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大甸子的月亮好圆啊!
很多年过去了,伊万年还在回忆大甸子镇上的月亮和远去的铁轨。那月亮躲进云层的时候,从镇上唯一的电影院看电影出来的人们,男男女女,就会往四周散去,其中从电影院门口右拐的工厂门前的宽阔马路上,人最多。
绿皮火车“咔嚓,咔嚓”地驶过镇子,火车亮着刺眼的光,在夜色里,喘着气,似乎要撕破沉重的黑暗,驶向苍茫的远方。
住在大甸子镇火车站不远的伊万年,对站里有多少个候车座位、哪里上车比较快了如指掌。伊万年在镇上一个工厂上班,工厂属二轻系统,是个集体企业。
被厂长从遥远的吴门请来的技术师傅和他的爱人住在伊万年的隔壁,夫妻俩年纪不是很大,伊万年第一次看到他们,心里想,不就跟自己差不多大吗?竟然当了技术师傅,还被厂长、供销科长当神一样供着。伊万年后来到吴门,多半是因为技术师傅的缘故。
师傅住在伊万年隔壁,一来二往,就熟了。伊万年书生气重,而师傅是产业工人出身,没有什么架子,工资高,经常自己开小灶,伊万年有时被请去吃地道的苏菜,口福不少。
师傅身材不高,但人很精神,夫妻俩常是出双入对,好像很少分开过。伊万年后来了解到师傅也就比自己大个十来岁而已。
师傅的爱人比起师傅来要活泼开朗些,看到她就想起小桥流水、油纸伞、烟雨江南。伊万年第一次经过他们的门边,门缝里跳着光,就朝里一瞅,看到两人并排站在窗户边仰望。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伊万年知道窗外是什么,除了月亮,还有不远处火车经过的节律,伊万年后来一直忘不了那个望乡的画面。
师傅的爱人比师傅大三岁,这是伊万年后来知道的。女大三,抱金砖,师傅当时是很享福的,饭菜不用自己动手,衣服不用自己洗,除了指导厂里的生产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外,他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个老爷一样的人物。
师傅的妻子两弯柳叶眉,鹅蛋脸,身材匀称,工作之余常穿苏杭的绸缎衣服,人显得气质和美艳。他们两个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伊万年一直是个谜,这事人家不说,伊万年自然永远不知晓。
没事的时候,师傅的爱人拿一把椅子在走廊上坐着看看书,伊万年本来是个书虫,没想到师傅的爱人也爱看书。夫妻俩傍晚时常去镇上唯一的电影院看电影,看完就到厂外面的大马路上散步,当地人叫“压马路”,月亮越来越清亮的时候他们才慢悠悠地回来。那个时候,火车是要从大甸子镇过的。站在二楼走廊上的伊万年朝迷蒙的远方望了又望,月光里失眠,病就是那个时候患上的。
每年六月六日,师傅的爱人会把房间里的书搬出来,放在阳台上晒一晒,伊万年当时不解,也不好意思问。到了吴门后在工厂里上班,闲暇之余研究当地的方言,才知道原来大有来头。这里的人有晒书习俗。六月初六这一天将图画书籍晒于庭中,防虫蛀腐蚀。寺院庙宇也是如此,所藏经书也搬出来晒一晒,还趁机召集乡村老妇开“翻经会”,由她们在烈日下翻经曝晒,宣称“翻经十遍,再世可转男身”。如果是这样,像师傅爱人那样的吴侬软语女子,本身就美不胜收,何必要再世转男身呢?这一点,伊万年没想明白。
六月六日也就算了,偏偏还有个七月初七。这师傅的爱人啊,又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厂里的女工有那么十来位,这一天没有回家的女工,多半是和师傅的爱人在一起。师傅的爱人领着她们在七夕之夜祭祖织女,宣称女工们这一天可以向织女祈求智慧和巧艺。师傅的爱人用面粉加糖拌和结实,切成2寸左右的长条,扭成芒结形状,然后油煎,出来后松脆香甜,名曰巧果,她用这些当供品,事后跟女工们一起品尝,其乐融融。这一天银月高挂,年轻的心总是飞向夜空。经过的火车仿佛特意低回,不见了往日的喧闹声。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两年后,工厂日薄西山,厂里的工资不准时了,厂长经常往二轻工业局跑,贷款总是没有着落,厂长愁眉苦脸,工人一个个到岭南去打工,都是从大甸子镇火车站走的,这些人当年也是从远处坐着火车到大甸子镇来的,如今他们走的是老路,站台见证他们的来向与去向。
技术师傅最后也走了,因为厂里的工人越来越少。他们是被伊万年和供销科长一起送到大甸子镇火车站的。在火车快要开动的时候,夫妻俩朝月台上的伊万年喊道:“欢迎到吴门来。”
第二年六月初六,伊万年到了吴门火车站。那一天夫妻俩来接伊万年。师傅的爱人一见面就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里的人不单是进厂做工,也爱看书,当然也晒书。”说完就咯咯地笑起来。伊万年内心一震,也跟着笑起来。
伊万年以后也常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看电影,散场后踩着月亮想着故乡回到住处。久而久之,伊万年才悟出师傅夫妻俩当年为什么夜晚去压马路,在火车远去后才回工厂。
因为那火车往前奔驰,正是家的方向。
作者简介:刘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荷风》杂志执行主编。著有小说集、诗集、散文集多部。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芒种》《作品》《神劍》《时代文学》《山西文学》《小说月刊》《红豆》《百花园》等报刊。作品被《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多次转载。文学研究有《小小说的思维与风尚》等理论文章。C358C678-5DAC-42E5-B9C8-34E8D9952E0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