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海派戏曲的都市镜像

2022-07-05 11:40黄静枫
上海艺术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沪剧海派戏曲

黄静枫

进入新时期,反映上海城市建设和社会问题的海派戏曲作品折射出改革开放后上海的建设历程。它们关于上海都市的想象,不仅构成上海城市的系列镜像,更是“海派”戏曲在题材建设上的重要创获。

从周边农村或是外省“闯入”上海都市的各戏曲剧种都在尽可能地与这座城市保持协调,无论是审美风格,还是行为方式,抑或是思想观念。这些原本怀揣富裕的梦想踏上这座“不夜城”的诸多剧种,在经历多个回合的互动、调适后逐渐“在地化”,成为不同于原生地的“新品种”,为这座城市的精神文化“代言”,彰显出独特的海派气质。虽然它们闯上海的初衷是金钱,但在它们收获物质的同时,也逐步实现了精神内蕴的脱胎换骨。纵观20世纪,海派戏曲的“底色”之一便是“时髦”。也许有人会不禁问道:那些诞生于清末乡土社会的地方戏如何能与“现代”和“时尚”关联?我们提出这个观点,其实是从海派戏曲对现代都市生活的敏感度,对现代城市文化建构的参与度出发的。

像越剧、沪剧、淮剧这样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剧种,在海派文化的背景下,产生了大量不同于以往的新作,为立足上海这座城市提供了重要支撑,并通过这样的方式进一步形成了剧种自身的艺术特色。进入新时期,这些剧种积极参与到城市精神的塑造中,为上海城市文化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可以说,上海题材从未在海派戏曲舞台缺席,它们反映出上海城市建设和社会问题,折射出改革开放后上海的建设历程。这些作品并不沉湎于过去的伤痛,而是更乐于描绘对幸福的憧憬。面对风起云涌的发展形势,只有信心百倍、斗志昂扬才能所向披靡。可以说“上海”从未在海派戏曲的舞台上缺席。它们关于上海都市的想象,不仅构成上海城市的系列镜像,更是海派戏曲在题材建设上的重要创获。新时期取材上海生活的海派戏曲作品,大致可以分成以下三类:

聚焦市政建设

20世纪80年代后期上海城市建设起步,进入90年代大规模推进。90年代初主要开展道路交通建设,修建大桥、地铁、高架等城市基础设施。一些戏曲作品将上述市政建设中比较尖锐的个体与集体、公利与私益的冲突搬上舞台。在作品中通过这一矛盾形成、发展和解决过程的展示,尝试回答如何在城市发展中处理“小家”与“大家”的关系。上海沪剧院1989年上演的《一夜生死恋》和1995年上演的《今日梦圆》、上海淮剧团1994年上演的《大动迁》是这类题材的代表。《一夜生死恋》强调中国共产党党员在城市安全受到威胁时应该挺身而出发挥先锋模范作用;《今日梦圆》则通过一个女儿对她身为地铁工程师母亲的误解以及母女两人最终前嫌尽释的故事,歌颂城市建设者的无私忘我的奉献精神。《大动迁》讲述的是成都路高架修建工程启动,市民舍“小家”为“大家”,配合政府动迁工作的故事。总之,这类作品都在向观众传递一种认识:先公后私、先人后己的集体主义情怀是这座城市建设和发展的精神动力。事实上,处理都市题材,比处理革命历史题材和农村题材难度更大。

关注遗留问题

还有一些作品关注改革开始之后出现的社会问题,这些问题早在此前的政治运动中被埋下,只是在新时期自由的氛围下才集中爆发出来。作品以理性精神去审视苦难,对个体命运被时代政治裹挟表达哀悼;以冷峻的思考去解决问题,对全新时代给予的机遇和挑战充满信心。因此,这类作品虽能认识到时代政治对于一代人的影响,但对曾经遭受的不公正并非难以释怀,相反,表现出积极的心态,即将苦难视作财富,并转化为人生征途的动力,不做时代的落伍者。总之,这类作品始终对生活保持着昂扬向上的态度,呈现出“哀而不伤”的美学风格,昭示着一个开放、自由、充满机遇的时代正在启幕。

之前的动乱使得青少年缺少教育与管束,在“文革”结束后一批习惯信马由缰的人成了问题青年。一些作品试图为这一问题开出一剂良方。1982年上海沪剧团三团上演了《野马》,该剧根据同名评剧移植改编。讲述了一位团支部书记将一匹脱缰“野马”规训成社会主义事业“千里良驹”的故事。“野马”曾经一度滑到了犯罪的边缘,但是最终看清了是非善恶,弃暗投明。上海淮剧团1981年排演的《母与子》,也是针对“文革”后刑满释放人员重新回归家庭和社会这个现实问题的。剧中继母桂珍以她的慈母之心感动了劳教青年张强林。

