了他们不同的风格和神韵,也糅进了何万敏对音乐和如何打造更为市场化的少数民族音乐的若干令人折服的真知灼见。而这些春潮般流淌的笔墨,正得益于万敏早些年较长时间地浸淫于电影和歌唱、演艺方面的作品及人物,所有过往的经历在这本大书里,我以为都派上了用场,证明那些曾经的汗水没有白流。
在写音乐人莫西子诗的片段里,万敏说过这样的话:
山中的石头可以保持对大自然的沉默,人却少不了语言、诉说、交流、歌唱。在凉山,歌手无处不在。
他为此进一步追溯关于凉山的源头:
人類,本来是大地上的漫游者。一支自称“诺苏”的彝族部落,正是从遥远的古代漫游而来,栖居在这个后来叫凉山的地方。凉山成了彝族人的故乡之一,和其他民族一样亲切地视生存的大地为故乡。迁徙的长路真的很遥远了,祖辈的模样也早已模糊不清,家谱则幸运地在他们的歌谣和经书中获得保存,延续记忆,精神向往。
谢谢万敏用笔触引领我神游了被你视为精神高地的美丽、深厚而又有着淡淡忧伤的凉山。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新华报业传媒集团图书编辑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