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帅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在历史过程上,景观(landscape)是自然/人类因素作用或相互作用的结果,是“社会与自然之间复杂互动的表达”[1],它随着时间的推移进行着富有生产性的演变,表达出长时间塑造它的自然和社会力量。与历史档案一样,景观是历史本身的一种编纂形式,它通过“将时间转化为空间或用空间来表达时间”[2]4而获得了历史性。在表达形式上,景观以视觉可见的物质遗存和视图(如绘画、地图和摄影)的形式被感知和识别。在空间关系上,景观与特定的地点(sites)和地方(places)联系在一起,而对空间中的位置和地方的感知是“人们悬挂记忆的钉子”[2]3。因此,与地方联系在一起的景观,既包含了客观的物质形式,是过去的历史发生的场所,也固定了主观的价值、经验、想象和记忆,是地方与记忆的接触区和结合点,是能够供当今的人们参观、纪念、追忆的“记忆之场”[3]14。人们通过对景观的感知、体验和想象,能够获得社会历史意义和文化象征意义,“与地方和自然建立起更深层的亲密关系”[4]。
因此,在现实意义上,景观能够在当前由现代化、全球化和城镇化进程的加速所带来的文化同质化和失根状态下,提供对地方的积极归属感和依恋感,保存集体记忆、重建身份认同,满足情感上的需求,在现代社会、经济和文化中发挥着积极作用。在形态类型上,景观具有不同的类型,如军事景观(militarized landscapes)、风土景观、城市景观等。其中,军事景观是指经过战争和军事化的改变、铭刻和覆盖之后的景观和环境遗存,是战争中的领土和边界,它根据形态和面积的不同,具体包括:点状军事景观,如炮楼、碉堡;面状军事景观,如军事基地、军事禁区;线性军事景观,如防线、战壕和墙垣。本文即侧重于对线性军事景观的研究。军事景观是战争结束后给当地景观留下的“伤疤”[3]4,保存着战争的记忆,因此它“不仅包括与军事进程有直接物理联系的土地,而且包括以文化和政治方式联系在一起的土地”[5]。对军事景观及其象征意义的发掘和感知,能够开辟出新的记忆场所,拓宽历史叙述的方式,因此对军事景观的研究,日益得到国内外学者的重视。
截至目前,比较有代表性的军事景观研究有:克里斯·皮尔森(Christopher Pearson)的《伤痕累累的风景》(2008年)一书,从环境史的角度指出了森林、山脉和沼泽地等自然环境在战时法国维西政权(1940—1945年)下扮演的能动性的重要角色,以及法国人“如何想象、体验和塑造他们的环境”[3]2。大卫·比格斯(David Biggs)的《战争的足迹》(2018年)一书,将越南战争放到长时段的历史和深层次的环境背景中,揭示出美国的军事力量如何改变和塑造了越南中部的景观,留下了产生持久影响的景观遗迹。艾德文·马蒂尼主编的《试验场》(2015年)和托德(Todd R.Lookingbill)主编的《附带价值》(2019年),指出军事化行动对环境产生了严重的负面影响,但战争结束后被废弃的军事景观由于禁止人类进入,无意中成为野生动植物的庇护所,为生态系统的修复提供了潜在的机会。其中侧重于线性军事景观的研究有:戈罗斯蒂萨(Santiago Gorostiza)在《这是比利牛斯山》(2018年)一文中,研究了1940年代西班牙佛朗哥政权为了加强政治边界和军事控制,在比利牛斯山修建了一系列由围墙构成的线性防御工事,指出这些工事嵌入到比利牛斯山脉中,成为景观的一部分[6]。近年来,随着线性遗产和军事遗产概念的传入,国内学者对明长城、明清海防军事聚落、苗疆边墙、金界壕等线性军事景观的研究和关注也日趋高涨,比较有代表性的有:谭立峰等人对明代海防的研究,如《明代沿海军事线性文化遗产论证》(2019年)等文;曹象明等人对明长城沿线军事寨堡的研究,如《明长城沿线无人居堡寨的保护价值与保护模式探析》(2016年)等文;陈文元等人对湘西苗疆边墙的研究,如《边墙格局与苗疆社会》(2020年)等文。
