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熠
是否存在一种“理想”的社会保障模式?这是社会保障研究中一个永恒的话题。“收入公平”“经济效率”“充分就业”是三个重要的社会经济管理目标。一个理想的社会保障模式应当有助于这三个目标的达成:一是使得社会成员之间最终收入分配差距尽可能地缩小,在本文中特指收入分配的结果公平;二是经济效率,在本文中特指保证作为市场主体的企业能够可持续经营和发展;三是充分就业,在本文特指降低乃至消除失业率缺口。然而,任何一个经济体的社会成员在生产率上都存在很大的异质性。这种异质性既源于可量化、可观测的,如受教育水平、技能资质、岗位职位、工作经验等等的差异,也源于潜在不可量化、不可观测的能力差异。在这样的异质性经济环境中,是否有可能存在一个社会保障模式与上述三个目标激励相容呢?
本文基于异质性劳动力市场的特点,提出了一个“不可能三角”(Impossible Triangle)困境理论,并分析它对社会保障模式选择的影响。所谓“不可能三角”是指,在异质性劳动力市场上,“收入公平”“经济效率”和“充分就业”三个经济社会发展目标是存在一定互斥性的,政府通常需要有所权衡。①“不可能三角”是指经济社会政策目标选择面临矛盾和冲突,无法同时实现三个方面的目标。最著名的“不可能三角”理论是在国际金融领域:政府不可能同时实现资本自由流动、固定汇率和货币政策独立性。本文认为,这种权衡既影响着社会保障模式选择,也影响了社会保障模式的调整与改革。本文其余部分的安排如下:第一节阐述这个所谓的“不可能三角”理论;第二节根据这个理论讨论各种社会保障模式如何在三个目标上进行权衡,以及这种权衡是如何影响我国社会保障模式改革的;第三节讨论如何摆脱“不可能三角”的束缚,并提出对我国经济和社会保障改革的启示。最后予以总结。
本节首先构建一个理论分析框架,并通过这个分析框架演示本文提出的“不可能三角”理论。
假设一个经济体中存在两类差异很大的劳动者,高生产率者和低生产率者,分别标记为h和l。针对两类劳动者分别产生了高、低两个劳动力市场。高、低两类劳动者在社会生产中创造的价值分别用vh和vl表示,相应的薪酬收入则分别用wh和wl表示,就业率分别用eh和el表示,两者充分就业时就业率水平分别用eh,f和el,f表示。假设高生产率者和低生产率者的边际产品价值或对他们劳动力的需求分别为Dh和Dl。在本文中暂时不考虑劳动力供给侧的因素,假设完全由劳动力需求方决定雇佣和就业水平。图1演示了两个劳动力市场的情况。
图1 包括高低生产率者的两市场分析框架
不失一般性,如图1中所示,假设高生产率劳动力市场是出清的,也就是说收入wh由劳动者创造的产值vh决定,此时企业愿意雇佣全部的高生产率者。因而高生产率者的就业率等于充分就业率,eh=eh,f,对应于图1左图中的O点。但是,对于低生产率者来说,如图1右图显示的,存在三种可能的结果。
情形一是“收入不公平和充分就业”。也就是说,允许高、低生产率者之间存在巨大的收入差距,按照低生产率者创造的产值水平vl确定其收入水平,保持wl=vl,对应于图1右图中的A点。由于工资水平较低,企业愿意雇佣全部的低生产率者,因此低生产率者也能实现充分就业,但是收入水平与高生产率者的收入wh存在很大差距。
情形二是“收入公平和非充分就业”。也就是说,将低生产率者工资水平设定在高于边际产品价值的水平,如图1右图中的B点。这时,由于用工成本较高,企业愿意雇佣的低生产率劳动者仅为el,小于充分就业水平el,f。这样的结果使得劳动者收入更加公平,企业没有亏损,实现了可持续经营,但是有一部分低生产率劳动者处于失业状态,缺口为el,f和el之间的差额。在本情形下,高工资水平不一定完全由企业决定,政府也可以通过更加慷慨的福利制度推动工资水平的上升,实现图中B点的结果。
最后一种情形是“收入公平和充分就业”。这种情形对应于图1右图中的C点。低生产率者工资水平仍然设定在高于边际产品价值vl的水平,同时政府强制要求企业必须保持雇佣水平到el,f。这种情形下,高、低生产率者的收入差距较小,而且实现了充分就业,但是企业处于亏损的状态,在没有政府补贴或其他政策支持时,不能长期可持续运营。如图1右图中所示,低生产率者创造的产值为vl,而收入为wl。在ABC构成的阴影区域里,wl>vl,wl与vl之间的距离则为雇佣低生产率者造成的亏损,全部亏损的程度就是图中阴影部分ABC的面积。
我们可以将上述三种情形总结为一个“不可能三角”困境理论:尽管收入公平、充分就业和经济效率是各国政府追求的三个重要的社会经济目标,但这三个目标难以同时实现,最多只能实现两个。