改革开放后,随着台湾和大陆关系的改善,从台湾前来大陆观光旅游、探亲访友、投资经商的人日益增多,文学界一度掀起了“台湾题材热”。沪剧也从两岸交往中寻找素材。如1991年上演的根据赵辛子中篇小说改编的《明月几时圆》正是通过新中国成立前夕从上海赴台老兵章知祥回乡探亲引发的一系列情感纠葛,揭示政治洪流中个体的无奈与悲哀、幸运与温暖。

90年代初期,当年上山下乡的上海知青已步入不惑之年。回城后的他们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左冲右突,很多人已成为各行业的精英,在上海城市发展中展露头角。沪剧以他们为原型,捕捉他们在浦东开发中的矫健身影,刻画了这群人到中年的城市建设者的独特心态和集体观念。沪剧舞台上,他们构成了一组群像,这群生于上海、离开上海,最终以“归来者”的身份建设上海的中坚者无疑也代表了上海。他们的集体精神面貌呈现出一个“沉稳”的上海。那么,这群上海返城知青关于生活与事业共同的价值判断和思想认知是什么呢?

1993年上演的沪剧现代戏《风雨同龄人》以一场同学聚会开幕,勾出一段“知青”生活的情感纠葛。上海知青欧阳杰和钟佩文在山沟插队时成为了恋人。不过,由于钟佩文的成分不好,回城的希望渺茫。为了不让她拖累儿子,欧阳杰的母亲哭哭啼啼哀求她离开。钟佩文为了成全爱人竟不辞而别,此时她已经怀孕这一变故影响了他们,钟佩文异乡奔波、欧阳杰长期处于怨恨与哀婉中,他们的女儿从未感受父母之爱。但《风雨同龄人》的感情基调并不哀伤,主题也并不试图在故事中追问苦难的根源。它更想表达的或者说是宣扬的是同龄人在历经坎坷后应该互帮互助的处世态度,是建设者在城市飞速發展之际应该争分夺秒实现价值的奋斗精神。正如剧中反复响起的主题曲《同龄人之歌》唱道的:“让风雨冲淡苦涩的回忆让我们驾驭又一次新的起飞,飞向那理想的明天!”美国梦达公司总经理钟佩文和浦东玩具厂厂长欧阳杰签订了合作协议。钟佩文登上前往澳大利亚的航班,她要去拯救流落异国、命悬一线的欧阳杰前妻玉婷。所有人都被时代裹挟,“相逢一笑泯恩仇”是他们在向旧时代作别,“直挂云帆济沧海”是他们在向新时代致敬。这就是《风雨同龄人》力图传递的。B112CC55-18E6-44A4-B536-5D859A531B97

1994年上演的沪剧现代戏《孽债》同样关注知青群体在返城后遭遇的困境。故事中一群当年在西南边陲挥洒过汗水、付出过感情的上海知青们在返城后重新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不过,他们幸福的都市生活却被结伴而来寻亲的农村子女们打破。这些孩子是他们青年时期一段感情生活的结晶。在他们回城后,原本的婚姻家庭残破不全。抚养子女的问题成为定时炸弹迟早要在他们的生活中“开花”。随着孩子们的到来,一个个平静的家庭陡起波澜。但是作品并未纠结于向谁讨债的问题,而是通过对比两个家庭对待寻亲子女的态度,呼吁已经成为社会中流砥柱的“知青”们用爱与善良去面对自己、面对家庭。这不仅是道德问题,更是作为“城里人”的责任和义务的问题。在作品中这群上海人年轻时被寄予希望,步入不惑之年并且小有成就后更是自觉负担起社会和国家的责任。作品始终保持着昂扬的主人翁精神。这是上海人的自信,也是海派戏曲的自信。

总之,在新时期沪剧舞台上,“上海”是一位年过不惑的老大哥,流年似水,机遇在前,他来不及悼念、来不及忧伤,只能把曾经的苦难当作财富。

直面新生问题

伴随着经济体制改革而来的还有一些新的社会问题。新时期沪剧对这些问题并非置之不理,它们在为历史遗留问题寻找解决方案的同时,也对这些新问题给予了高度关注。

创作者注意到市场经济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物欲的膨胀,并由此带来治安问题。他们希望通过讲述犯罪分子犯罪、悔悟的故事告诫广大观众要时刻坚守底线,不能因为一念之差铸成终身大错。上海沪剧院1984年上演的犯罪题材现代戏《逃犯》讲述了一个上海青年工人为了讨对象欢心偷盗工厂物资、被捕入狱后又越狱潜逃的故事。为爱而偷的苏明、勇敢面对的金梅以及充满人情味的教导员钟良,令这个犯罪故事不显得冰冷,相反还多了一份温暖。偷盗者最终在真情的感化下幡然悔悟、归狱服刑。作品告诉观众一个朴素的人生道理:贪恋一己私欲铤而走险往往只会得不偿失。在这类警示作品中,施教人员用他们的善良和真情感化被教育的人,让被教育的人看到正义与非正义的道德悬殊,自动选择向道德高尚的一方,也就是正义的一方靠近。如何通过“以德化人”的方式解决矛盾是这类剧目需要重点解决的问题。1994年宝山沪剧团推出另一部犯罪题材现代戏《罪女泪》,配合全国范围内开展的“反腐打假”工作。该剧通过一个制假售假却自食其果的故事去告诉观众应该用真诚守护幸福。剧中制药厂女厂长肖玲生产的失效药品夺走了自己女儿的生命,在惨剧面前,她幡然醒悟:伪劣产品的根源是伪劣的人品。