淄博矿区遮断墙是日本侵略者1940年在淄博矿区外围修建的经济封锁线,是较为典型的线性军事景观。“淄博矿区”是对山东淄川、博山两县境内煤矿的概称,淄博矿区是胶济铁路沿线最大的矿区,矿区内的煤炭为火力强、适于炼焦的强黏结性煤,是钢铁业的优质燃料,也是重要的军事资源。淄博矿区不仅煤炭存储量和生产量大,而且运输便利,可经胶济铁路直达青岛港口。自1937年日军占领淄博矿区后,对矿区内的煤炭资源进行了疯狂掠夺。“遮断线”一词为“封锁线”的日文读音,有阻止敌军横断的意思,“封锁线”是日本侵略者在1941年开始实行的“治安强化运动”和“长期作战”[7]359策略的产物,是根据《昭和十六年度经济封锁大纲》而实施的。封锁线内的物资流出受到严格管制,而封锁线外的物资可以自由进入,并进行强制收购,从而到达削弱非日军占领区的经济能力,使抗日根据地陷入经济困境,最终丧失抗日意志的目的。封锁线的设立及其目的,一方面,1941—1942年华北地区遭遇特大旱灾和虫灾,粮食歉收甚至绝收,而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的爆发,切断了海上运输线路,使得中国抗日军队无法从中立国获得物资的援助和运输,从而给日本侵略者实现彻底的经济封锁提供了可能和机会;另一方面,由于太平洋战争也使日军通往华北占领区的粮食运输通道关闭,华北粮食紧缺,物价暴涨,日军试图通过经济封锁政策,切断华北占领区和非占领区的交通联系,防止占领区重要的经济、军事资源流出,实现经济民生的自给自足,减轻占领区的经济负担,保障对太平洋战争的资源补给。
日军在中国华北地区建立的经济封锁线,由阻绝壕(也称作截断壕)和阻绝墙(也称作阻绝石墙、遮断墙)组成。阻绝壕主要分布在平原地区,多为宽4 m、深3 m的单线;阻绝墙(即遮断墙)主要分布在山地和丘陵地区的山岭上,利用“山体的自然障碍和石墙”[7]361作屏障,阻绝墙多由2线或3线组成“鳞形阵地”[7]361(图1)。封锁线在一定间隔内设置据点(炮楼和碉堡),据点内由警备队驻守,在各据点之间配备武装团体进行流动巡逻,从而为人、马、车辆的通行设置障碍,迫使民众从主要道路通行,以便实行物资运输的许可制度。截至1942年,日军在华北的封锁线总长11 860 km[7]280,在1937—1943年,日军在山东修筑的封锁沟墙达4 247 km[8]。淄博矿区封锁线便是这其中的一部分,目的在于实现对淄博矿区以外的“非治安区”的经济封锁。封锁线以内的“治安区”为日军在淄博矿区占领的重要的厂矿、市镇,由日军第十二军及汪伪政府的武装团体进行统治;封锁线以外的“非治安区”则是由鲁中地区西部和东南部的泰山山脉地带(蒙阴、沂水、莒县)组成的抗日根据地:1939—1943年间,中国共产党在淄川西部山区开辟了淄西抗日根据地,在博山的东部和南部山区则活动着八路军山东纵队,以及国民党石友三、沈鸿烈指挥的国民政府军(保安队)、新编第四师(师长吴化文),鲁苏战区司令于学忠指挥的中央军。
图1 博山区苏家沟村围屏山段遮断墙(拍摄于2020年6月)(来源:张宗帅摄)
