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惠
童年記忆中印象最深的房子是租来的,从幼儿园住到小学三年级。那房子门朝东,有可供晒粮食的水泥平房顶,院子里有水井和葡萄架。
门口有废弃的猪圈,堆着些玉米秸和柴火,栽有几棵细细的榆树,刚刚比平房顶高一点,小鸟在上面搭窝都很不安全,总被孩子们觊觎。
我喜欢水泥平房顶,夏天的夜晚可以躺在上面乘凉,因为地势高,会有阵阵的凉风吹过。而那水泥面被日间的太阳晒过,是温热舒适的。
天色尚未暗淡时,我在平房顶写作业,有时候会拉上几个小伙伴一起写,小时候似乎做什么都是有人陪着才带劲儿些。
小学一年级时,常和我一起的是个叫秀华的小姑娘,她住在隔壁村,脸上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和气。她偶尔也在我家吃饭,我妈妈还给我们俩拍了照片留念。我后来翻出那张照片来,当时的我穿着格子背带裤,她穿着花裙子。
但是,我再也想不起我们除了写作业还有哪些往来。这段友谊似乎很短暂,消失和来到一样迅疾——最终我们只是曾经一起写过作业的朋友。
还有两个小女孩也来家里玩,开抽屉乱翻,涂妈妈的口红。其中一个女孩偷偷拿走了我一件衣服,后来她对别人说起,我才知道。我便不叫她来玩了,并为自己的轻信感到后悔。
我和秀华有张合影照片,每每看到,总有种奇妙的感觉。背景是我家晒在外面的大海绵垫子,照片里的她嘴唇鲜红,而我的唇色煞白,被衬得愈发傻气。
等天黑下来时,我们全家会在平房顶上看屋子里的电视,隔着四五米远,看得也影影绰绰。只有夏天才可以坐在平房顶上纳凉,到了冬季我们全家就全坐在被窝里看电视。
那时的电视机还没有遥控器,屋里也没有暖气,为了避免在大冷天还要哆嗦着跳出被窝关电视机,爸爸特意削了一根长长的棉槐棍,打磨得十分光滑,在炕上伸长胳膊对着按键一捅就关掉了,然后收好棍子反转身子睡觉。
家里的电视机质量不好,有一阵总拿去修理,于是在漫长的夜晚,我们就打开广播,听那“黑匣子”里温和的声音为你讲故事。
冬天里,爸爸有时需要上夜班,上前半夜的班的时候是凌晨一点左右回来。外面木门上的铁环转动,嘎吱响一声,就是他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接着是脚撑放下的咔嚓声。他推开里屋的门,扑落身上的雪,带着一股凉气。听到门响的时候,我会有一点害怕,睁着眼睛直到看见是他进了门,才又安心睡去。
上后半夜的班的时候,爸爸十一点钟准时爬起来,裹上军大衣和厚围巾,推自行车出门。他在单位负责烧锅炉,为整个工厂供暖,天越冷的时候工作量越大。
上夜班的好处是,白天会在家,有闲暇做些手工,这是我所喜欢的。有一阵村里流行用捆纸箱的塑料封条编篓子,结实轻便还不怕水,用来放要洗的衣服或者装菜园里摘来的瓜果蔬菜都很妥帖。
那时常见到爸爸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灰色和白色的封条在他怀里跳跃着,渐渐出来了篓子底的模样。他还会把红色的塑料证书皮剪下来,制成一个大大的双喜字镶嵌在篓子的中央,很有些乡土的喜庆气息。
院子里的水槽边种了两排洋葱,蹿出长长的葱棒时,我会把它们折下来,用小刀仔细削去绿色的外皮,然后吃掉白色的瓤,味道是微辣清爽的甜,是那段时光里独有的味道。
有一次,我拿菜刀削葱皮,结果刀不小心从手中滑落,在我的小腿肚上划了道长长的口子,那疤痕一直存在着,而我也不再吃葱棒了。
平房的房顶四周有由水泥砌起的围栏,为了防止积水,角落里有一个出水口,夏日里下大雨的时候塑料管子就哗啦啦地向下流水,冲刷着地面。
天气最热的时候,我会在下雨天在那出水口冲澡。那时周围并没有高楼,在自家的院子里关上门感觉很安全。
冷的雨水浇在热的人身上,会有一种痒痒的感觉,但过一阵儿,就习惯雨的温度了。那时的雨水还比较干净,我们也会用橡胶桶接着落下的雨柱,储存起来浇花。
表哥寒暑假的时候会来住几天,我常欢欣地等他来,他很快就能和村子里的那些男孩熟识起来,一起打打闹闹,去某个地方捕蝉或捉鱼。大约男孩子之间的熟悉就是这么简单与随意。
但他也常常闹情绪,不高兴了便自己跑到马路上要步行回家。他会回头看看,如果有人追来,便跑得更快,如果没人理,也就悄悄地回来了。
表哥拿走了我的《365夜故事》,没有还给我,我耿耿于怀了多年。上小学四年级时,我到他家发现了被撕得只剩下小半本的书,装作忘记了那是我的,心里却一阵难过。
后来,我们搬离了那个村子,在别处安家,继续人生的漂泊之旅。
许多年后,我在某天夜里醒来,清清楚楚记得梦中走进那个房子所在的胡同,然后拼命刷新回忆也记不起里面的具体情形,有一种头晕胸闷的窒息感。
夏天的时候,我回到老家,决定要到我们曾经租来的那个家看一眼。村子变化很大,有了宽阔的马路,站在那个旧房子面前,我费了些力气才辨认出了它。
水泥墙壁已经斑驳,木门更加破旧,上面挂着生锈的锁,大门旁随意地放着一些玉米秸,小树已经长高了。
不知道这些年里面住过谁,现在还有没有人住。这院落里盛放着一个孩子的童年,因而在我的记忆中是永生的。
编辑/梁宇清421DB21C-F991-4276-A8FB-EC7278027DB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