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风景
“喝水的时候要当心。小口点儿,最好用吸管,别溅到脸上。”
“纸巾给你放口袋里了,使用的时候一定得注意,不能太用力。”
“一会儿拿把伞吧,虽然不一定会下雨,但可以挡挡太阳,流汗可不好。”
麦宝坐在梳妆台前,听着妈妈的絮叨,同时静静地接受妈妈用眉笔、粉扑、小刷子在脸上涂涂抹抹。伴随着妈妈的动作,麦宝看见,镜子里那只彩色的熊猫慢慢变得单纯,有了跟所有熊猫一致的黑与白。
麦宝是一只彩色的熊猫,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是。
“好了,大功告成。”妈妈宣布,“没有人能看得出你是一只彩色的熊猫了。”
麦宝冲妈妈一笑,从椅子上下来。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天,换了别人腿早就麻了,但麦宝不会。每次离开家前的时光都是这么度过的,他早就习惯了。
爸爸走进房间,从头到脚细细地端详麦宝。哪里该黑,哪里该白,都逃不过爸爸犀利的目光。没办法,要是让别人知道麦宝是这样一只熊猫,那就完了。
注意到麦宝的表情有些麻木、疲惫,妈妈给了他一个轻轻的拥抱:“麦宝,别难过,你的病会好的。”
“对,只要你好好配合爸爸妈妈,你一定很快就能像我们一样,变成只有黑白两色的熊猫。”爸爸说。
麦宝用力地点点头。他记得爸爸妈妈告诉自己的话:“生下来就是彩色,这是我们家每一代熊猫都会有的遗传病,为了不让别的熊猫嘲笑和鄙视,我们从小就要化上厚厚的黑白妆。但不要紧,随着年龄慢慢增大,黑白妆会逐渐与我们的毛皮融为一体。到时候,我们就会是正宗的熊猫了。当然,在那一天到来前,一定不能让人发现我们的秘密……”
爸爸妈妈正要走出房间,麦宝喊住了他们。麦宝将一个画架从窗户旁边推过来,让爸爸妈妈看上面的第一张画。
画布上是一座大大的帐篷,染着夸张醒目的颜色,系着大大小小的气球。那是最近来到这里——只有熊猫居住的箭竹小镇——巡回演出的“彩虹杂技团”的帐篷,也是从麦宝房间的窗户所能眺望到的一道风景。
“漂亮吗?”麦宝问。
“嗯,画得真不错。”爸爸妈妈同声赞美。
“我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画家吧?”麦宝兴奋地问。
“哈哈,你在说什么?”爸爸轻轻摸着麦宝的头——他不敢太用力,怕弄糊了油彩,“我们熊猫生来就是要当大明星的。麦宝,你也会成为一个电视明星。”
“不过,你还是可以把画画当成业余爱好。”妈妈说。
麦宝有些失望。他将画架推回窗户旁。这时从窗外传来了叫声:“麦宝,我来了……”
“米莱在叫你了,快去吧。”爸爸说。
“记得妈妈说过的话,可别被米莱发现了啊。”妈妈补上一句叮嘱。
麦宝答应着,兴冲冲地跑下楼,跑出了屋子。
米莱叉着腰等在门口,麦宝跟她打了个招呼。
“今天又花了多少时间化妆?”米莱神秘地眨眨眼。
“不多不少刚好一小时吧,你呢?”麦宝压低声音。
“跟往常一样,大概比你多十五分钟。”米莱说。
然后,他们俩笑嘻嘻地离开了麦宝家。
米莱是女孩子,也是麦宝最好的朋友,更是除了家人外第一个知道麦宝秘密的熊猫——当然,麦宝是不敢告诉爸爸妈妈的。
事情也纯属偶然。
麥宝与米莱是同班同学,但原本两人的关系并不密切。因为害怕身上的妆褪色,麦宝不敢跟大家走得太近,还好,其他的同学也不是那么好动,熊猫本来就是懒洋洋的动物嘛。但米莱例外,米莱是非常活泼的,总爱在教室里制造一些响动,一会儿把桌椅像积木那样叠起,一会儿在扫帚上练习走钢丝。
一天傍晚,轮到麦宝与米莱做值日生。在麦宝小心翼翼地扫着地时,米莱提着一个小水桶兴冲冲跑到他面前,说:“我给你表演个节目吧!”
