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望”与“顾”在古典诗词中的视角与空间感

2022-07-06 05:17张文璐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5期
关键词:空间感炼字神韵

张文璐

我们常说中国古典诗词是很美的,那么这“美”从何处来?若要评鉴古典诗词之好坏优劣,就不能不提到王国维“境界”的艺术理论,后来他又以“意境”一词与之互用。诗的欣赏,则不能不讲究神韵,那么何为神韵?清人况周颐的《蕙风词话》卷一有言:“凝重中有神韵,去成就不远矣。所谓神韵,即事外远致也。”神韵即一种精气、一种“言外之意”。

王国维认为,词有境界便佳,否则反是。同样,诗也可依其说。他认为,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矣;欧阳修的“绿杨楼外出秋千”,著一“出”字而境界全出矣。初理解,有些类似于创作实践中的炼字之说,细细品味便能感受到,“闹”字写出了春日里杏花怒放,暖风吹拂花枝摇动,花朵细细簌簌、拥拥攘攘的那种生机勃然的气氛,“出”字写秋千摇荡出绿柳朱楼之间,就使人仿佛听见了笑语喧闹之声,仿佛看到了秋千上娇美的身影,平添盎然生机。诗人、词人们在创作时,反复斟酌锤炼,寻找最恰当的文字,就是力求能够抒写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做到语言精练又不失形象生动的表达,做到生动传神。本文想就“望”与“顾”这两个作“看”意时意思十分相近的字在古典诗词中给我们所带来的不同的感觉进行一些浅要的讨论。

一、古典诗词中的字法

字法,就是诗词的用字方法。清人黄生的《诗麈》有言:“凡诗须字少意多,以十字道一事者拙也,约之以五字则工矣;以五字道一事者拙也,见数事于五字则工矣。”说的就是字贵准确,语贵精练。唐贾岛《题诗后》中有言:“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唐卢延让也在《苦吟》中写有:“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这就是所谓的“炼字”,江西诗派所推崇的黄庭坚的“点铁成金”说也是强调作诗与炼字是有很大关系的。但是炼字并不意味着用字越少越好,元人杨载《诗法》有云:“七言下字较粗实,五言下字较细嫩。七言若可截作五言,便不成诗,须字字去不得方是。所以句要藏字,字要藏意,如连珠不断方妙。”清人刘大櫆的《论文偶记》有言: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

这里明确表示了神气是根本,“字句”乃为“神气”服务之用,说明用字准确凝练而又饱含神韵是写好文章的关键。而我认为求神韵是创作实践中的根本目的,炼字只是达到诗词有神韵的途径之一。所以,本文中讨论的并不是“望”“顾”二字在诗词中是否是精心挑选的结果,或是这二字的使用是否贴切准确,而是通过这两个近义字给我们带来的不同感受去体味诗词想要传达的不同韵味。

王力先生所著《诗词格律》中说道:“诗句中最重要的一个字就是谓语的中心词,把这个中心词炼好了,这是所谓一字千金,诗句就变为生动、形象了。”我们了解诗词的字法,正所谓因规以成圆,因矩以成方,炼字炼句,最后还是归于炼意。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如“下”之于“无边落木萧萧下”,“破”“挂”二字之于“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而“望”“顾”二字作“看”之意时恰是动词,多作谓语,也便于让我们区别二者带来的不同感受。

二、字解“望”“顾”作“看”之本意时的区别

(一)“望”之一字

“望”最早见于商代甲骨文,是会意字。甲骨文“望”字主要有两种形体,一种形体像人举目仰望的样子,一个人踮着脚,挺立身体,“目”是竖的,并且睁得大大的,瞳子突出,乃登高远看之意;另一种,是一个人站在一个高出地面的土墩上举目仰望的形状。“望”的原意是人站在高处看得远,有所等待的意思,如《诗经·卫风·河广》中:“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望”在这里就是向高处、远处看的意思。

