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辙南辕》:构建“江湖儿女”的乌托邦家园

2022-07-05 21:15丁莉丽张梦露
上海艺术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现实

丁莉丽 张梦露

《北辙南辕》是冯小刚导演首次试水拍摄的网络剧,于2021年夏天上线爱奇艺频道。从2013年的《私人订制》开始,冯小刚作为“国民导演”的地位其实已经不保,《私人订制》遭遇影评人的差评,2019年的《只有“芸”知道》,市场表现也比较一般,至《北辙南辕》,大量普通观众以及影评人批评该剧“不接地气”,太过“悬浮”,豆瓣分低至4.7分。《北辙南辕》中表现的生活真的完全是编剧臆想的吗?以冯小刚导演为代表的主创真的远离了普通大众了吗?在我们看来,冯小刚在20世纪90年代作为“大众造梦师”深受欢迎,到今天被市场边缘化,被主流观众所批判,更多源于大众心绪和时代审美的不同,而且,大多数观众对于《北辙南辕》的解读也未必和主创想要表达的处于同一轨道。从这一意义上来看,《北辙南辕》这一片名不但精准地概括了导演试图表达的关于人生和命运的思考,也极富意味地诠释了这部剧的创作初衷与观众接受之间的背离与错位。

现实一种:衣食无忧之后的精神漂泊

面对观众对于该剧“悬浮”的批判,编剧陈枰在接受采访时回应,剧中五位女主都有原型,包括自己的母亲也是和剧中白静慧一样酷的老太太,现实中她也参与过朋友餐厅的投资,全程见证了餐馆从筹建到开张经营的过程。但陈枰的回应并不能让那些认为“编剧没有经历过生活的毒打”的观众改变自己的看法,因为当下中国观众因为各自所处环境、年龄、地位、身份的不同而导致的审美差异,导致影视剧的两极化口碑已经是一种常态。《北辙南辕》固然也有观众喜欢,但是被大多数观众吐槽、差评,其实源于被误读。当下的年轻主流观众,对于“现实”的理解往往停留在剧作对生活表层的复刻与呈现是否贴近自己,在审美上追求“零距离”式的“接地气”以及“代入感”,剧中内容一旦与自己看到的有差距,便被批“悬浮”,不愿对剧中所蕴含的深层次审美内涵进行探究的欲望。

《北辙南辕》聚焦当下中产阶层,这里看不到《装台》中底层人讨生活的艰辛,没有《理想之城》中年轻人在“一地鸡毛”的职场中突围的郁闷,在观众看来,他们衣食无忧,生活充满爽感,酒桌上一顿豪侃就换来一份高薪的工作,十八线小明星也没有“北漂”“横漂”们打拼的艰难。但这一切都只是表象,當剧中人生活的内里被撕开之后依然是危机四伏,暗流汹涌。剧情中交织着各种矛盾,将啃老、代沟、黄昏恋、职场潜规则、教育焦虑等社会议程全都摆在了观众面前。其实,这些现实问题并不仅仅局限于衣食无忧的中产阶层,而是映照了当下整个社会群体都在面对与突围的生存境遇,因此,说其剧情创作浮于表面其实有些冤枉。尤珊珊的儿子十二岁就成了“小留学生”,而司梦和杜世均的家庭生态所展现出来的“丧偶式”育儿与“诈尸式”教育,显示了“全员富人”们也难以逃脱的教育焦虑;白静慧是毕业于音乐学院的高智女性,但因为儿子对房产的心心念念与儿子恩断义绝多年,她和“吕医生”的黄昏恋,也遭受吕医生儿子的阻挠;经纪人“花姐”揭开的娱乐圈明星番位之争,黄渤扮演的“数字先生”既真切又无比荒诞的表演,则展现出娱乐圈已然荒腔走板的氛围,种种浮夸的习气和荒诞的怪象,不但为当前国家重拳出击整治娱乐圈的行动所佐证,一定程度上也是当下社会一些行业精神状态的折射。