如图2中所示,如果政府追求经济效率和充分就业,那么就可能导致不同生产率者存在收入差距。而且两类劳动者生产率差异越大,收入差距越大。如果政府追求收入公平,并且要确保企业自身可持续运营,那么就应当允许企业自由地选择雇佣水平,容忍出现不充分就业。如果政府追求收入公平,并且要实现充分就业,那么就需要允许企业出现“冗员”和“政策性亏损”。图2反映了在一个异质性劳动力市场上,各种政策目标之间的冲突和决策困境。
图2 “不可能三角”理论示意图
上述“不可能三角”理论所依赖的假设极为简单,主要包括两个:一是劳动者在生产率上存在较大异质性;二是“边际生产力递减规律”,①“边际生产力递减规律”反映了生产中客观的生产技术特点。如果边际生产力是递增的,那么就不存在企业最优的雇佣水平,企业会一直主动地扩大雇佣,直至出现边际生产力递减。即多雇佣一个劳动者所带来的边际产量递减。劳动生产率的异质性是各个社会和经济体都必然存在的现象,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异质性越大,则“不可能三角”中各个目标之间的冲突也就越剧烈。
在下一节我们分析“不可能三角”与社会保障模式之间的关系。
与既往社会保障模式分型理论不同,①既往研究一般将社会保障模式分为社会保险型(如德国)、福利国家型(如英国)、强制自保型(如新加坡)、国家保障型(如苏联)等。本文根据“收入公平”“充分就业”“经济效率”三个目标的权衡关系,将社会保障模式分为四类:一是市场模式;二是福利国家模式;三是国家保障模式;四是中国模式。需要说明的是,尽管本文对社会保障模式的划分原则与既往社会保障分型理论截然不同,但两者只是角度不同,并不是互斥的,可以互为补充。下面逐一介绍各个模式的特点。
“市场模式”,顾名思义,即政府不直接对劳动力价格即工资收入进行干预,以此确保企业根据劳动者创造的价值决定劳动者收入,并尽可能地实现充分就业。但是根据“不可能三角”理论,这种模式将导致生产率不同的劳动者收入差距较大。“市场模式”更深层次的含义在于,政府尽可能减少对收入分配结果的干预,因此以社会保障为代表的再分配体系也要尽可能地减少对劳动力价格的扭曲。从实证角度来看,研究也表明,薪酬的离散度与福利水平呈现负相关关系,即在初次分配中收入差距越大的国家,再分配的力度也会更弱。②Erling Barth, et al., "The Scandinavian model—An interpretation," Journal of Public Economics, 2014, 117.在“市场模式”具体操作上,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
第一种方式的代表是美国的社会保障模式。美国政府通过提供一般税或特殊目的税(如工薪税)筹集资金,向陷入生活困难的社会成员提供必要的保障,但是为了避免对劳动力市场价格产生扭曲,或者说为了防止道德风险,政府将保障程度设定在较为有限和必要的水平。举例而言,如果政府提供的失业保障待遇很高,那么个人缺乏继续工作的动力,就需要更高的市场工资才能吸引劳动者重回劳动力市场。这既是失业保障的道德风险,也是对劳动力价格的一种扭曲。为了避免这种对劳动力价格的扭曲,美国虽然高度重视社会救助制度,但是与欧洲国家相比,社会保险体系却不甚发达。
第二种方式的代表是新加坡的“强制自保”模式。这种模式下,缴费或储蓄与未来的待遇紧密相关,个人的缴费或储蓄最终仍然用于实现生命周期内的消费平滑和应对个人未来面临的风险,因此对劳动力市场的扭曲也大大降低。以养老保险体系为例,尽管从社会层面来看,年轻人和老年人生产率存在差异,但每个人的一生中都经历了年轻和年老阶段,因此通过要求劳动者在生产率较高的年轻时期强制储蓄,就可以一定程度上应对生产率较低的年老时期收入下降的风险。在对公平性的强调上,“强制自保”模式更注重机会公平,而不是结果公平,因而缺乏社会成员之间的互济,导致它的风险保障功能相对有限,实际上许多风险并不能完全通过个人储蓄来加以应对。
尽管两种处理方式迥然不同,在既往社会保障分型理论中也常被认为是差异巨大的两种模式,不过在本文理论框架下,这两种处理方式都意味着政府尽可能避免直接干预劳动力价格。这种相似性也表现在实际收入分配效果上,新加坡和美国是发达国家中基尼系数相对较大的两个国家。
