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红
意象是客观的外在物象经作者心灵的酝酿、发酵之后所产生的表情达意之重要文学构件,是“诗歌艺术最小的能够独立运用的基本单位”(陈植锷《诗歌意象论—微观诗史初探》)。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与散文相比,诗、词两种文体之所以有着含蓄、蕴藉之美,与其中运用大量意象以尽意不无关系,故而从意象这一微观诗学角度出发,是解读、研究古典诗词的重要路径。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植物意象种类繁多,内涵各异。其中,梧桐作为我国古代农业社会中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极为常见的植物之一,其入诗、入词,在漫长的古代文学长河里丰富发展了其独有的文化意蕴。据俞香顺《中国文学中的梧桐意象》一文梳理可知,孤桐一般是人格象征符号,焦桐、半死桐则与音乐相关,井桐、疏桐等一般蕴含悲秋情结。此外,双桐枝叶相覆,常以喻爱情;折桐花寄远、摘桐叶题诗以寄友情;而双桐沙门常用来表示佛教圣物。由此可见,梧桐在文学中所派生出的意象丛之繁复。
美国学者毕嘉珍指出,一个物象一旦经情感的投射而成为蕴含各种情感内蕴的意象后,它将成为一个“宽泛的合集”,其比喻体系为后来的文人所共享,因而人们通常会用系统化的历史典故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内涵与审美。以上所言梧桐意象,其情感意蕴在唐前大多已创用完备(极个别除外),此后沿用多是在前人创作基础上的承续与深化。然而,笔者检索唐宋时期诗词中梧桐意象后发现,在诗、词两种不同文体中,上述梧桐意象的具体文化内涵所出现的频率是有很大差异的。其具体表现为在唐诗与宋诗中,梧桐意象主要沿袭前人开拓出的意象内涵并在其基础上深化,重在采用梧桐所具有的“言志”之用,如孤桐所代表的“孤直”这一人格象征意义,就是白居易在鲍照、司马彪等人的基础上沿用并最终形成,而在宋代王安石诗中完全成熟。而相较于诗歌而言,宋词中出现频率最多的则是“疏雨梧桐”。宋词中梧桐意象的发展与开拓在于“疏雨梧桐”“夜月梧桐”意象组合的固定与成熟。也正是由于这种意象的组合,梧桐在宋词中不再像诗中一样,成为诗人言志的对象,而是成为词人营造意境的重要手段,梧桐文化意蕴的选用体现出狭窄化特征与背景化倾向。而梧桐意象在诗、词两种文体中所表现出的差异,主要与诗词两种文体的特征有关。
一、唐宋诗歌中的梧桐意象
据笔者检索发现,统观唐宋诗歌中所出现的梧桐意象,其出现频率较高者分别为“凤凰栖梧”与“焦桐”两大意象。
“凤凰栖梧”最早出自《诗经·大雅·卷阿》,其中记载:“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其后这一典故在《庄子·秋水》中又有所深化,此意象常常用来寄托文人士大夫不同凡鸟卑栖的高洁之志。但在唐宋诗歌中,这一意象又有新的发展,即凤凰这一特指的鸟类逐渐泛化,可指鹊、飞鸿等常见鸟类,也可以是没有特定名称的鸟,如卢照邻《赠益府群官》一诗云:“一鸟自北燕,飞来向西蜀……不息恶木枝,不饮盗泉水。常思稻粱遇,愿栖梧桐树。智者不我邀,愚夫余不顾。”这首诗的诗意完全借用自《庄子·秋水》,诗中“一鸟”即指诗人自己,申明诗人不栖恶木、不饮盗泉的孤洁。又如寒山《诗三百三首》其二十六中的“有鸟五色彣,栖桐食竹实”,以及李商隐《玉山》中的“珠容百斛龙休睡,桐拂千寻凤要栖”等,皆是此类。值得注意的是,李商隐诗集中有许多采用“凤凰栖梧”意象的诗作,而在李去世后,其好友崔珏曾作挽诗《哭李商隐》云:“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可谓是知音之声。