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致力于起底人心的细节

2022-07-05 21:21谢子琦
特区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忻州养父母小说

鲁迅先生曾说,长篇小说是“时代精神所居的大宫阙”,而“以一短篇的小说而成为时代的大宫阙者,是极少见的”。确实,一个时代总体性的社会风貌及思想状况,很难在一部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说中完整呈现。然而,难以总揽全局的短篇小说未必无所作为。鲁迅谓短篇小说能“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便道出了其以小见大的一技之长。以小细节的刻绘、小事件的叙写测定社会大环境的真容实态,特别是通过探照人物内心来引发对“时代精神”、世道人心的普遍洞察,短篇小说所发挥的“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的艺术概括功能,其实并不逊色于大体量的长篇小说。须知所谓“时代精神”,并非抽象的存在,而是由万千个体的精神活动汇流而成。假如短篇小说能够令人信服地起底人心的细节,窥见个体真实生动的精神状态,便能够举重若轻、以点带面地把握时代精神的脉搏。不难看见,在《唐书俊》这部短篇小说剖开的社会切面中,就很好地达成了以小及大、以个例写时代的艺术效果。

《唐書俊》取材于时下社会公众聚焦的一个新闻热点——拐卖儿童事件。虽然其中所描绘的人物比较少、线索比较单纯、时空跨度也较小,但它通过集中书写唐书俊这一不幸而又幸运的形象,唐明一家对唐书俊那深沉而又小心翼翼的爱,还是较为深刻地透视了拐卖事件背后当事人的情感波澜和精神脉动。这种对人心细节的近距离和全方位打探,往往是偏于事件披露的新闻报道所不便为之,或难以做到的。

作者在设置故事背景时,并没有开门见山地直接介绍唐书俊的基本情况,而是随着故事时间的慢慢推移,在一个个小细节中逐渐展示出来。在抽丝剥茧中,小说不动声色地披露了事情的真相。这部小说花了大篇幅在亲情和友情的描绘上,但也承担着“问题小说”的功能,试图引发读者对拐卖儿童或妇女事件的思考。该如何减少,甚至避免此类事件的发生?小说向公众及社会提出了这一亟待解决的难题。

故事的背景发生在山西省忻州市西张,一个21世纪初的小村庄。作者描写了一位被拐卖至北京,多年以后终于被亲生父母寻回农村老家的十岁小孩,在纠结与挣扎中,最终感归于原生家庭的故事。作者用一个个事件的铺垫,写出他内心的矛盾纠结与最后的欣然接受,将“二次遗失”问题暴露在读者面前。小说的主人公唐书俊,不愿意回到西张与亲生父母生活,因为他对养父母仍念有旧情。即使不是亲生父母,但自记事起便与他们朝夕相处。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突然让他回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家庭,自然难以适应。血浓于水的道理,作为一个孩子可能还无法理解。乌鸦都会反哺,何况是像唐书俊这样聪敏的孩子。

阅读这部小说时,很难不让人想到那部名动一时的电影—《亲爱的》。它讲述了一对失去孩子的父母在绝望与痛楚中踏上了寻找孩子之旅,并在途中结识了许多与他们有着相似经历的父母。这部电影的原型孙海洋,经过十四年的寻找,终于和被拐的孩子孙卓团聚了。然而孙卓却选择继续跟养父母生活。孙海洋在他的寻子日记中写道:“孩子被偷了,事实上和我有同样遭遇的却是千千万万,看到这一幕我浑身有些颤抖。”电影、小说以及无数的新闻,都在向我们讲述这类事件的矛盾与悲哀。在伦理、亲情与法律的冲突下,个体该如何抉择?