如图3所示,相对于其他发达国家,美国和新加坡的收入基尼系数较大。特别是与北欧国家以及德、法等国比较,这两个国家基尼系数都大幅超出,而在就业方面则表现较好,反映了在制度模式方面的共同的特点。“市场模式”两个代表国家最主要的问题都在于社会保险体系不够发达,美国过度依赖于社会救助的再分配功能,而新加坡过度强调个人自我保障。
图3 各国基尼系数对比
第二种模式是选择“不可能三角”中的“收入公平”和“经济效率”两个目标。这种模式下,尽管市场“看不见的手”仍然是最重要的调配社会资源的力量,然而政府实施了一系列的干预政策来缩小收入差距。例如,在初次分配中通过发挥工会、集体薪酬谈判的作用,缩小区域、行业和个人收入差距,通过大规模的累进税和社会保障体系实施再分配以及鼓励第三次分配体系的发展。福利国家高度重视社会保险体系的发展,注重人一生中“从摇篮到坟墓”的各种社会风险的分散。根据“不可能三角”理论,相对于“市场为主模式”,这种模式更加强调收入分配的公平性,同时为了保持企业的可持续经营,就需要允许企业更加自由地调整劳动力雇佣量。
然而,劳动力雇佣量的变化意味着这种模式的就业率存在周期性波动,无法长期保持充分就业。因此,这种模式下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失业保障体系,如针对失业者的失业保险,失业家庭的福利制度以及针对大龄失业者的养老金待遇等。既往研究发现,相对来说,欧洲更强调薪酬公平和广泛的社会福利,而美国则更强调经济效率。例如,欧洲相对于美国有更强的公平工资倾向,导致了在面对全球贸易竞争时失业率方面表现欠佳。①Udo Kreickemeier, Douglas Nelson, "Fair Wages, Unemployment and Technological Change in a Global Econom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2006, 70(2).反观,新加坡和美国在就业率方面的表现多数情况下优于欧洲福利国家。这也与“不可能三角”理论的启示是一致的。
根据“不可能三角”理论,第三种模式即是选择“收入公平”和“充分就业”两个目标,而允许一定的经济效率损失。这可以对应于苏联、东欧在计划经济时代的“国家保障模式”。包括我国在内,在计划经济时代,个人收入分配差距较小。研究表明,在20世纪70年代,我国居民收入基尼系数在0.27左右,接近于当前北欧国家的水平。②罗楚亮:《收入结构与居民收入差距变动——新中国成立以来收入差距的基本特征》,《北京工商大学学报》2020年第7期。在计划经济国家中,“充分就业”也一直是政府追求的主要目标,通常由政府直接安排和组织具有劳动能力的成员参与社会生产。由于充分就业,因此这种社会保障模式将针对劳动者的保险体系作为主体,然后通过广泛的国家财政负担的福利制度覆盖劳动者家属的保障需求。
根据“不可能三角”理论,这种强调收入公平和缺乏雇佣数量灵活调整的制度很可能引发“冗员”和“政策性亏损”,往往需要持续注入外部资金来维持国有企业的运转。研究表明尽管我国国有企业经营效率低于私营企业,但由于更容易获得政府补贴和银行的贷款,所以仍可维持经营发展。③Zheng Song, et al., "Growing Like China,"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2011, 101(1).然而,从政策实施长期效果来看,苏东国家最终在20世纪80年代后都普遍面临了国营企业亏损和经济增速减缓等问题。这反过来又侵蚀了社会保障发展的物质基础。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随着苏东剧变,“国家保障模式”成为了历史。
从静态角度来看,“不可能三角”意味着政府最多只能选择“收入公平”“经济效率”“充分就业”中的两个目标。但从长期动态角度来看,这三个目标都是社会经济管理中不可忽视的。“不可能三角”困境反映了政府在经济社会政策目标选择中面临的矛盾。根据辩证唯物主义,矛盾有主要和次要之分:在事物发展过程中处于支配地位、对事物发展起决定作用的矛盾就是主要矛盾;其他处于从属地位、对事物发展不起决定作用的矛盾则是次要矛盾。本文认为中国政府采用了一种根据对社会主要矛盾的判断以及主要任务的认识,来选择恰当的社会保障模式的策略,体现了辩证唯物主义中的矛盾分析法。
1.新中国建立至改革开放时期