其中,“鸟啼花落”句为实写,“竹死桐枯”句则为比兴。竹死、桐枯、凤亡,即指好友李商隐亡故之意,不仅表达出好友逝去,崔珏的悲痛之情,而且表明对李商隐高尚人格的推崇。总之,唐人诗歌中借“凤凰栖梧”意象表高洁之志者众多。他们借梧桐的这一意象的文化内蕴表达自己内心的志向、憧憬与真实的自我感受,“焦桐”意象亦是如此。“焦桐”典故来源于《后汉书·蔡邕传》,《后汉书·蔡邕传》记载:“邕在吴,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其后“入爨焦桐”常用来表达对知音之情的一种渴求,又进一步衍生为对知遇之情的祈盼或者是感激,如白居易《江西裴常侍以优礼见待又蒙赠诗辄叙鄙诚用伸感谢》中的“马因回顾虽增价,桐遇知音已半焦”,刘禹锡《答杨八敬之绝句》中的“饱霜孤竹声偏切,带火焦桐韵本悲”,以及刘得仁《夏日感怀寄所知》中的“中郎今远在,谁识爨桐音”等。
在中国古代的社会环境与儒家文化的影响下,“仕”是影响、左右文人出处进退的重要人生理想之一,因而在唐宋诗歌中出现的频率颇高的梧桐意象,不论是表志之高洁的“凤凰栖梧”,还是渴求知音与祈盼知遇之情的“焦桐”意象,都是文人心中理想的一种执着渴求。不管是前者所代表的对自身道德品质、修养的提升,还是后者代表的建功立业、兼济天下的愿望,他们以其骄傲的、热情的或是感伤的、沮丧的情调,借用梧桐意象毫不遮掩地在诗歌这一艺术形式中表现其心中之“志”,这是世俗、时风的影响,也是诗歌这一重于“言志”的文體传统所致。
二、宋词中两大梧桐意象组合的发展
在唐宋诗歌中,梧桐意象只是在沿袭前人开拓之意蕴的基础上有所深化,除上述“凤凰栖梧”与“焦桐”外,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孤桐”这一孤直人格象征在唐宋时期诗歌中的完成与成熟,此外并无新的创见。与之相反的是,在唐宋时期的词作当中,梧桐意象常常被置于背景的位置,词人用以营造一种冷凄、幽寂的氛围,凸显自己的心境。处在这样一种“造境”位置的梧桐意象,却在宋词的吟咏、创作过程中,使两大意象组合最终成熟,即“疏雨梧桐”和“夜月梧桐”。这两种意象一雨一晴,一冷凄一幽寂,有着各自的特殊情感内涵,成为词这一文体中的典型意境。
(一)“疏雨梧桐”意象组合
“疏雨梧桐”意象最早也出现于诗中,开创者应为孟浩然,其《句》一诗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逐逐怀良驭,萧萧顾乐鸣。”该诗被冠以“清绝”一词,“微”“淡”“疏”“滴”等词用法绝妙,但“疏雨滴梧桐”一句仍只是物象的客观陈述,并未融入诗人过多的主观情感。此后,中晚唐诗人如白居易、皮日休、李商隐等人的词作中多用此意象。“疏雨梧桐”意象首入词作,应归功于温庭筠,即其名作《更漏子》一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此后,该意象又被诸多词人援以入词,予以搬演,如宋人詹丽《多丽·念念》:“晚云归,小楼又作阴凉。霎儿间,恨桐招雨,西风叶叶商量。”此句写梧桐自己招雨,雨滴梧桐,空惹愁绪,故对梧桐有轻嗟薄怨之感。又如周邦彦《锁窗寒》:“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周邦彦此词为羁旅思归之作,桐花一句,奠定全篇愁怨基调,桐花锁雨,亦锁住内心的一片愁绪,不得疏解。又如叶梦得《虞美人》:“翻翻翠叶梧桐老。雨后凉生早。葛巾藜杖正关情。莫遣繁蝉容易、作秋声。”《千秋岁》:“雨声萧瑟,初到梧桐响。人不寐,秋声爽。”尤为著名的则是李清照的《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总之,“疏雨梧桐”意象在宋词中极为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