《北辙南辕》没有止于表现浮光掠影的现实生活,而是通过对剧中人不同精神状态的探寻,抵达对于这一时代群体性精神病症的描绘。无论是司梦的丈夫杜世均出于房贷的压力而忙于工作应酬,还是冯希的“凤凰男”男友坚持不到博士毕业不结婚,以及戴小雨在见到刘梁周花几十万买一个镜头之后,消除了和他在一起的犹豫,选择了与前男友彭湃复合,所有这些选择,其实都源于他们潜意识里对不确定未来的不安。从种种焦虑的表象出发去反躬剧中人的生存环境,可以发现他们与这个社会的大多数群体一样,真正赋予他们压力的,其实不是物质生活水平的低下、以及来自工作上升通道的逼仄,而是心灵的无所依傍。人设颇受诟病的尤珊珊,手提八家公司,看上去无所不能,却常年失眠,唯有在黑哥的沙发上才能得以安然入眠。黑哥是20世纪90年代“江湖儿女”中的大哥人设,他因保护尤珊珊而导致手残,从而永远失去了现实世界中的江湖地位,但却成为尤珊珊内心“江湖世界”的永恒盟主。黑哥不但是尤珊珊现实世界中的拯救者,也是尤珊珊精神家园的建构者。尤珊珊开设音乐坊,将黑哥作为精神教父供奉在这里,成为自己的精神休憩之地。组建“北辙南辕”,则是尤珊珊对于黑哥的精神传承,因此,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视为尤珊珊的“成长仪式”。她在遇到司梦之后,既送洗衣机,又送水果,一次次主动拉近和司梦的关系;将她认为投缘的朋友一个个拉进“北辙南辕”的股东名单里。她如此用力地经营这个“北辙南辕”,试图在追名逐利的现实中组建一个充满江湖义气的“乌托邦”家园,作为自己精神安放空间。尤珊珊的故事虽然看上去有一些悬浮,却无比真切地揭穿了这个时代的真相:消费主义语境中无处不在的物质欲望膨胀,只是时代病症的背锅侠,真正的危机来自精神的无所依托。“北辙南辕”餐厅,一个象征着“江湖儿女”心中的“乌托邦”家园,作为尤珊珊等已经实现了财富自由者的自我救赎空间,寄寓着冯小刚对于90年代的隔空怀念,而黑哥的离去则无情地宣告这一“乌托邦”梦想最终必然破碎的宿命。

女性议程:客观视点与理想化滤镜

“北辙南辕”餐厅在登场之初,剧作便定义了它作为几位女性一起搭建的“不图赚钱,方便姐妹们吃饭聊天”社交平台的本质。“北辙南辕”作为大姐大尤珊珊自我救赎而构建的精神“乌托邦”家园,同时还具有“女性情谊可以作为女性自我拯救的力量和精神归宿”的象征意味。剧中的几位女性在学识阅历、身份阶层、审美趣味、价值追求等方面各不相同,较为集中地呼应了当前社交媒体中关于女性的一些议题。相比当前一些“大女主”作品,该剧对于女性议题的观点相对平和、客观、理性,对于两性关系构建的态度和立场颇有建设性。

《北辙南辕》对于网评的两位“渣男”——冯希的前男友李响和戴小雨的前男友彭湃的塑造,都没有落入脸谱化的窠臼,而是包含着对人性及社会的深刻洞察。李响作为典型的“妈宝”凤凰男,享受着冯希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母爱一样的情感补充的同时,还以俯视的角度来榨取冯希的剩余价值,以至于出国留学后发现自己没有了相关需求,就将其无情抛弃。冯希和李响的故事中没有异地分手导致出轨的俗套剧情,而是细致入微地展现了李响这一类“凤凰男”家族血缘牵绊与自私人性相互交织的精神世界。相比于李响的自私,彭湃的情感自私背后更多是源于亲情的牵绊。对前妻尤其是女儿的愧疚,使得他无法彻底从原来的家庭中抽身,和戴小雨毫无心理负担地走入婚姻殿堂。而他与戴小雨之间展现出来的种种矛盾,也是现实中许多二婚家庭种种问题的映照。除了“渣男”,剧中提供了更多理想化的男性人设,如痴情而理性的刘梁周、坚持平等和自我的俞颂阳与杜世均,以及“老伴模范”吕正,几个正面男性角色的设定,体现了该剧试图超越两性中的单一立场,以人性为立足点,以两性和平共处为旨归,尤其是对男性群体的描摹刻画,与当下众多通过矮化男性来彰显女性意识的“大女主”影视剧形成了较为鲜明的对比。