习近平总书记在回顾中国共产党领导社会保障事业发展的历史时指出“我们党历来高度重视民生和社会保障。早在1922年,党的二大宣言中就提出了设立工厂保险、保护失业工人等改良工人待遇的主张。瑞金时期颁布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劳动法》设专章规定了社会保险问题。”④习近平:《促进我国社会保障事业高质量发展、可持续发展》,《求是》2022年第8期。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处于“国民经济恢复时期”,医治战争创伤、集中力量恢复国民经济是政府面临的主要任务。在1949年9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共同纲领》)中,提出了“以公私兼顾、劳资两利、城乡互助、内外交流的政策,达到发展生产、繁荣经济之目的”。同时,《共同纲领》第三十二条中具体提出了订立集体合同,实行八小时至十小时工作制,逐步实行劳动保险制度等。政务院随后于1951年2月颁布实施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保险条例》。这一时期,政府在保持企业经营主体效益的基础上,尽可能兼顾了收入公平和对劳动者的保护。
随着国民经济的恢复,我国的主要矛盾转化为了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社会主义道路与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主要任务是确立社会主义制度,消灭剥削制度和剥削阶级,使其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经过社会主义改造,我国逐步建立起较为完整的“国家保障模式”,因而比较好地实现了“不可能三角”中“收入公平”和“充分就业”两个目标。并且,与计划经济体制相适应,我国实行就业、保障和福利三位一体的模式,劳动者由政府统一分配到单位就业,同时可以享受劳动保险和员工福利待遇,家属也享有多种多样的社会福利。
不过,这种模式并不完全符合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主要矛盾的正确判断。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上,确立了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战略决策。1981年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明确了我国社会主义制度还处于初级的阶段,指出:“在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以后,我国所要解决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对社会主要矛盾的重新认识,产生了对社会保障模式进行调整的内在动力。
2.进入改革开放时期
进入改革开放时期,原有的国家保障模式的许多弊端和不适应之处暴露得越来越突出。根据“不可能三角”理论,计划经济下的“国家保障模式”固然有助于实现社会公平和充分就业,但是存在“冗员”和“政策性亏损”问题。20世纪90年代初,在收入分配方面,政府提出了“效率优先、兼顾公平”的原则,将效率放在了比公平更为优先的目标定位上。为了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我国迫切需要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实现企业的可持续经营。因此,政府更加强调经济发展和企业经营效益的提高。然而,到20世纪末,国有企业普遍面临经营状态差、开工不足的问题,被迫“减员增效”。根据“不可能三角”,这种方式可以视为通过允许非充分就业的存在,即所谓的“打破铁饭碗”,来减轻企业的负担和经营成本,恢复经济效率的一种改革策略。这一时期的改革导致我国工资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行政管理型走向了市场驱动型,教育水平等可观测能力因素和不可观测因素的工资回报率都有显著提高,工资收入差距上升。①Xin Meng, "Labor Market Outcomes and Reforms in China,"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2012, 26(4).
