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起源的“九十年代”

2022-07-05 10:42石岸书
长江文艺 2022年8期
关键词:李刚父辈起源

石岸书

80后作家双雪涛的代表作《平原上的摩西》,以多重第一人称的交叉叙事讲述了一个悬疑故事。这是两代人由不同的时间起点出发最终交错在一起的故事。其中一个起点是1968年,庄树和李斐(两人均生于1980年代)的父亲都是红卫兵,庄树的父亲在抄家时把庄树外公的同事打死了,而李斐的父亲却无意中救了庄树的外公,后来,庄树和李斐成了青梅竹马。另一个起点是1995年,庄树父亲和李斐父亲都因工厂改制而脱离了工人身份,前者成了商人,后者下岗成了待业人员;在1995年的冬夜,李斐瘫痪,她父亲误杀了警察,从此庄树与李斐分离,两人的命运也如分岔小径日益不同。十余年后,庄树与李斐各乘小舟相遇在湖心,一起追索他们的人生悬疑,谜底正是1995年。对于父一辈来说,他们人生故事的起点是1968年,1995年则是转折点,对于子一代来说,1995年才是起点。

无独有偶,在《跷跷板》里,“我叔”的人生转折也是发生在1995年。正是在这一年,工厂在下岗潮中如约倒闭,社会的剧烈转型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历史创痛,这种历史创痛的刻骨铭心也如《平原上的摩西》一样,必须具象化为谋杀事件才能获得表征。对于双雪涛来说,1995年具有特别的寓意,正如韩剧中的1988年一样。1995年,包括沈阳在内的大批地方国企转型加速,工人下岗大潮开启,父一辈被历史的车轮碾压而过。

《平原上的摩西》是80后尝试理解父一辈的历史起源的寓言,也是尝试追溯子一代自身的历史起源的寓言。对于我们80后来说,父一辈的历史起源于那个革命气息依然浓郁的时代,1968年是这一时代的象征,而我们自身的历史,则起源于九十年代——这是塑造我们最初的生命经验、情感结构和历史感觉的起源性時刻,工人下岗潮中的1995年是这一时代的标签之一。父一辈在九十年代的转折,正是80后自身的历史起源。因此,只有通过九十年代的历史透镜,父一辈的世界才是可以理解的,也只有回溯到九十年代,80后作为子一代才能自我理解。

对于我们80后来说,构成我们的历史起源的,不是革命与战争相伴随的“短20世纪”——这一世纪如汪晖所言,起源于辛亥革命,结束于1989年;而是旧冷战的“历史终结”和市场经济的泥沙俱下,是“告别革命”的迟疑不决和“人文精神的失落”,为80后铺垫了最初的时代底色。当然,80后的“九十年代”不只是限于作为年轮刻度的1990年代,毋宁说,它是“漫长的九十年代”——自1992年左右市场经济大潮汹涌而起,至2008年左右“中国道路”的呼声不绝于耳。正是在“漫长的九十年代”里,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阵痛中崛起、一路狂飙突进,80后正是在这一波澜壮阔的历史中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此后,便成熟了起来。

在80后所成长的“九十年代”,单位社会逐渐向市场社会转型,市场交换的逻辑融为日常生活的基本逻辑之一;父辈们或者下海成为搏击商海的“九二派”(指1992年左右下海经商创业的成功人士),或者下岗成为“分享艰难”(语出刘醒龙同题小说)的“再就业”者,身份的转变与贫富的分化相同构,阶级差别迅速形成;旧冷战终结后中国迅速融入全球化的进程,西方文化与话语也成为日常性的存在;混杂性的大众文化与广阔无垠的网络空间也很快成为日常食粮与生活之所;最后,中国崛起所引发的新的民族情感、国际意识和政治觉悟,也日益普遍、明确而坚定起来。这才是80后所扎根的历史土壤,不是“六十年代”的革命,也不是“八十年代”的启蒙。无数人反省少数人怀念的“六十年代”的革命与“史无前例”、无数人怀念少数人反省的“八十年代”的启蒙与“黄金时代”,都首先是父辈们的历史,其次才可能经由代际传递和历史绵延成为80后的历史。但终究而言,80后从“九十年代”回望“六十年代”与“八十年代”,只能仿如站在一座山上眺望另一座山,尽管两座山连绵在一起,但毕竟是两座山。这意味着,80后只能是“九十年代”之子,恰如父辈们只能是“六十年代”之子或“八十年代”之子一样。