《北辙南辕》对于女性自我的反思也体现得较为鲜明。戴小雨和冯希是剧中相对其他女性而言更具有依附意识的女性,但两人的依附性又有所不同。戴小雨对于彭湃的依附更多来自原生家庭的影响,父亲和奶奶白静慧的矛盾也因“房子”而起,戴小雨对于未来“安稳”,即更富足的物质生活的追求使得她再次选择彭湃,在经历了彭湃的两次背叛后才确立了独立前行的勇气。冯希作为一个典型的小女人,在和李响的关系中她心甘情愿处于更低一等的位置,有社会地位差距的影响,但更多源于她自身依附性较强的特点。冯希也在经历了背叛之后才真正去直面前男友其实只是利用她的残酷现实,抛弃幻想去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司梦所面临的女性自我与家庭之间的矛盾在当下具有典型性,但是剧作没有采用“弃妇逆袭”的励志模式对所谓的“渣男”展开批判,而是借一场由实习生导演的闹剧完成了双方的自我反思,让家庭找回了平衡。当然,《北辙南辕》中女实习生形象比《三十而已》中的林有有走得更远,也许在形象塑造上略显极化,但也彰显了对于对女性鲜明的批判意识,在当下女性主义意识较为张扬的现实环境中是极有锐气的。

当然,对于矛盾解决的温和态度也反映了该剧对于女性议程所持的理想化滤镜。没有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渣男”的设置,一定程度上也是对某些深层次问题的回避,如“青春不该被明码标价”的独立宣言与爱情中遭遇欺骗和背叛女性所受到伤害更大等问题深入讨论的缺失;鲍雪最终理解了俞颂阳替好友完成遗愿以及战胜自己梦魇的夙愿并给予支持,但该剧却并未交代俞颂阳对于鲍雪拍摄裸戏的准确态度,且鲍雪放弃演艺术片的女主机会是因为导演显现出通过对女性的欲望化呈现作为电影卖点的嫌疑,这一问题的解决最终回避了女性事业与爱情之间的矛盾,以及男性对于女性身体所持有保守态度的批判;冯希被抛弃的同时很快遇上靠谱帅气的赵赫男得以闪婚、司梦作为高学历家庭主妇的身份带来的轻而易举的“逆袭”和女实习生“假小三”的“爽剧”套路,一定程度上也阻礙了对于全职太太现实困境的真实揭示等。