从上面提到的两种“望”字甲骨文形体来看,“望”本身就包含了远看的那种天下之景尽收眼中的阔大的空间感。上古以“横目平视”为“见”,“纵目仰观”为“望”。“望”这个会意字隶定后写作“朢”,大有“举头望明月”的意味,带着一种仰望的视角感。后来汉字简化,朔朢之朢、张朢、远朢、瞭朢之朢,今通作“望”。

(二)“顾”之一字

“顾”字习见于《诗经》,是形声字,是由“页”和“雇”两部分构成的。“顾”字字形采用“雇”作声旁,“页”作形旁,表示与头部动作相关。“顾”字本义是回头看,如《诗经·小雅·大東》中的“眷言顾之,潸焉出涕”。“顾”字形旁“页”有顶部、上方、高处的引申义,所以在“顾”字中有长辈对晚辈照顾和顾念的引申义。“顾”字还有访问、拜访、光顾等引申义。

从“顾”字的本义是“回头看”来说,与“望”字相比,它们的视线方向一个是向前,一个是向后。同时,“回头看”有时候也包含着一种留恋的感觉。

三、在诗词中比较“望”与“顾”

(一)视角的方向与高低远近

“望”字所表示的视线方向多是向前,“望”眼前的事物;“顾”所表示的视线方向多是向后,“顾”身后的场景。

曹植的《白马篇》中有:“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其中“左顾凌鲜卑”译为回师扫鲜卑驱逐敌骑,正因为“顾”有一个回头的含义,才能翻译成回师。李延年的《李延年歌》:“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里的“顾”字写出了见到倾国倾城的美貌女子忍不住一顾再顾,不住回头看的情态。“顾”字单用时便可以表示一个回头的方向,但“望”字往往需要借助与“回”连用才可以达到这种感觉,如在寇准的《春日登楼怀旧》“高楼聊引望,杳杳一川平”一句中,我们绝不会认为诗人是在高楼上回头望川;但在杜牧的《过华清宫》“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句中,我们便知道诗中所表是站在长安回首远望锦绣骊山。

“望”字多表示向远处看,或是站在高处遥望远方;“顾”字多表示视线落在近处。

“望”字给人向远处看、登高望远的感觉,如晏殊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词人站在高高的楼台上,极目远望,直望到路与地平线的交界消失在天际。王昌龄《九江口作》中的“驿门是高岸,望尽黄芦洲”,杨巨源《寄江州白司马》中的“题诗岁晏离鸿断,望阙天遥病鹤孤”,韦庄《绥州作》中的“带雨晚驼鸣远戍,望乡孤客倚高楼”等这些诗句都给人望向远方之感。

而在北宋韦骧《多景楼》中的“江山远顾穷千里,风月平分入两州”,明人李攀龙《公燕诗九首(其五)》中的“登台远顾望,高下见原畴”,其中“顾”字只有依附于“远”字这类形容词或与“望”连用才能表示出向远处看的感觉,单单一个“顾”字是无法达到这种效果的。

再如,刘昚虚《暮秋扬子江寄孟浩然》中的“咏思劳今夕,江汉遥相望”,即便是“相望”也是江汉这种庞大而又相距甚远的自然景物的对望,但白居易《和答诗十首·和阳城驿》中的“兄弟笑相顾,醉貌红怡怡”,“相顾”所表现的就明显是一种近距离的对视。

“望”字多给人平视远方或是抬头仰望的视角;“顾”字多是一种平视或略微低头俯视的视角,而极少表示仰视的视角。

“望”字给人抬头仰望的感觉,如李白《静夜思》中的“举头望明月”,诗人抬起头来仰望夜空中高悬的明月。又如,岳飞《满江红》中“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仿佛看到了岳飞心痛山河破碎,仰头望天发出悲愤长啸的画面。却少有“抬顾”“举顾”之类用“顾”表仰望的用法。