在80后所成长的“九十年代”,一切都在发展、发展,变化、变化,一种无处不在“发展”、无处不在“上升”的普遍的时代感受弥漫在每个人的生活里。但这种“发展”和“上升”的实质性内容依然是属于父辈们的,“发展”和“上升”的财富、地位和权力都是父辈们所创造所获得,而80后主要只是分享了“发展”和“上升”的时代感并化入生命经验和情感结构。80后主要处在“发展”与“上升”的尽头,那是“内卷”和“躺平”的世界,然而,由于这种时代感的分享,80后又不由自主地在这个世界里徘徊、挣扎与斗争。

与“发展”和“上升”的时代感无法分离地混杂在一起的,是无所不在的“消失”与“失落”。一座房子消失了,一个工厂消失了,一条街道消失了,一座老城消失了,一些人群消失了,一些记忆失落了,一段历史失落了,一些价值失落了,一些传统失落了……“消失”和“失落”的主要是父辈们所拥有的东西,但也是80后所分享的东西。“消失”与“失落”的时代感受也同样化入了情感结构,并最终成为使80后成其所是的精神创伤——此后的不断成长成熟,仿佛都是生发于此,也仿佛都是为了去追溯它、清洗它,但仿佛永远无法治愈它。正如双雪涛所念念不忘的那样,那是以“谋杀”的形式内化在80后精神深处的创伤,而死去的最终不可能复活。

如果说“发展”与“上升”主要是父辈们的故事,那么“消失”与“失落”却同时是父辈们和80后子一代的故事。正是在这里,“消失”和“失落”的“九十年代”构成了80后理解父辈们的桥梁。那原来也是属于我们共同的“九十年代”。

对于双雪涛来说,或许《飞行家》就是讲述这一共同的“九十年代”的故事。“我”的老工人爷爷去世,“我”的父亲成为下岗工人,“我”的姑父李明奇也脱离工人身份,在市场中折腾。李明奇的梦想是发明便携式飞行器,这是他年轻时的梦想,那时他还陶醉在普遍信仰“劳动创造自由”的“短20世纪”的尾声之中。在“九十年代”,李明奇在市场大潮中的无数次失败反使这一梦想变得更为迫切。最终,晚年李明奇造出了一款特制气球,在建于1967年的红旗广场上和曾经的工友们一起搭乘起飞,“飞过打着红旗的红卫兵,飞过主席像的头顶,一直往高飞”,终于消失不见。另一边,“我哥”李刚是李明奇的儿子,生于1980年的李刚未上大学便混迹社会,去过广东打工,回到沈阳后以帮人讨债为生。生活的卑微加上被爱情抛弃,使李刚无法加入“发展”与“上升”的行列,最终,自杀未遂的李刚与父亲在红旗广场一同乘气球消失。

对于李明奇来说,飞行升空的动力来自工人阶级“劳动创造自由”的朴素信念,但在“九十年代”工人下岗和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工人阶级及其信念的瓦解,让李明奇只能在市场中随波逐流。因此,李明奇在红旗广场飞行升空是对自身在“九十年代”顺流而下的命运的绝望抵抗,也是对那个工人阶级依然强大且信仰“劳动创造自由”的时代的遥遥致敬,但更是彻底的告别。李刚则是李明奇所说的“顺流而下只能找到垃圾堆”的人,他并没有分享父亲在“短20世纪”的梦想和信念,却与父亲同样经历了“消失”与“失落”的“九十年代”。失败的80后李刚,终于接受了父亲飞行升空的梦想,也终于理解了父亲的命运,最终跟随着父亲一同来到红旗广场,一起消失在“九十年代”的地平线上。

《飞行家》是一个关于告别的故事,正如李明奇与李刚父子一同飞升离去一样,既告别了“短20世纪”,也告别了“九十年代”;这同时又是一个返回的故事,李明奇重返了他那一代人的梦想与信念,李刚则重返了父辈们在“九十年代”的历史与命运;最后,这还是一个父辈们和80后子一代相遇的故事,以共同经历的“九十年代”为桥梁,李刚与父亲相遇在象征着“短20世纪”的红旗广场,那里曾经红旗招展。正是在这里,作为80后子一代的李刚最终理解了父辈们的光荣与梦想、挫折与痛苦,正如作为“九十年代”之子的80后最终发现了理解“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历史契机。

不知不觉间,当“六十年代”之子和“八十年代”之子逐渐老去,而80后也逐渐成为父一辈,“九十年代”作为80后的历史起源,是否正在悄悄地放大为我们整个时代的起源?尽管回答这一问题还为时尚早,但我们似乎正不知不觉地开始感到,当反思我们自身的生存处境时,“九十年代”正是我们今天的时代状况之所以如此的直接起源,而无须再往前追溯。我们今天的时代舞台恰是“九十年代”所搭建,而“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则正在缓慢地融解为这一舞台的布景。这会意味着一种全新的理解历史与现实的方式吗?我们拭目以待。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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