不等麦宝说“好”或“不好”,米莱的演出已经开始了。她用一根手指支起教鞭,教鞭的顶端正好撑住水桶的底部,滴溜溜地在她手中打转。麦宝注意到水桶是满的,他心惊肉跳地祈祷米莱千万别……
结果米莱还是失手了,学艺不精的她,将满满一桶水扣在了唯一的观众的脑袋上。麦宝浑身湿透了。
“对不起,对不起!”米莱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手忙脚乱要帮麦宝擦。
“不要帮我擦!不要帮我擦!”麦宝表现得很慌。
米莱突然惊讶地发现,麦宝正在溶化……
不,不是麦宝在溶化,是麦宝身上的妆在溶化。层层叠叠的黑白油彩被水这么一浇,化成了一摊乱七八糟的污泥。被强制卸妆的麦宝,甭管多努力遮掩身体,还是不能阻挡他那个鹦鹉般五彩斑斓的真面目暴露在米莱面前。
麦宝看见米莱惊呆了,他近乎绝望地大喊一声:“不要看我!”
谁知这一喊竟然让米莱回过神来,她激动地抓住麦宝的胳膊摇晃:“原来你跟我一样!你跟我一样!”
麦宝完全听不懂米莱的意思,只见米莱抓起打翻的小水桶,将剩下的水豪迈地泼到自己身上。米莱的黑眼圈溃不成军。麦宝就像照镜子一样,看见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五颜六色的大花脸。
他们就这样看着对方,然后一起傻笑起来。
从这天起,麦宝和米莱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米莱与自己同病相怜这件事,麦宝并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如同米莱没有告诉她的爸爸妈妈。两个孩子心里都清楚,这是病,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如果被爸爸妈妈知道,自己曾经将真相暴露在家以外的地方,那么不管对方是不是“同类”,他们的第一反应必然是不安的。
所以,就在米莱和麦宝变成好朋友的那天晚上,他们费了好大功夫才哄得爸爸妈妈勉强相信,自己是不小心才把身体弄湿的。还好夜幕够深沉,他们俩摸黑回家的时候,谁也没发现街上有两只鬼鬼祟祟的彩色的熊猫。
现在,麦宝和米莱正朝着彩虹杂技团的方向走去,他们约好了的,要去看杂技。
米莱是那么喜欢上蹿下跳的玩意儿,这让她的爸爸妈妈很头疼,觉得米莱不像女孩子。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样很容易把身上的妆弄掉。但没有办法,米莱就是米莱。她每天晚上回到家时,有好几处的毛皮已经露出斑斑驳驳的破绽了。
麦宝问米莱:“你是不是想当一个杂技演员?”
米莱点点头:“我想。但恐怕不可能。爸爸妈妈说了,我以后是要当电视明星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动物,唯独熊猫的数量是稀少的。因此每一只熊猫在成年之后,都会离开箭竹小镇,前往不同的地方,成为那里的明星。永远有镁光灯和摄影机欢迎他们,永远有杂志和电视等待他们登陆。对于熊猫来说,这样的生活可是理想得不得了。
麦宝和米莱一边聊,一边走,很快来到了彩虹杂技团。麦宝看到,他每天从窗口眺望的大帐篷坐落在一片空地上,四周立着栅栏。
麦宝东张西望:“怎么没有杂技团的宣传海报呢?”
“也许杂技团里没人会画吧。”米莱对麦宝说,“你不是最喜欢画画吗?你可以给他们画一张。”
麦宝想起出门前爸爸妈妈的话,苦笑了一下。
来看杂技的观众渐渐多起来。麦宝和米莱买了票,跟随其他的熊猫一起入场。他们很庆幸队伍井然有序,不用担心身上的油彩被碰花。熊猫不愧是天生优雅的贵族。
刚找到位子坐下,演出就开始了。帐篷内的灯光突然熄灭,然后集结成一束,射向舞台中央。伴随着掌声,一个高高的身影和一群矮矮的身影从幕后走出。
麦宝和米莱惊讶地张大了嘴。
“大家好,我是彩虹杂技团的团长。”手拿麦克风作自我介绍的,是一匹斑马,他身上的每一道条纹颜色竟然都不一样。
“这是我可爱的团员们,我管他们叫‘企鹅帮’。”团长介绍簇拥在他四周的企鹅们,本该黑白分明的他们,身上的颜色如同打翻了颜料板一样错落有致。
会场里响起阵阵笑声和掌声,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彩色的斑马和彩色的企鹅,很明显,他们是为了追求喜剧效果而把自己染成这样的,不愧是“彩虹”。
麦宝与米莱也跟着笑和鼓掌,只是他们的心里装着只有彼此能了解的共鸣。
“谢谢各位的热情。”团长鞠躬,“接着,请欣赏今天的第一个节目……”
刚才还显得呆呆的企鹅们,突然像上足发条般跳起了踢踏舞。团长也将麦克风一丢,投入了滑稽的舞蹈之中。舞台上的气氛活跃极了。
节目一个比一个精彩,麦宝与米莱看入迷了。
麦宝发现手被米莱攥紧了,手心里有汗。
麦宝想,自己知道米莱为什么这么激动。
很快,到了散场的时候。
熊猫观众们照例极有秩序地离开,只剩下麦宝与米莱还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太好看了,真是太好看了。”米莱喃喃地说,眼睛里闪烁着梦幻的光辉。
“我们回去吧。”麦宝说。
“再待一会儿好吗?我还不想走。”米莱依然心潮澎湃。
麦宝只好同意。事實上麦宝也很雀跃,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激动人心的杂技呢。钻火圈、大炮飞人、魔术、连环飞刀……每一样都够他回味半天。
麦宝突然来了主意,他拉起米莱的手,说:“我们到后台去吧,去跟团长他们说几句话,也许还能要个签名。”
米莱如梦初醒,喜悦地响应:“嗯!”