陆机《赴洛道中作诗二首(其一)》中的“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刘长卿《江州重别薛六柳八二员外》中的“寄身且喜沧洲近,顾影无如白发何”等表示诗人看自己的影子往往使用“顾影”二字,表示一个低头的俯视视角,同时有一丝因愁情而垂头的郁郁之感,却没有“望影”一说,因为影子就在自己脚下。

“望”与“顾”一起使用时,“望”侧重“看”之意,“顾”侧重一种随着头部的活动而带来的方向的转换。

东晋杨方《合欢诗五首(其三)》:“彷徨四顾望,白日入西山。”唐聂夷中《哭刘驾博士》:“出门四顾望,此日何徘徊。”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其七)》:“举头四顾望,但见松柏园。”曹操《气出唱》:“四面顾望,视正焜煌。”这里面的“四”表示四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顾”表示的是四周环视的方向的变化,而“望”才是表示“看”的意思。

又如,《涉江采芙蓉》中的“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一出家门,皆为逆旅,思乡的游子回头“还顾”,想顺着自己来时的路看见自己的故乡,但又因为离乡太远,所以只能遥“望”。

(二)空间感的开阔与否

“望”字所看见的空间更加高远开阔;“顾”字表“看”之意时则开阔感稍有不足。

唐独孤及《观海》有“廓然混茫际,望见天地根”,王安石《登飞来峰》有“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杜甫《光禄坂行》有“山行落日下绝壁,西望千山万山赤”,南北朝《西洲曲》有“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唐郎士元《塞下曲》有“萧条夜静边风吹,独倚营门望秋月”。我们不难看出“望”字望的多是山川天地、飞鸿明月,自然给人一种雄伟的气势感、辽阔的空间感。再看,唐长孙佐辅《关山月》有“今宵照独立,顾影自茕茕”,两汉秦嘉《赠妇诗三首》有“顾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张籍《董公诗》有“众皆相顾泣,无不和且恭”,“顾”的都是身边影、眼前人、空室中,就全然无法表现开阔的空间。

“顾”与某些汉语数字连用时视野能得到一定的开拓。

这里应与上文所举的“彷徨四顾望”“出门四顾望”等“顾”“望”二字合用的例子进行区分:此处指仅一“顾”字与汉语数字结合使用的情况。

《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中有“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人生路上向前看没有方向,向后看没有人烟,左右张望,萧条凄凉,东风切切,百草摇曳,這里就给人环顾整个天地间的空间感,茫茫的空间中只有一人独行路上,更显萧瑟。再如,白居易《西原晚望》中的“原上晚无人,因高聊四顾”,李白《行路难》中的“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杜甫《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中的“四顾俯层巅,澹然川谷开”等诗句中的“顾”字都因为有“四”与之连用,而使空间得到了拓展,给我们更开阔的空间感。

但也有另外的情况,如陆游《金错刀行》中的“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以及杜牧《张好好诗》中的“主公顾四座,始讶来踟蹰”,同样有汉语数字,同样与“顾”连用,但“顾八荒”给人极开阔之感,“顾四座”则将视野困在了一个室内场景。显然,由于诗句中出现的“八荒”“四座”本身就对场景产生了限制,则“顾”字在里面的影响就微乎其微了。所以,只有当某个汉语数字是用于形容“顾”时,我们才能说是因为这个汉语数字使“顾”所能表现的空间得到了开拓。

清人沈德潜的《说诗晬语笺注》有载:“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归根到底是“意”的传达,是一种让人咀嚼诗词时品味到的氛围感,是我们中华文学美学观念中那种传神的感觉。通过比较“望”与“顾”给我们带来不同的视角感和空间感,我们可以认识到,哪怕是意思极为相近的两个字,在诗词中也传递着细微不同的神韵。在鉴赏中华古典诗词时,我们要善于发现是什么带给我们独特的感受,细细体味诗词中的事外远致,言外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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