淄博矿区封锁线由日本军方主导,地方伪县政府负责实施,共分为内外2段,在平地挖宽6 m、深5 m的阻绝壕,在山地则筑高3.5 m、厚1 m的单面石墙,所用石料就地取材,用当地山区储存丰富的石灰石块干砌,中间用碎石填充。淄博矿区封锁线的内段,起点为淄川大峪口庄河南岸,沿博山西部山区的山前平地挖阻绝壕到昃家庄,从昃家庄开始修阻绝石墙,向东南凤凰山东坡,过土门头庄外,向东经山头尖谷堆、八陡庄外南山到达岳家庄庄外,从庄外向北修阻绝壕,至苏家沟村北围屏山东侧山脚,沿山脊线修阻绝石墙至围屏山顶,继续向北到西河薛家峪、西坡地,淄川渭头河、龙口,到达终点淄川县洪山镇,全长约63 km(表1)。内段于1941年10月10日动工,伪县政府按区分段、按亩抽丁,实行强迫劳动,“各区分段同时施工,每区每天征调500名当地民夫”[9],征调来的民夫按劳力分组后,每组修一段。被逼迫修筑石墙的民工不仅没有工酬,还需要自带干粮和筑墙工具。1942年3月,由于进度缓慢,增加至每区每日征派600人,至1942年12月底完工,共计征调民夫110余万人。需要指出的是,1945年日本投降后,分布在平地的阻绝壕多数被填埋,几乎无迹可寻,而阻绝石墙由于分布在山岭上,故保留了不少遗迹。所以本文将主要关注点为封锁线中尚有遗存的阻绝石墙,即遮断墙。
表1 淄博矿区封锁线内段遮断墙遗迹分布状况统计表
淄博矿区封锁线的内段分布在城市郊区,主要包围的是重要的军事资源(煤矿、铁矿)、手工业城镇和交通线路:大成煤矿、黑山博东煤矿、西河悦升煤矿、洪山采矿所等40余处煤矿;生产陶瓷的山头、福山、五龙、渭头河,生产玻璃料器的西冶街,生产铁器的小柳行、八陡等手工业重镇;胶济铁路张(店)博(山)支线、博(山)八(陡)支线,淄川西(河)昆(仑)铁路等交通线路。
内段修建的目的在于:包围并保证对淄博地区煤矿资源的掠夺,阻止煤炭等重要军事物资流入抗日根据地,切断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力量与淄博矿区的工人、农民的联系,阻止抗日武装进入矿区。内段的分布特点可通过遮断墙墙体的构成反映出来。如:山头镇薛家顶段和西河镇旮旯山段的部分墙体中夹杂着较多的匣钵碎片(笼片)和陶片,这是由于山头和西河自近代以来是生产陶器的窑业重镇,在烧制陶器过程中需用到大量的装具—匣钵(也称笼盆),起到避免火焰与陶坯直接接触的作用。因此这2个地方的遮断墙在修建时就地取材,利用了窑业生产过程中废弃的匣钵碎片和陶片,尤其西河除生产陶器,还烧制青砖,因此西河河北村段的遮断墙中除匣钵碎片和陶片外,还有残次的青砖。这种墙体取材特点也使得这两地的部分墙体并非干砌,而是在墙体内部用黄泥、石灰和细石子黏合。这2段墙体的构成特征充分说明,遮断墙内段所包围和途经的是博山县的手工业重镇。
淄博矿区的煤矿和手工业重镇分布比较密集集中,因此内段的包围范围也较小。相比之下,淄博矿区封锁线的外段则包围范围较大,这是由于外段修建的主要目的是获取粮食,包围的是有较强粮食和蔬菜生产能力的农业村镇,以切断鲁中地区通往鲁南泰沂蒙根据地、鲁东和清河抗日根据地的交通要道。而这些生产粮食的重镇主要沿淄河流域的上游河谷两岸分布,这里历来是土地肥沃、水源充足、盛产粮食蔬菜的“常熟川”[10](即淄河上游的粮仓),但也由于沿线性的河谷分布,这些村镇都比较分散,从而使外段的包围范围较大。外段于1943年修建,该段封锁线起点在博山县城东南的石马镇中石村大团顶,沿横立岭山脊东行,至淄井村葫芦棚西门顶,向南至大筲顶,自此向东南到达博山镇北博山村北的九龙山,从九龙山向东经谢家店村北金顶山、邀兔崖村的擂鼓山和凤凰岭,到达源泉镇驼山和二郎山,从源泉镇向北沿淄河东岸经郑家村东、城子村东、南镇后村东、东对门村南、前怀村西、马陵村东、南阳村东,至峨庄 口南、同古坪村北、青州上、下张村,最后到达淄河店(表2)。