为了解决伴随国有企业改革而来的各种民生问题,我国在20世纪末颁布了一系列社会保障重大改革文件,如养老保险改革方面的《国务院关于建立统一的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制度的决定》(国发[1997]26号文)、医疗保险改革方面的《国务院关于建立城镇职工基本医疗保险制度的决定》(国发[1998]44号文)、失业保险方面的《失业保险条例》(国务院令第258号)以及社会救助方面的《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条例》(国务院令第271号)等等。根据“不可能三角”理论,国有企业一系列改革措施虽然有助于提升企业经营效率,但可能带来失业现象的增加以及工资收入差距的扩大。社会保障改革与国有企业改革相配合,一定程度上缓解收入差距和下岗人员生活保障方面的问题。
3.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快速发展,成为了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一大批企业进入世界500强。然而与此同时,我国收入基尼系数也不断上升,收入分配差距拉大。研究表明,我国收入基尼系数从1985年的0.29上升为2008年的0.49。自2008年以来,我国收入基尼系数处于高位徘徊状态。虽然某些年份中略有下降,但相对于长期变动趋势特征而言,这期间的下降幅度并不明显。①罗楚亮:《收入结构与居民收入差距变动——新中国成立以来收入差距的基本特征》,《北京工商大学学报》2020年第7期。
2017年10月1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一对社会主要矛盾的新判断,表明“物质文化需要”已经不能全面概括当前人民群众全方位、多层次的需要。②刘新玲、栗显淇:《准确理解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红旗文稿》2018年第4期。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对“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的判断表明了实现共同富裕的重要意义,同时也表明我国正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仍然是全球最大的发展中国家。
对社会主要矛盾的判断决定了在社会保障体系发展中要坚持“尽力而为,量力而行”的原则,即在解决人民群众最关心最直接最现实的利益问题上,要拿出更大的力度、更实的举措,尽力而为、全力以赴。同时尽力而为也要量力而行,保障和改善民生,必须建立在经济发展和财力可持续的基础之上。③人民日报评论部:《既要尽力而为也要量力而行——在高质量发展中促进共同富裕》,《人民日报》,2021年10月19日第4版。因此,面向共同富裕的社会保障模式,一方面需要通过更强有力的反贫困、风险分散和再分配功能,实现维护社会公平的目标,确保国家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地惠及全体国民;同时在此前提下,社会保障发展又要尽可能减少对经济效率的影响,处理好劳资关系,不断扩大社会保障体系发展所必须的物质基础。根据“不可能三角”,在更加追求“收入公平”和“经济效率”两个目标时,就需要特别考虑如何恰当处理“就业”的问题,建立强有力的就业保障体系,防止不充分就业现象的发生。
从长期来看,“收入公平”“经济效率”“充分就业”三个目标都是不可或缺的,因此我们不仅需要动态地根据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进行策略调整,还需要跳出“不可能三角”,寻求解决“不可能三角”的治本之策,走出一条适合本国国情的社会保障改革之路。本文认为,根据各国经验,以下四条策略对于解决“不可能三角”困境极为重要。
社会保障的核心功能包括:第一,消费平滑功能,即通过跨期资源转移解决因个人短视和市场失灵导致的各种问题,在保障和改善民生的同时促进经济社会发展,例如多支柱社会保障体系的发展一方面可以解决个人面临的医疗、养老等社会风险,另一方面形成的资金又可以支持国民经济建设;第二,风险分散功能,通过充分的代内风险分散可以构建牢固的民生保障安全网,通过代际风险分散则还可以将社会风险在不同世代之间进行分散,发挥社会保障体系的经济运行减震器的作用;第三,再分配和反贫困功能,目标是促进社会公平正义,实现广大人民群众共享改革发展成果,增进人民福祉。