都说买卖同罪,没有需求,便没有拐骗与买卖,但现实情形往往复杂多样,也许买方也有善恶及其程度之分。小说天然具有昆德拉所说的“探查人的存在可能性”的意愿。《唐书俊》试图与当下的社会舆论导向保持疏离,做一些反向的创新性思考。小说中唐书俊的养父母让书俊多次想方设法逃离西张,很明显就是善而非恶的一方。相比其他被养父母虐待的孩子,唐书俊的养父母“买下”他并把他视如己出,已经是他最大的幸运了。然而自从养父母家有了新生小孩,书俊内心的自卑纠结、孤独渺小,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放大。“那里发生的一切,好像随时都在提醒我,我是买来的。”而他刚回到唐家时,大家对他相敬如宾,生怕再让他受委屈,这样的生活也让他感到陌生与疏离。于是,在两边都不适应的状态下,他说出了“我想长大”、“外面什么也没有”这类话。西张和北京,对于初到唐家的他,似乎毫无差别。朝夕相处的养父母和血浓于水的亲生父母,两个家庭对他来说,都充斥着不可名状的疏离感。在那一刻,空前的孤独包裹着他。此时李瑞峰的出现,又将他拉回现实世界,他的孤独感在朋友与家人的陪伴下逐渐涤除。作者在小说赋予的虚构和想象的特权下,翔实地状写了拐卖事件中当事人的精神流程,这样就把人们在文字或视频类的新闻中难以瞥见的人心细节和盘托出,对于受众的触动自然也就别具效果。

童话故事往往结尾于“王子和公主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英雄之旅的小说在英雄胜利的结局后戛然而止。然而,真正的写实小说需要继续追踪“绚烂复归平淡”的“后续生活”,甚至这个“后续生活”更值得考量。因此,“英雄成功的第二天”不能按下不表,寻回被拐卖的儿童之后的生活也不能弃之不顾。尽管这些不再为追新逐异的新闻记者所报道,但致力于谛视人心和生存真相的写实小说家却有义务继续跟进。我们看到,《唐书俊》和通常的新闻和影视作品一样,交待了唐明和高金花夫妇如何克服艰难困苦寻回失子的故事,但这个最令公众激动的故事却被处理成侧面透露的“前史”。小说几乎全部的叙述内容都是围绕“寻回后的生活”,即“后史”来展开。除了写书俊回家后如何融入原生家庭的内心流变,小说还着力叙写唐氏夫妇把书俊接回家后,如何付出感人至深的爱。回家后的书俊与弟弟唐旺发生的几次矛盾冲突,但都以弟弟妥协、父母原谅告终。在一次次的矛盾冲突之后,故事最高潮的部分是唐明为书俊和瑞峰造飞碟这一情节。为此,唐明失去了一根手指,书俊愧疚自责在外流浪。唐明不但不怪罪他,还请求邻里帮忙造完书俊心心念念的飞碟,最终他负伤拉着飞碟在城中四处找寻。面对“二次遗失”之后第三次遗失的书俊,唐氏夫妇的悲伤、无助以及对儿子的深情被小说写得跃然纸上。好在一次次的“遗失”,让书俊发觉到了父母对孩子深沉的爱,体悟到了血浓于水,这才使他真正融入西张唐家。这样一个故事,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普通农村家庭的生存状况——充满不幸与艰难,在沼泽中爬起又跌倒,一次又一次,坚韧不拔地活着,如同余华小说公布的“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本身”的平民生存哲学。生活往往由多个不确定性组成,而唐氏夫妇找到了他们的唯一确定的信仰,即对儿女的爱。这其中展现的亲情真实、生动、朴素而有力,有别于一般的煽情之作,有效地生成了“共情效应”,使读者不能不为之动容。

少年成长过程中的内心图景是小说意图勘查的一项重要内容。在成长这一重大命题上,瑞峰的“我想长大,我想出去”充满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而书俊的“我想长大”则是看破一切的超脱,在他身上有着与其年龄不匹配的成熟、稳重与冷静。也许是不幸的命运让他被迫成长;又或者,这是人性普遍的弱点——总是憧憬着别处的生活。人的天性总是不满足于现状,渴望改变现状,往往视“此在”的人生为过渡期。然而作为“将在”的未来,寄托了无限诗意与美好的人生愿景却总也无法抵达,宛如一场可望不可及的梦幻。也许“过渡期”是人无法摆脱的本真生存状态,正如小说中书俊所说:“你要是去过,那些地方就会消失,北京就会变成西张。”所谓理想人生,大多数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寻获。“狗逐其尾,自我循环”,人很难走出一个怪圈:羡慕他人的生活、远方新奇的生活,厌恶自己习以为常、平淡无奇的生活,但真的实现原本渴望的生活之后,又再次陷入喜新厌旧的循环中。这一切正如书俊看过北京,看过西张,在他眼里,北京就是西张,二者并无两样。小说于此启人深思,人到底该如何成长?或者说,真正的成长,究竟包含了怎样的精神内涵,应该勘破怎样的精神幻象?