表2 淄博矿区外段遮断墙遗迹分布状况统计表
不管是内段还是外段,淄博矿区遮断墙都主要分布在山地与河谷平原的交界地带,这也是军事渗透线附近的自然和政治边界地带。遮断墙多修建在山脊线上,利用和强化了险要的地势,增强了原有自然景观的防御功能。例如,北博山村北的九龙山,与谢家店村北的金顶山呈东西方向对峙,遮断墙就修建在这2座对峙山体的山脊线上,并沿着山顶险要的悬崖峭壁向东西方向延伸,利用山险面向南面进行防御,两山之间的交通要冲则由遮断壕进行连接,从而阻断了北部淄川矿区通往南部沂州的交通要道。正是由于遮断墙在修建时充分利用了山区地形(如山体走势、山顶悬崖、山坡梯田墙),并选用了当地石材,使得淄博矿区遮断墙在抗日战争胜利后虽已丧失了其最初的军事和经济封锁功能,但因其作为日寇侵华罪行的实证被嵌入并成为当地山区景观的一部分。例如,淄博本地作家对于九龙山段的遮断墙有如此的描写:“那道著名的充满争议的城墙出现在眼前,阳光下,这道石灰岩砌就的城墙呈一色的惨白,在一半是黄栌、一半是草莽,一半为火红、一半为苍黄的山脊上画成一道弯曲的刺眼的线,这惹眼的红、白、黄,又统统匍匐在蓝天白云之下,本来各自夺目的色块经由天空的兼覆,一下子无限和谐起来。”[11]随着时间的演变,遮断墙经历了军事建筑遗存的景观化过程:人工修筑的阻绝石墙(遮断墙)紧紧贴在自然形成的九龙山山脊上,与之融为一体,成为山区有代表性的线性军事景观(图2)。
图2 博山区北博山村附近遮断墙(拍摄于2011年4月)(来源:李军勇摄)
在博山山区,与遮断墙一样都经历了线性军事建筑遗存的景观化历史过程的,还有修建于战国时期的齐长城和修建于清咸丰年间的挡捻墙:在博山县自西向东从王大岭、原山、凤凰山,经峨岭之脊,至荆山、岳阳山一段的山脉,因山脊上建有战国时期的齐长城,到了清代这些山岭逐渐被当地人统称为“长城岭”[12];在距博山县城南37.5 km、位于博山县与莱芜、蒙阴县分界的鲁山西支脉山上,当地人于清季捻军侵犯时期,修建了防御捻军的石砌挡墙,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座山便以“挡墙岭”[12]命名。不管是长城岭还是挡墙岭,山脉的命名都见证了人工建筑的线性军事工程如何逐步嵌入到自然山体中,成为当地景观的一部分,即线性军事建筑遗存逐步实现景观化的历史过程。
作为线性军事景观,淄博矿区遮断墙首先是历史的鉴证和战争的证物,是日本侵略者掠夺中国矿产资源、对当地人民进行沉重迫害的有力证物,能够为社会公众提供现场感和历史感,帮助人们了解过去的历史,从而成为潜在的历史教育和红色旅游场所。同时,遮断墙也是记忆之场,参与了对当地人的地方记忆和地方感受的塑造,影响着“对过去的阐释和对未来的期望”[13]。因此这一线性军事景观具有重要的社会和历史价值,应该得到重视和保护。但由于遮断墙为日本侵略者主导修建,其作为抗日战争历史遗留下来的军事景观的正面警示意义和历史教育价值,一直未得到应有的认识和重视,对于遮断墙的保护利用也缺少探索。
景观是随着时间不断演变和消逝的“动态存在”[14],面临着气候环境变化、经济社会进程所产生的各种威胁和破坏。例如,淄博矿区遮断墙就在历史的变迁中,经受着各种各样的破坏:由于遮断墙阻断交通、占用了山上的耕地和牧地,在日本投降后,当地村民为了方便种地、放牧和交通,拆通了一部分石墙,墙体坍塌,只剩石基;有的墙体在修建的时候是从耕地的堰墙上拆来的,故后来又被附近的村民拆走垒成堰墙,盖成民房和牛圈;有的墙体在农业学大寨时期被移走修建成引水渠、大寨田的堰墙,或者被用来修建经过附近辛泰铁路的路基;有的墙体被用作保护林业树木的防火墙,或者在当地的石料厂开山采石时被破坏;尤其是近年来随着风力发电的建设,在山脊线上安装风力涡轮机时,建在山脊上的遮断墙被挖掘机推倒。由此可见,线性军事景观是脆弱的遗产,随着时间的流逝,被长期遗弃、用作其他用途或被破坏。
