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学
灰石滩旁,锥把儿石一端斜插在水坑里,另一端在杨树荫下。蚂蚱在锥把儿石斜坡上呆坐。他心里难受,撇撇嘴,想哭。
午后,太阳火辣辣地照着,灰石滩上仿佛有一束束火苗。蚂蚱直勾勾地望着远山,望着天边洁白如絮的云。
“蚂蚱”是同学们给他起的绰号。蚂蚱能蹦,学校开运动会,在跳高跳远项目上,冠军都被他包揽。
同学们叫他“蚂蚱”,还因为他爱流口水,特别是看到有人在教室里吃东西,他就不知不觉地微张着嘴,嘴角立即淌出两条小溪。大胖和小胖叫喊:“快看,蚂蚱嘴里流黄汤了!”几个人跟着叫。蚂蚱的脸由红变紫,由紫变青。他往教室外跑,跑到操场,他蹲在墙旮旯,捂着脸,心里难受,直想哭。
灰石滩上,偶尔有蚂蚱飞起来,飒——飒——他听着心烦。
天气燥热,几只蜻蜓舞动着绿翅膀,在水坑上面飞来飞去。倏地,两只蜻蜓落在水草上。蚂蚱想洗澡,想去捉美丽的蜻蜓。
“石头——回来——,和你姐去地里薅草了。”蚂蚱妈喊。
蚂蚱妈村前村后地转。可是蚂蚱听不到,蚂蚱在离村三里外的灰石滩。
蚂蚱脱下背心裤衩,从大石头上跳下,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待到接近那片水草,突然露出頭,两只蜻蜓仿佛知道遇到了险情,像直升机紧急起飞。蚂蚱无奈地看着蜻蜓飞远。他便戏水,一会儿扑腾扑腾狗刨,一会儿把肚皮露在水面,双脚向后蹬,水面溅起朵朵水花。
蚂蚱从水坑里出来,浑身湿漉漉的。他仰面躺在大石头上,晒身上的水珠。大石头热热的,像火炕,他觉得十分舒服。不远处,公路上汽车嗡嗡地驶过,车窗里有人向他张望。他急忙侧转身,看到四处无人,他赤着脚去园子边掐一片倭瓜叶,回来仰面躺下,把倭瓜叶盖在羞处,觉得痒痒的,可是他不怕。
“石——头——,回——来——,和你姐推碾子了!”蚂蚱妈喊。
“回来呀,石头,和姐推碾子。”姐姐喊。母女俩在村前河边转。
听不见。蚂蚱不回去。
想起昨夜,蚂蚱就伤心。夜里,蚂蚱睡得正熟,被一泡尿憋醒,刚要起来,听到妈妈和大姨正在说悄悄话:“姐,我真犯愁,你说我们石头,长得这么丑,你看这么大个孩子,额头满是抬头纹,像个小老头儿,以后这媳妇可咋说呀……”
蚂蚱心里很难受,就想哭。“妈妈是多么疼我呀!难道都是假的?妈妈,你怎么不待见我了呀?”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妈妈,我长得丑,你和谁说也不能和大姨说呀,你知道我多么喜欢表姐小金吗?”小金姐,一双月牙儿似的笑眼,他咋也看不够。他想,长大还要娶她当媳妇呢。
飒——飒飒——,蚂蚱在石滩上飞。
蚂蚱不喜欢蚂蚱,蚂蚱烦嘶啦嘶啦飞的蚂蚱。他穿上裤衩跑到灰石滩上去捉。
蚂蚱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寻找。突然一只蚂蚱从眼前飞起来,像抛出一条弧状的红线。飒飒——,眨眼飞落到远处。红蚂蚱!他几乎惊叫起来。看到的是灰蚂蚱,怎么变成了红蚂蚱?他十分好奇。他小心翼翼地寻找。一只灰蚂蚱,匍匐着,一对触角轻轻晃动,灰蒙蒙的大眼睛仿佛在偷觑。他俯下身,一点儿一点儿向前挪动,一个跃起向前扑去。飒飒——飒飒——,空中又出现一道美丽的弧线。他太失望了。他到坝沿折一根蒿子,在灰石滩上胡乱抽打,惊起一只只蚂蚱。飒飒声不断,一条条红色弧线此起彼伏。蚂蚱气喘吁吁,停下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的前面有一只受伤的蚂蚱。他弯下腰,把它捏到手心上。只见这只蚂蚱一条腿不见了,另一条腿在手心弹动,灰色的前翅挓挲着,露出薄如蝉翼的红纱似的后翅,无比鲜艳。原来是这样,他仿佛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好美的蚂蚱,好可怜的蚂蚱。咕叽,一摊黄汤从蚂蚱嘴里挤出来,滴在他手上。他赶快把蚂蚱甩到地上,蚂蚱弹扯着腿缓缓移动。他后悔——是自己伤害了它。于是,他寻找蚂蚱的另一条腿,可是,灰石滩,灰蚂蚱,怎能找得到呢?
太阳偏西,蚂蚱不想回家。他累了,躺在一块平整的灰石滩上,望远处寂寞的大山,望天边那朵孤独的白云。他闭上眼,听着蚂蚱飒飒地飞,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救命——有人淹着了!”
蚂蚱嗖地坐起来,看到水坑边有人呼喊。他飞快地跑过去。
“蚂蚱,快救救我哥,我哥在水里出不来了。”小胖哭唧唧地说。
小胖哥是大胖,他俩是双胞胎。
蚂蚱扑通一下扎到了水里。坑里的水已经变得浑浊不清了,最深处咕噜噜地冒着气泡,蚂蚱隐约看到水草中有一双手在挥舞。蚂蚱抓住大胖的一只手,用力往起拽,可是拽不动,大胖深深地陷进了淤泥里。蚂蚱呛了几口水,憋得难受,想到水面透透气,可是大胖死死地攥着他的手……
水坑边,灰石滩上,两个可怜的孩子静静地躺着。
蚂蚱妈拍着大腿哭,大胖小胖的妈在地上打着滚儿。小金姐来了。乡亲们来了。灰石滩的河里淌满了泪。
天色暗下来。灰石滩上的蚂蚱不飞了。也许灰石滩上的蚂蚱在茫茫夜色中沉睡了。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