这三大功能缺一不可,通常各国社会保障体系都能够较好地体现消费平滑和反贫困功能,但是存在对社会保险的风险共担、互助共济、再分配功能重视不足的问题。例如,市场模式国家尽管也致力于通过社会救助体系的再分配功能来解决“不可能三角”中的“收入公平”问题,但是或多或少都对社会保险功能的强调不够。而相对于社会救助体系,一个强有力的社会保险体系则可能更加主动地化解社会风险,达到反贫困的目标。
根据“不可能三角”理论,市场模式所面临的主要问题是收入不平等问题。美国政府也因此比较重视通过再分配体系对底层低收入群体提供社会救助。受制于文化价值观,美国整个社会保障制度都选择了“补缺型”的发展道路。虽没有建立一个完善的社会保险制度,但是却发展起了一套完备的公共援助体系。比较著名的计划包括:补充保障收入计划(SSI)、临时家庭援助项目(TANF)及其前身抚养子女家庭援助项目(AFDC)。美国作为一个发达国家,在贫困线设定上一直采用绝对贫困线,由此决定了社会救助的主要对象是绝对贫困人口。这与多数发展中国家更为相似。①李卫东:《美国社会救助的几个特点》,《中国民政》2017年第15期。这种社会保障模式很容易造成严重的社会排斥现象,导致产生一个依赖于社会救助体系的永久性底层社会。例如,TANF计划和AFDC计划提供了现金支付给低收入家庭,即便被限定在较低的水平,仍有研究表明AFDC导致受助家庭工作努力程度减少了10%—50%,领取者中50%为婚外子女,3/4有不在一起生活的有劳动能力的父母亲。②Hilary Williamson Hoynes, "Welfare Transfers in Two-Parent Families: Labor Supply and Welfare Participation Under AFDC-UP," Econometrica, 1996, 64(2).
新加坡则采用了强调自我保障的模式。这种模式更加强调“机会公平”,而非“结果公平”,同时政府依然在基本生活保障需求方面承担了主要的责任。③于洪等:《社会保障橙皮书2016:国际社会保障动态——社会保障的政府责任》,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6页。然而与美国的问题相似,新加坡模式最大的问题是政府对互助共济的重视程度不够。以养老金体系为例,新加坡中央公积金制度强调个人通过储蓄而非社会保险来解决各种养老风险问题。然而,退休养老过程中的各种风险如长寿风险等,并不能完全通过参保人储蓄自行解决或者至少高效的解决。生存年金保险是应对长寿风险的有效手段,否则老年人将被迫在工作期间储蓄更多,进而成为了非自愿性遗产,也会被迫降低老年期的消费和延长退出劳动力市场的时间,导致社会福利损失。④Menahem East.Yarri, "Uncertain Lifetime, Life Insurance, and the Theory of the Consumer," The Review of Economic Studies, 1965, 32(2).新加坡公积金制度对保险需求的漠视最终引发了2014年的“芳林广场抗议事件”,政府也被迫在2015年修改法令加入生存年金条款,开始覆盖长寿风险。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社会保障关乎人民最关心最直接最现实的利益问题,我们要加大再分配力度,强化互助共济功能。①习近平:《促进我国社会保障事业高质量发展、可持续发展》,《求是》2022年第8期。我国社会保障体系的主体是社会保险,在养老保障、医疗保障、失业保障等许多领域,社会保险核心功能都应当坚决保持,毫不动摇。
“不可能三角”之所以存在,一个前提是劳动力市场存在较大的人力资本异质性。如果劳动者之间人力资本和生产率差异很小,那么收入公平、经济效率和充分就业之间的冲突就不复存在。因此,解决“不可能三角”最根本的策略就是通过公共政策在保持发展的过程中尽可能地缩小或控制不同地区、不同群体之间的人力资本差距,特别是推动教育培训、医疗卫生等基本公共服务的高质量发展以及普及化和均等化。
这一点在东亚和拉美国家的发展历程对比中非常明显。如表1所示,我们选取了四个代表性的国家,分别为东亚的韩国、日本,以及拉美的巴西和阿根廷。
表1 东亚和拉美国家发展历程对比