景观作为人类与自然因素互相作用的结果,既包括客观的物质形式,也包括主观的想象和记忆。因此,作为脆弱的线性景观遗产,淄博矿区遮断墙不仅遭受着物理的湮灭,也在记忆的场域中经受着“风化”:由于历史情境的远去、文字资料的缺失和修建遮断墙的当事者不断去世,后来的人们只能依靠当地人的记忆,去还原和形塑有关遮断墙的历史。遮断墙现有的叙事,多依赖于建有遮断墙的村庄里尚健在的八九十岁的老人们的回忆,人们对于遮断墙历史的探寻,也只能通过老人们的记忆来进行佐证。如域城镇西北峪村的袁崇进老人(83岁)、袁崇海老人(78岁)[15]、石马镇中石村黄汝祥老人(84岁)、博山镇北博山村的刘汉文老人(93岁)、赵述元老人(91岁)、邵明德老人(91岁)[16]等都参与过遮断墙的修建,仍保存着对遮断墙的记忆。记忆在此展示出它不可或缺的一面,但同时也显示出它不可靠的一面,许多当地村民在面对遮断墙探访者的问询时,或者回答“不清楚”“得八九十岁的人知道”,或者有不同的说法。当地人对遮断墙的历史产生了不同的记忆:有人将其记忆为战国时期齐国防御鲁国的齐长城;有人将其记忆为清咸丰年间防御南面捻军的挡捻墙;有人将其记忆为日本侵略者封锁非敌占区的遮断墙。例如,当记者在谢家店村询问村北山上的遮断墙时,村民“有的称其为齐长城,也有的说是抗战时期日军修建的封锁线;还有称是明清时期村民为了躲避战乱而修建的”[17],至于哪种说法是准确的,则无法判定。虽然使遮断墙得以修建的抗日战争早已经结束,但围绕着遮断墙的不同记忆在活动的意识里不断进行着争论,使遮断墙成为不断引发记忆战争的线性军事景观。
围绕着遮断墙的记忆战争之所以发生,与线性军事景观本身的特性有很大关系。近代山区的线性军事景观往往建在以往的军事景观的基础上,即自古以来战争冲突的边界地带。这是由于线性军事景观需要充分利用现有的地形环境,强化险要的地势,“嵌入并依赖于地理特征”,而自然地形地势具有相当的稳定性,使得线性军事景观对自然环境资源的利用具有历史连续性。以抗日战争时期的遮断墙和战国时代的齐长城(建于齐威王六年(前351年))为例,这2条线性军事工程在修建时,首先都需要“多承山岭,随山就势”[18],沿着山岭分布;其次都需要就地取材,“在山岭或产石地区用自然页岩石垒砌”[19]。这些共同点使它们在博山县境内某些山地产生了部分重叠:苏家沟村北围屏山东山脊上,在齐长城东、西墙中间南北段墙基上,就重叠了遮断墙;城子村位于淄河谷地,连接临淄、青州与泰安、沂州的南北交通要道—长峪道的要冲上,东西走向的齐长城与南北走向的遮断墙都经过该村,在村东山脊上交汇。这种重叠和交汇容易使人将封锁线误认为齐长城,例如《淄博市博山区地名图》(1983年)中便将苏家沟村围屏山上南北走向的遮断墙与东西走向的齐长城都标注为齐长城[20](图3)。
图3 博山区围屏山段齐长城遗址(拍摄于2013年7月)(来源:李军勇摄)
应该认识到,遮断墙与齐长城这2条线性军事遗产在建筑规制上存在较大区别:①虽然都沿山岭分布,但是齐长城“一般建于岭脊的外侧,至最高线尚有一段距离”[19],符合处其阳而右背之的原则,墙体多为南面与地面垂直、北面为缓坡的单边墙,这也导致齐长城墙体较厚,厚达3~5 m;而遮断墙则沿岭脊的最高线分布,墙体为2面都与地面垂直的双边墙,墙体上窄下宽,厚1 m左右。②虽然墙体都以当地的石灰石为原材料,但由于石灰石易受到风化侵蚀,齐长城修建年代较早,墙体经过上千年的风化,已只剩埋在地下的垄脊,且受当时工程水平的限制,墙体石块形状不规则;而遮断墙修建时间较晚,仍保存有1 m以上的地面墙体,墙体上的石块也比较平整,有明显的开凿过的痕迹,并且有的墙体中有近代才产生的填充物,如前面提到的山头和西河镇的部分遮断墙墙体内填充有匣钵碎片。而淄博地区在窑业生产中大量使用匣钵是在宋代晚期,西河和山头的窑业是在清末民初才兴旺起来的。