还有一些作品对家庭中仍然存在的虐待老人、歧视女性问题予以高度关注,对改革开放后日益严重的“婚外情”“第三者”问题进行讨论。这些家庭伦理题材的剧目基于家庭是社会细胞的认识,把幸福家庭视作健康社会的前提。它们试图通过感人的情节与生动的形象对广大市民实施教育。教育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以中华传统美德为标准,以社会主义法律为底线,创建文明家庭、守护天伦之乐。

1983年上海沪剧院上演了多幕喜剧《寻娘记》,故事发生在上海的一栋“筒子楼”里,在轻松幽默的氛围中标举敬老孝亲的行为准则。剧中孝养父母和虐待老人的两方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对缺少人情味的行为进行了有力的嘲讽。1991年宝山沪剧团上演了《情变》和《深秋的泪痕》,前者写女儿理解了作为军人的父亲在家庭婚姻矛盾中表现出的责任与担当。通过女儿的醒悟向观众说明什么才是有价值的人生。后者则讲述了一个家庭伦理悲剧故事,对两个自私的男人进行了无情的嘲弄。他们一个是不愿承担父亲责任的姜世方,一个是为一己私欲破坏他人家庭的李云林,最后都眼睁睁看着亲人离去而痛失天伦之乐。当然,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之间可以享受天伦之乐,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可组建家庭、共享天伦。1991年上海沪剧院上演的《明月照母心》尝试诠释这一社会观念。该剧将视角交给社会普遍存在的孤儿问题。讲述了一位凭一己之力收养孤儿、为社会减轻负担的人民教师的感人故事。她这么做在丈夫和外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但她用无疆大爱打破了血缘造成的障碍,收获了更多的欢乐。不仅如此,女主人公抚孤的行为激起了全社会的爱心。该剧在描绘一个理想的蓝图:当人人都献出一点爱,我们的社会主义大家庭将会无比的温馨。因此,这部作品跨越了普通的单个家庭,实际是在呼吁建构整个社会大家庭的天伦之乐。

在剧烈的社会变革中男女婚恋的内容与形式也随之改变。一些作品客观细致地呈现了改革开放时期都市男女的情感故事,呼吁建构与时代相适应的爱情观和婚姻观。上海沪剧院1989年上演的《牛仔女》,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上海“下只角”的男女情感纠葛故事。在这部作品中创作者通过情节和对话对金钱与知识、权利与人品等诸多关系进行探讨,引发观众思考如何在自由经济浪潮中寻找生活与爱情的真谛。1991年上演的《都市梦幻》则试图回答了当代青年如何在朝夕万变的城市生活中呵护心底的真情、坚守胸中的理想。

难能可贵的是,90年代初期还涌现了一些反思政治的沪剧现代戏。1990年上海长宁沪剧团演出的《清风歌》塑造了一个现代女清官,讲述了一段秉公执法的故事。当然,作品更大的用意是要引起我们对犯罪根源的思考:是谁给了林辉倒卖的物资?是谁纵容包庇了他的犯罪活动?1991年长宁沪剧团上演了呼吁改善新时期干群关系的沪剧现代戏《风雨今宵》。同年,奉贤县沪剧团《红蜻蜓》塑造了一个对事业和理想执着追求的税收干部洪青亭,她坚守原则又充满人情味。

可以说,新时期海派戏曲的上海书写表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上海在改革浪潮中遭遇的重大问题都得到反映和探讨。创作者也尝试给予答案,希望能对城市发展产生作用。可以说,新时期海派戏曲较好地诠释了“直面当下”这个词。这与一些梆子声腔系统的剧种,像豫剧、莱芜梆子,还有各地花鼓戏偏重转折期农村生活,有着明显的不同;也和北方的京剧、评剧偏重革命历史题材有所區别。事实上,戏曲对上海的书写,不同于其他文艺门类。由于戏曲“诗乐舞”三位一体的内在构成,它在塑造上海时的手段是多样的。又因为戏曲讲述方式的线性和矛盾冲突的集中,它所寄托的主体想象是直接和简单的,它参与上海城市文化建构的方式是刚性的。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戏曲现代戏创作研究”(项目号:18ZD05)阶段性成果

作者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戏剧艺术》责任编辑B112CC55-18E6-44A4-B536-5D859A531B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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