从表1来看,在1960年,阿根廷和巴西的经济发展水平都分别高于日本和韩国。日本人均GDP为阿根廷的85%,韩国则不足巴西的40%。然而,尽管东亚两国的经济发展水平落后于拉美两国,但是在教育普及度上却远远胜出,为后来的经济起飞和社会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到2020年,韩国人均GDP已经是巴西的3.81倍,而日本也达到阿根廷的3.07倍。在取得如此快速经济发展的同时,韩国和日本的基尼系数却远远小于巴西和阿根廷,收入公平性更高,增长的包容性更好。此外,东亚两国的劳动参与率也高于拉美两国。因此,无论从经济效率、收入公平性还是就业水平来看,韩国和日本的表现都远优于巴西和阿根廷。尽管造成这些发展历程差异的因素是复杂和多元的,但是教育等公共服务的普及必然是其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这些典型事实与本文“不可能三角”理论的启示是一致的。
未来继续加强公共教育体系,提高公共教育质量,实现公共教育服务均等化,缩小不同群体间的人力资本差距,仍是我国解决“不可能三角”困境的治本之策。除公共教育以外,公共卫生、医疗保健、就业和培训服务等也是重要的人力资本形成要素,也应当进一步实现高质量、均等化、普及化。
“不可能三角”中各个目标的冲突并非不可调和,在更多元的关系中,三者不完全是对立性的矛盾,也可以是相辅相成的。政府可以选择两个主要目标,然后通过启动一个新的维度或者说机制,从而建立良性循环,实现第三个目标。
举例而言,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实行“国家保障模式”的国家都普遍经历过生产率高速增长的时期。在这一时期里,更公平的收入分配,更充分的劳动保护,特别是免于失业的恐惧,非但没有损害效率和就业,反而大大激发了劳动者的主人翁意识,劳动效率空前提升,掀起了一轮社会主义建设的高潮。根据“公平工资理论”,①Lawrence Henry Summers, "Relative Wages, Efficiency Wages, and Keynesian Unemployment,"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1988, 78(2);George Arthur Akerlof, Janet Louise Yellen, "The Fair Wage-Effort Hypothesis and Unemployment,"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1990, 105(2).这一现象意味着,更公平的收入分配会通过劳动者努力程度的改变,带动企业经营效率的提升,从而使得“不可能三角”中的冲突得到解决。劳动者努力程度就成为了第四个维度。因此,并非收入公平和慷慨的福利体系都必然损害效率或就业水平。
解决“不可能三角”关键是要根据当前的经济社会发展中存在的问题矛盾,找到恰当的“第四维度”,从而启动三个目标之间的良性循环机制。不过历史经验表明,这个“第四维度”并非一成不变的。例如,传统日本企业内部工资结构更加压缩和公平,由此企业内部高度稳定和富有团队合作精神,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被广泛认为是日本经济腾飞和企业竞争力提升的重要推手。彼时日本经济高速成长,基尼系数维持在很低水平,同时就业率保持在很高水平。然而进入21世纪,这一工资制度又显得过于“僵化”,成为导致日本经济停滞和产业竞争力衰弱的罪魁之一。
我国当前经济处于增长速度换挡期、结构调整阵痛期、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叠加阶段,面临经济发展引擎切换和产业升级的压力,同时迫切需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推动共同富裕和经济高质量发展。这就需要通过贯彻新发展理念,主动化解“不可能三角”困境。
相对来说,北欧各国无论从人均收入水平、经济增长速度还是创新能力等许多经济发展指标来看,表现都要好于其他西欧、南欧国家以及美国。而且,北欧国家通过集体薪酬谈判使得高低生产率者之间的工资差异降低。②Erling Barth, et al., "The Scandinavian model—An Interpretation," Journal of Public Economics, 2014, 117.如图3所示,北欧国家的基尼系数普遍偏低,收入分配相对公平。甚至从劳动参与率来看,高福利也没有必然带来“养懒汉”的现象,北欧的劳动参与率也高于其他欧洲国家和美国。北欧模式包含了三个相互支撑的机制,包括薪酬集体谈判制度、慷慨的福利支出和工作的破坏性创造(Creative Destruction),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薪酬集体谈判、福利支出与工作破坏性创造之间的关系。薪酬集体谈判和慷慨的福利支出都导致北欧国家工资水平极为压缩,同一地区、同一产业和同一企业内部的工资差距很小,这迫使企业和劳动力都更快地转向更高生产率的地区、产业或部门,导致落后部门的淘汰速度和产业升级速度都显著提高,总体生产率和工资水平增长。通过工作破坏性创造这一新的维度,收入公平非但没有损害效率,反而使得北欧国家表现出很高创新能力和竞争力。同时享有了发达的社会福利体系,使得“收入公平”“经济效率”“充分就业”三个目标之间的冲突在北欧国家中体现的不甚明显。