在博山县境内,除了遮断墙与齐长城的部分重合,还存在遮断墙与挡捻墙、齐长城与挡捻墙的部分重合。遮断墙与挡捻墙的重合体现在:西河镇河北村东旮旯山上的遮断墙,与清咸丰年间西河镇地方乡绅修建的挡捻墙部分重合,此处为河北村以东、水峪村以西的交界地带,并建有清咸丰年间的圩子门,是挡捻墙的关口,自南面薛家峪来的遮断墙也经过此圩子门;坡地村段的遮断墙,与中坡地村修建于清同治六年的挡捻围墙重合,该村的石砌围墙(俗称“圩子墙”)环村而建,并在东南西北4个方向各设有圩子门。西河镇河北村与中坡地村位于博山、淄川两县边界地带的交通要道上,向西可至博山县城,向北可至淄川县城,向东经口头、太河可至青州,历史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清季捻军、淄川刘德培的起义军和蒙阴沂水的幅军,除经由青石关进入博山、淄川以外,还常由长峪道(淄河上游的河谷地带)进入,经长峪道的口头、太河庄向西至中坡地、西河,进入博山、淄川县城。因而西河、坡地两庄在清咸丰同治年间多次发生过捻军、起义军与清朝地方政府兵团的交战:清咸丰十一年,捻军首次入侵博山,地方乡团与捻军在西河庄外发生战斗,捻军“怒焚庄北二百余户而去”[21];同治元年八月,淄川刘德培起义军的部队围攻西河庄,并占领西河、坡地、西坪,起义军的头目蒲人芷和司冠平分别是坡地、西坪庄人;同年九月,博山县令樊文达率兵收复西河、坡地、太河,歼灭起义军200多人[22]。西河、中坡地村修建围墙的主要目的便是防备来自东南方向的捻军。而抗日战争时期的封锁线经过此地,目的也在于切断博山、淄川城区与东南山区抗日根据地的联系。正是遮断墙和挡捻墙在部分地段的重合,使人们容易将二者混为一谈,而实际上它们之间存在着明显区别:挡捻墙长度较短,且不连续分布,不能构成连贯的线条,而遮断墙则长度较长,连续分布;遮断墙多建于海拔较高的山脊线上,而挡捻墙则多建于海拔较低的关隘位置。例如,博山响泉村的挡捻墙,便建在呈南北对峙的南顶(炮台顶)和北顶(羊峪岭)之间的隘口(当地人称此隘口为“陡道”)处,这一隘口是博山县响泉村通往莱芜县和庄的必经之路,并在隘口石墙上设有宽1.5 m、高2 m的石门。此段挡捻墙与其东南方向上瓦泉村的挡墙岭相隔较远,缺乏线性联系(图4)。
图4 博山区响泉村段挡捻墙(拍摄于2012年11月)(来源:李军勇摄)
齐长城与挡捻墙的部分重合:博山县城城墙外南面峨岭上的东圩墙,为清同治初年在古齐长城的旧基上修筑而成,因清咸丰十一年捻军入境后,博山城外的居民“尽遭焚掠”[23],便修筑这段圩墙以防御捻军;博山县城西南双堆山北侧的风门道,有一段长300余m、高1.5 m的石墙遗址,并有清“咸丰十年重新长收岭”的石碣,经王献唐先生考证,“长收”为“长城”之误,该段石墙为清咸丰年间为抵御捻军在齐长城旧址上修筑[24]。这种部分重合使当地人容易将挡捻墙与齐长城混为一谈,例如青石关段的挡捻墙,为咸丰十一年由知县樊文达会同莱芜县令、淄川团长,“率士民修筑关墙”[23],这段挡捻墙从青石关向东至响泉村的羊峪岭,自青石关向西至樵岭前梯子山,目的在于防御捻军。由于此段挡捻墙位于博山与莱芜交界处,且建在青石关这一重要关口上,所以被很多人误认为齐长城,或者误认为是在齐长城遗址上修建的。