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如缕慰乡愁

何菲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每每读到《诗经》中那些以采摘野菜起兴的诗句，总令人倍感亲切，也倍增乡愁。因为在一定层面上，采摘象征着我们和一片土地最直接的关系——养育。而那些被我们的母亲、祖母、太祖母、太太祖母们采摘过的野菜、加工成的食物，会成为我们走过山海也难以忘怀的乡愁和味道。

被渤海之滨的沧州人雅称为“渤海青丝”的黄菜，就是很多北方海曲游子的乡愁。黄菜，又名黄须菜，名“黄”却并不黄，而是一种披针叶的绿色草本植物，盐碱地特产。

渤海边的黄菜，盛夏当季，嫩茎叶可食，凉拌、做馅均可。近年，因土地改良，盐碱地减少，黄菜也成罕物，老家的亲戚们常常采摘、料理后赠人尝鲜，于是黄菜也成为炎炎夏日里一道满载亲情和乡情的独特味道。

其实，采食黄菜的过程颇有些繁琐、辛苦，但于想藉之以慰乡愁的人而言，却也不乏乐趣、情趣。

首言其采。初夏时节，于朝阳慵起、清露未消之晨，或日暮西山、霞光未敛之昏，携一只竹篮或柳筐，踏上润湿中泛满白色碱花的盐碱荒坡，你就会看到那长得泼泼辣辣又水嫩灵秀的丛丛“青丝”了。采摘黄菜，也有手法，要像采茶一样，择其披针叶条上的嫩簇，也就是只摘取每一枝条上顶部的嫩尖，所以，有经验的主妇，一般都是熟练地以拇指和食指、中指撮其苗尖，而以无名指和手腕劲带，一撮一扯，那状如簪缨、色如滴翠、触如丝缕的“极品”便飘然入篮了。伴着蓝天白云的高渺、绿野清风的洒逸，采摘着一丛更比一丛多、一簇更比一簇嫩的黄菜茎叶，不仅会令人对自然的慷慨油然而生感激，也会对在这贫瘠得几乎不长其它植物的土地上却长得如此蓬勃的生命油然而生敬意。

采摘黄菜还要注意甄别，因为世间万物往往有一就有二，有真就有假。这黄菜也有个与其长相颇似的“兄弟”——碱蓬，黄菜能吃，碱蓬有毒。要鉴别它们，一是看色，碱蓬灰绿，黄菜虽也有点发灰，但相对还是更翠绿一些，且个别嫩叶略带红紫;二是观形，黄菜是散叶分枝的，而碱蓬则聚叶成簇。

次言料理。对于采摘回来的黄菜，首先还要择洗一番，去掉混入的黄叶和杂草等，然后就可以清洗、煮焯了。据我所知，民间有两种大同小异的煮焯方法：一种是先烧热了锅（农家大炊锅），然后倒入洗好的黄菜翻炒，汁液饱满、颜色有些灰绿的黄菜芽叶遇到热锅很快变得鲜绿并被灼破表皮，开始流出浓绿的汁水，这时加入适量清水，不能太多，然后将黄菜集于锅中央，盖锅烧火，期间注意观察黄菜变化，待整锅黄菜都变成鲜艳的碧绿、以炊铲轻插即断的程度，便可出锅了;另一种则简单粗暴，就是烧开水倒入黄菜，煮熟。黄菜焯煮后还有一个环节——揉菜：将凉水浸泡之后的黄菜，或置于密网，或于板上、盆中，揉破叶腹，挤出咸水，然后漂净。

焯煮这一工序虽繁琐，但于清水飘摇中感受黄菜的纤柔细软，有时确能令人产生手抚美人青丝云鬓般的联想。然炎炎夏日，抱锅弄火、费力揉漂，还是令人不免感慨：得一味之劳尚如此，更何况其他呢？不过，随着时代发展，人们也与时俱进地想出些新办法：比如，将焯煮好的黄菜不经搓揉，直接冷冻到冰箱里，这样不仅能延长食用时间，而且由于冷冻，黄菜汁水饱胀的叶腹便轻松冻破，食用时，只需拿出解冻、漂洗就可咸水尽除，而且这样黄菜叶子也比较完整，凉拌时品相会更好一些。

最后言其食。黄菜可直接凉拌，碧绿的黄菜、金黄的姜末、莹白的蒜蓉（或不放蒜而用辣椒油），再淋上土产的小磨香油或麻酱，令人垂涎欲滴、大快朵颐也就不足为怪了。本地宴请，只要有这道菜，一定被吃得最快、最干净。黄菜还可做馅，无论荤素都极鲜美。特别是做成饺子煮熟装盘，透过薄如素绢的面皮，依稀可见里面的丝丝碧蕊，晶莹剔透得如温润之玉，令人于享美味之前，先领秀色。待咬破薄皮，于水汽袅转之中，乍现瓤馅莹绿之姿，如再佐以蒜泥与麻酱混合的小料，那份清新鲜美，就更非大鱼大肉所及了。

黄菜不仅茎叶能吃，籽粒也可食，名“黄菜盘子”。听经历过上世纪“三年自然灾害”的老人们说，渤海地区那几年如果没有黄菜、黄菜盘子，不知会饿死多少人呢！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沧州人之于黄菜，总有一份难以割舍的眷恋，也包括像我这样虽未經历自然灾害、但同样生长于这片长满黄菜的土地上的后人。

乡亲们说起黄菜的味道，总结为三个字：没邪味。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万物归于“至”境，往往就到了“无”上，比如五颜六色的光聚在一起却成就了阳光的无色透明。所以，我把乡亲们所说的“没邪味”，理解为“至正之淡”，即质朴无华的菜香、纯正厚拙的菜味，这也许正是黄菜最大的特点和最大的味道吧，亦如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淳朴正直又勤劳淡泊的乡民们。

又一季夏木葱茏，遥想那一片片长满各种野菜的土地上，又有多少提篮挈筐的妇姑，满怀欣喜地收获着煌煌厚土的无私馈赠。她们重复那些古老的采摘动作，哼唱那些代代流传的民歌，在那片麦浪翻滚的田畴上，一切似乎仍如三千年前那般淳厚质朴……C5034C9A-2782-470B-8851-8CF602C66F1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