观众已经走光了,清洁人员还没出来打扫卫生,麦宝与米莱没费什么劲儿,就来到了杂技团的后台。
他们掀开布帘,看到团长和企鹅们正在用毛巾擦汗。也是,在闷不透气的帐篷里从天亮演到天黑,还顶着厚厚的彩妆……他们一定都热坏了。
麦宝轻轻对米莱说:“我们等他们卸完妆再进去,比较礼貌。”
米莱点点头,专注地看着偶像们。麦宝也是。
五分钟之后,麦宝和米莱同时感到好像不对。
团长和企鹅们用湿毛巾在身上擦了不止一次,彩妆却一点儿也没掉。他们没有露出理所当然的黑色与白色。
那艳丽的彩妆,就是他们的身体原本的颜色!
麦宝与米莱忍不住发出惊呼。彩虹杂技团的成员们闻声吓了一跳,连忙转头。
面对两个满脸惊讶的孩子,他们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慌张。
“被你们发现了。”团长大方地说,“是的,我是彩色的斑马,他们是彩色的企鹅。”
企鹅帮自豪地挺起胸膛。
团长接下来的话,才真正让麦宝与米莱感到震动。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也是彩色的熊猫吧?”
愣了几秒后,两个孩子一起抢着点头。
麦宝问:“你怎么知道?”
“世界上所有的熊猫在刚出生的时候,都是彩色的。正如世界上所有的斑马、所有的企鹅……”团长说,“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更多的人认为,我们应该只有黑白两色,那才是正常的。于是面对孩子,父母总会很有默契地告诉他们:你们生病了。为了让孩子们成长为绝大多数人心目中‘理想’的模样,大人将教会他伪装上色。久而久之,本可以拥有各种色彩的孩子们,就真的变成了只需要标准色的大人……除了极少数像我们这样不愿意妥协的‘坏孩子’。”
团长边说边伤感地看着企鹅帮。
听着团长的话,麦宝想起,自从他和米莱发现彼此都是彩色的之后,就很渴望能碰到更多化了妆的“同伴”,好证明自己不是那么孤独,不用那么自卑。可是当他们设计着弄湿几位同学后,却失望地看见他们并没有掉色,他们的黑白仿佛与生俱来。
麦宝将这件奇怪的事情告诉团长,团长听完痛苦地闭上眼:“哦,可怜。现在的孩子,被剥夺色彩的年龄越来越提前了。你说的那几位同学,一定早就对未来有着清晰认识,对不对?”
米莱茫然地点点头:“是的。听爸爸妈妈的话,长大了,当个电视明星……”
第二天凌晨,麦宝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他躺在床上,听着楼下传来的声音。是米莱的爸爸妈妈,他们正焦急地跟麦宝的爸爸妈妈说话。
“我们家米莱昨天看杂技回来后,就有点怪怪的。临睡前,我们发现她不见了。找了一晚上也没找着……米莱和你们麦宝是好朋友,她来这里了吗?”
“没有呀。我们麦宝还在睡觉。”
“那她会去哪儿呢?这孩子可是明日之星呀,我们花了很多心血培养她的呀……”
“你们别着急,一会儿我们问问麦宝……”
麦宝捂住耳朵,将那些乱糟糟的声音挡在外面。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了,他才从床上爬起来。
站在窗前,麦宝看见彩虹杂技团的方向空荡荡的。帐篷不见了,气球也不见了。麦宝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带着米莱一起走了。
清新的风吹进屋子,吹动窗台前的画架掀起崭新的一页。麦宝轻轻拿起调色盘与画笔。他还是想当一个画家。当米莱和彩虹杂技团回到镇上时,他想成为给他们画海报的那个人。他想当一个即使不再是孩子,也永远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永远有自由彩色的大人。
編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