例如,地方文献《博山山水》(2015年)中就将梯子山段的挡捻墙误认为“残留的齐长城遗址”[25],学者张华松在《齐长城与晚清御捻战争》(2005年)一文中就将青石关东段的挡捻墙误认为是在齐长城原址的基础上兴建的。但是,青石关为南北向的齐鲁故道(泰安至青州)的必经之地,是道路的要塞,而非齐长城的关隘。历史文献记载,齐长城在青石关以北,并不经过青石关,侯仁之先生在《淄博市主要城镇的起源和发展》(1977年)中就指出,“(齐)长城从西北来,绕过今青石关附近,然后陡转向北”,并且经实地探查此处也并未发现齐长城遗址。所以这段石墙既非齐长城,也非在齐长城旧址上所修建。
总之,由于遮断墙与挡捻墙、齐长城在某些地方的部分重合和交汇,导致人们容易将这3条不同的线性军事景观混为一谈,在记忆场中产生许多争论。例如,在地方文献《博山山水》(2015年)中,既将响泉村羊峪岭山脊上的石墙认定为“防捻墙遗址”[26]103,同时也指出“有人说这是齐长城,但也有人说现在的石墙是近代修建的遮断线”[26]174。而这种记忆战争之所以发生,以及这3条不同的线性军事景观能够有部分的重合,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军事景观本身的历史连续性:不管是封锁线,还是齐长城、挡捻墙,在修筑时都需要充分利用当地的地形地势,以及当地的原材料,从而使得线性军事景观在对自然环境的利用上具有了共同点和连续性,成为延续过去的一个重要标志。
淄博矿区遮断墙是鲁中山区较为典型的线性军事景观,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作为一种人工建筑已经逐渐融入并成为地方景观的一部分,印证了景观“是自然与人类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这一概念定义。线性军事景观是一个动态的历史过程,人们常常将遮断墙与齐长城、挡捻墙等线性军事景观混为一谈,产生记忆上的误认,并不断引起论争。这一方面是由于历史情境的远去和文字资料的缺失,人们只能依靠当地人、当事者的记忆去形塑有关遮断墙的历史;另一方面也由于线性军事景观的历史连续性,无论是遮断墙还是齐长城、挡捻墙,都建筑在易发生战争冲突的边界地带,在修筑时都需要充分利用自然的地形地势和当地的原材料,使得这些线性军事景观产生了部分重合和交汇。这种记忆的战争和误认,也说明景观不仅是过去的历史场所和当下的文物遗迹,而且是固定了人们主观的想象、经验和价值的记忆之场,作为线性军事景观的遮断墙,不只分布在山岭上,也建筑在当地人的集体记忆之中,塑造着当地人对于地方的感知和对于战争历史的记忆。由于遮断墙与齐长城、挡捻墙等线性军事景观在分布位置、建筑规制和遗存状况上存在着较大不同,所以应对它们各自的遗产特征进行进一步的辨识和区别。同时,齐长城、挡捻墙与遮断墙一样,都是鲁中山区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线性军事景观,都已经融入当地景观之中,它们在开辟新的记忆场所、拓宽历史叙述的方式、为社会公众提供现场感和历史感、帮助人们了解过去的历史等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因此应该充分认识线性军事景观的多重价值,加强对线性军事景观的建设性保护和管理,使其成为影响个体感受和行为方式的动态的文化力量,促进社会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