小说还饶有意味地披露了语言对于人心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书俊慢慢融入了西张的家庭,融入了忻州人的生活,不单单是因为亲情的感召,他在西张的生活也让他在潜移默化中成为忻州人。特别是当他无意识说出流利的忻州话时,已经在昭示着他完全融入了西张的生活。毋庸置疑,语言对于人的存在具有极大的意义。语言是一切的基础,没有语言,就没有生活。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想象一种语言就是想象一种生活方式。全文反复出现的关键词就是“忻州话”,以及书俊对此持有的态度——“我听不懂”。他初到时确实听不懂当地土话,但长时间浸透在一种语言环境中,难免会受其影响。然而语言对人的影响往往发生在难以察觉的过程中。在被高年级“恶霸”霸凌后,他开始主动询问忻州方言“捏透呗”的意思。即使他嘴犟说“我不学忻州话”,但逃不过语言对人心悄无声息的影响,最终学会了说一口流利的忻州话。小说形象地说明,语言作为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是表意的工具,也是创造意义的媒介,可以说,是语言塑造并改变了人的内心。

在小说中,拐卖儿童回家不仅是家庭“小空间”的置换,更是城乡“大空间”的挪移。书俊由城市北京到乡下西张,又不只是一种地理空间的变换,更是文化空间的改易。小说试图从多个方面打探城乡文化差异带给人内心的冲击。“书俊”和“兴”,分别是主人公在城乡中的名字。农村人偏爱按族谱中的辈分取名,他们往往会给家中的几个小孩取相近相似的名字。唐家四姐弟的名字就是按照唐家爷爷的意愿取了“吉利兴旺”四个字,老一辈自然更加看重辈分,为的是家族兴旺、兄弟姐妹间团结互助。而城市的父母取名时,则更侧重于名字的寓意。对于一直在城市里生活的人来说,由于时间距离等客观原因限制,亲戚间的疏于走动,兄弟姐妹人数较少,对家族的辈分概念比较淡漠,对于按辈分起名并没有强烈意愿。他们往往将美好寓意寄托在孩子取名中,像书俊的“书”便有知书达理、才华横溢之意,“俊”字也蕴含着优秀俊杰之意。

城乡差异更明显地体现在书俊与瑞峰两个孩子的不同生活习性中。书俊喜欢飞碟,有游戏机;而瑞峰喜欢自己用木头造宝剑,自己绘制武功秘籍。书俊喜欢的东西带有浓厚的科技色彩,瑞峰所爱之物却都为亲手所做,遗留了手工劳动的前现代文明色彩。城市代表着进步、科技,乡村则是传统、落后的标志。这种巨大差异背后折射出教育资源分配的严重不均。可以说,从小接受的教育观念的不同,是导致书俊与瑞峰之间差异的根源。书俊不仅喜欢飞碟、宇宙这类代表先进科技的事物,还敢于将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例如用过年剩下的鞭炮制作微型火箭、在“儿童艺术节”造飞碟。这些与西张这个传统小村庄格格不入的“外来”事物,只能出自良好教育环境下成长的书俊之手。也正因为这些关于先进科技的奇思妙想与西张村传统落后的文化教育水平格格不入,才间接导致了“三次遗失”悲剧的发生。因此,小说中相关情节的推进逻辑和发生缘由均指向城乡之间文化教育理念的差異。而这种差异,在小说对人物内心种种细节的透视中,得到了令人信服的呈现。

谢子琦,青年写作者,有作品散见于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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