“不可能三角”反映了社会政策目标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具有普遍性,但也具有特殊性。每个国家的历史文化背景不同,选择的发展模式不同,所面临的问题不同,解决问题的方式和效果也不同。
应对“不可能三角”策略的选择也必须立足于对本国国情的深入分析。例如,根据“不可能三角”理论,国家保障模式需要克服经济效率不佳以及国有部门“冗员”“政策性亏损”问题。然而针对这一问题,中国和其他转型国家采用的策略迥然不同。俄罗斯和东欧国家采用所谓的“休克疗法”,试图通过激进的私有化来推动经济效率的提升,但结果是普遍出现经济下滑和民生倒退,在收入公平、经济效率和充分就业方面都表现欠佳。中国则采用相对渐进稳健的方式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在保持经济高速成长的同时,贫困人口大幅减少,也逐步实现了从国家保障模式到多支柱社会保障体系的转变。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世界各国发展水平、社会条件、文化特征不同,社会保障制度必然多种多样。我们注重学习借鉴国外社会保障有益经验,但不是照抄照搬、简单复制,而是立足国情、积极探索、大胆创新,成功建设了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社会保障体系。”①习近平:《促进我国社会保障事业高质量发展、可持续发展》,《求是》2022年第8期。所以,克服“不可能三角”也必须在借鉴各国经验的同时,立足于我国国情制定合适的策略。在这一领域有许多的研究工作亟待完成,这些工作也必将极大地丰富世界社会保障思想理论和实践经验。
本文提出了一个在劳动力市场存在异质性的经济体中政府面临的“不可能三角”困境理论,即“收入公平”“经济效率”和“充分就业”这三个重要的社会经济管理目标存在矛盾冲突,难以同时实现。本文认为,“不可能三角”困境影响了各国的社会保障模式选择和改革路径。根据“不可能三角”理论,本文尝试对社会保障模式重新进行分型:其一是以美国和新加坡为代表的“市场模式”。它们更强调灵活的劳动力价格,而容许劳动者收入存在较大差距。这种模式可以实现企业的可持续经营以及较充分的就业,但可能面临收入不公平问题。其二是“福利国家模式”。这种模式对劳动力价格施加了一定的干预,更加注重通过社会保障体系实现收入的安全和公平。同时也可以实现企业的可持续运营,但通常较“市场模式”失业率更高。其三是“国家保障模式”。它强调“收入公平”和“充分就业”,但企业可能存在“冗员”和“政策性亏损”。研究发现,中国则采用了一种动态模式,即根据对社会主要矛盾的判断以及主要任务的认识,来选择恰当的与经济社会发展相适应的社会保障模式。
从长期来看,“收入公平”“经济效率”和“充分就业”三个目标都是不可或缺的,因此我们不仅需要动态地根据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进行策略调整,还需要找到破解“不可能三角”困境的治本之策。我国正面临经济发展引擎切换和产业升级的压力,同时也需要坚决落实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推动共同富裕和经济高质量发展。这就需要通过贯彻新发展理念,主动化解“不可能三角”困境。根据国际经验,本文认为破解“不可能三角”需要:保持社会保障体系消费平滑、风险分散和再分配等核心功能不动摇,加强社会保障制度互助共济、风险共担和再分配的作用;推动教育医疗等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缩小不同群体间人力资本差距;在对本国国情的分析基础上,选择恰当的具体策略启动“第四维度”,从而调和三个目标之间的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