口碑撕裂:错位评价背后的审美降维

在当前的影视剧市场上,口碑撕裂,两极化的评价频频出现,一方面暴露出缺乏权威专业性影评而导致影视评价体系的失衡,另一方面是新媒体语境中影评的门槛较低,批评伦理缺失。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状况,对于影视批评的正常生态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当前对于《北辙南辕》的差评集中在剧情合理性的质疑,尤其是通过物质层面的对照,在现实中一一对应还原剧情在多大程度上存在着可能。如王有有《北辙南辕:错位的“女人的困境”》一文提道:“剧组对生活在大城市的单身女性和两娃家庭,住得起什么样的房子,一无所知。这是本末倒置之一至于开餐厅之高风险,几个穷女人哪来钱投资餐厅这些现实问题,完全不在考虑范围。这是本末倒置之三。”甚至对戴小雨为求安稳而与彭湃复合感到无法理解:“就很奇怪,住奶奶的大别墅不比那两万一个月的出租房快乐吗。”1《〈北辙南辕〉:“伪女性剧”为何想象一种南辕北辙的现代女性品格?》一文则如此点评:“《北辙南辕》被部分观众批评为‘一部悬浮的女性群像剧’。剧中都刻画了哪些女性形象呢?大概是时尚版的‘五朵金花’——身价上亿的女老板;住价值几千万大房子的家庭主妇;中戏毕业的潜力女演员;高知家庭出身、靠啃老住着小别墅的海归硕士;在京城住着亲戚大房子的陪读女友。”2作者认为《北辙南辕》塑造了“刻板化”的女性形象,但事实上这篇文章也映照出了作者自身的刻板视角——以物质化标准凌驾艺术评价标准,人物首先被归类、被贴标签,而人物的立体性和丰富性以及背后的审美内涵却被轻而易举地过滤掉了。当下观众对于“零距离”式生活内容呈现和以“代入感”为基础的审美诉求,一定程度上恰好映照出这个时代大众群体审美的降维。

冯小刚成为大众的“造梦师”,源于1997年《甲方乙方》的登场,并由此开启“贺岁档”市场。影片讲述钱康、姚远、周北雁和梁子四位年轻人创办“好梦一日游”公司,将为大众圆梦作为业务经营范围。从今天的观众来看,影片中展现的英雄梦(川菜厨子想成为宁死不屈的革命英雄)、爱情梦(使失恋的人恢复生活的自信)、受气梦(大男子主义顾客想“受虐”)、受苦梦(富翁想体验贫困生活)、回归普通人的梦(明星想做回普通人),完全是闲得无聊者的臆想,但是这些博人一乐的搞笑桥段也恰恰精准地传达出当时的年轻人面对平庸生活的反抗态势以及对富足精神生活的追求;“团圆梦”中姚远和周北雁将自己的婚房借给绝症病人实现团圆的梦想,在今天的观众来看无疑更加不合情理,但当时的观众恰恰被其中展现出来的温暖氛围所打动,而没有过分计较其具有多少现实合理性。冯氏的造梦机制没变,变的是时代和人心,熟人社会的处世规则被世俗算计所代替,悬在头顶的理想主义光环正在日益褪去,这既是本片叙事的尴尬所在,也是艺术面临的悲凉处境。

客观地来看,冯小刚作品一直属于瑕瑜互见,他一直保持着对现实问题的敏感性,用“贫”来抒发普通人无处宣泄的时代情绪,但是也习惯以“隔靴搔痒”的方式将问题轻轻绕过,以构建美好的“白日梦”来作为生活的答卷。《北辙南辕》依然如此,对于女性困境、群体精神漂泊等社会问题的回应与表达,无疑是精准到位的,但是,面对矛盾,又习惯于采用“金手指”式的逆袭方式来营造爽感。这种骑墙的态度让《北辙南辕》呈现出一种内在的断裂,审美风格上也显出一些油滑浮夸的特征,而未达到理想主义烛照的现实主义这一高度。当然,这对于电视剧这类大众化产品而言也是一种奢求,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回应现实并引起相当一部分观众的共鸣,《北辙南辕》事实上已经交出了相对满意的答卷,这也为部分喜欢它的观众所肯定。撇开主题层面的一些亮点,其制作水准上向电影靠拢,给网剧提供了一部标杆性的作品,也受到业界的肯定。正如一位豆瓣网友所言,时间必定会给《北辙南辕》带来更客观的评价。

丁莉丽浙江传媒学院电视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张梦露浙江传媒学院电视艺术学院学生

1.王有有.北辙南辕:错位的“女人的困境”.“三联生活周刊”公众号:2021年8月6日。

2.谢彩.《北辙南辕》:“伪女性剧”为何想象一种南辕北辙的现代女性品格?[N].文学报:202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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