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我们只见过年久失修而歪斜的老房子,哪有人专门去建一座倾斜欲倒的新房子呢?但还真有这样的事。婺源严田村就建了一座精心设计、结构复杂、外斜内平的徽式新房。
婺源向来以山清水秀的风景和白墙黛瓦的民居闻名。近年来,除了吸引了来观光的游客外,还有一批艺术家、作家、学者长期住在那里,将身心融入山水田园。同时,他们又按照自己的理念来解读生活。文化,从来都是在传统与变异中前行。于是,这座歪房子就成了老树上的一朵新花,忽放奇彩,蜚声四野。而每当一个内涵豐富的意象出现,总会有无穷个不同的解读,斯为艺术。
世界万物没有一个绝对的平衡,总是在倾斜与校正中来回摆动。这座歪房子不过是将这种意识具象化,让人可看、可摸、可住、可思,去理解人生。其实,以“斜”警世古已有之。中国古代有一种叫“欹器”的器皿,在一根横木上挂一陶罐,空着时,罐身半斜;加水一半,罐身正;加满水,罐子立刻倾翻。孔子见而感叹道:“吁!恶有满而不覆者哉!”这是让人警惕不要自满。它又称“宥坐之器”,宥通右,作用同座右铭,是在以斜警正。国宝山西永乐宫壁画里有众多人物和故事,也没忘画一个细节:一个童子,正在用一块木头去垫支一个桌腿。别小看这块斜木块,李渔《闲情偶寄》曾记录它。宋代学者刘子翚曾有一首咏物诗专说它:“匠余留片木,榰案定欹倾。不是乖绳墨,人间地少平。”这也是以斜示正。清代诗人龚自珍有一名篇《病梅馆记》,他说梅花本来长得好好的,有人偏要把它们绑得东扭西歪,以曲为美,这是病态。他同情被扭曲之梅,就买了300盆梅花为它们松绑,发豪言要将天下病梅全部解放。这也是以斜说正。一物一世界,看来无论一个小陶罐、一片小木片还是一枝梅都含蕴辩证法,都可借物警世。
以上所举三件,都是可手中把玩之小物件,现忽有庞然如一所房子者矗立眼前,人可绕其外,入其内,效果又当如何?这正是现代艺术与传统之别吧。遂有感而作《歪房子铭》:
人居地球而不知头朝下行走,居平常之屋而不知反常之事,正所谓习以为常,歪以为正,非以为是。
居都市者,吸汽车尾气而不觉,吃农药残留之粮菜而不觉,夜不见星光之灿烂而不觉,日不闻鸟语之欢鸣而不觉,身处喧闹纷扰之市而不觉,心陷案牍之劳、商利之争、职场之累而不觉。疲于奔命,忙如蜂蚁,自以为得意。
有某君一日行至婺源严田古村,见山青水绿,天朗气清,惊为桃源。遂造屋数间以引知音,又筑歪房一座以警人心。房外观之,为将倾欲倒之状,入内则敞亮平稳,目眺远山天际绿,耳听鸣泉心上流。坐饮清茶一杯,顿悟今是而昨非,尽洗半生红尘。
古人云,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人为镜可明得失。今以房为镜,可明居世之道。陡然一倾,震悟人生。
(梁衍军摘自上观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