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凡
迎新有些年没坐绿皮火车了。这次是例外,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出行,还有卫民跟着一起。迎新只买了一张票,而且是一张硬座坐票。卫民没有必要买,跟在迎新的行李箱里就行。
迎新起了早,打了辆车,直奔天津站,并在站前的一家肯德基里吃早餐。早餐是一份熱干面加豆浆共10元的套餐,同时还有一份6元的雪菜粥加油条。两个套餐一起,正好符合迎新的胃口需求。
迎新吃的速度不快,因为他老觉得卫民在盯着他。这样的感觉不好,但又冲淡不掉。好在盯着他的卫民没说话,多少缓解了尴尬氛围。卫民已经多年没说话了,一直很安静。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火车梦想,并且营造着各自坐火车的滋味。如今,人们出行大多选择坐高铁,迎新之所以选择坐这趟绿皮火车回家,不为别的,卫民没坐过高铁,也没乘过飞机,这些交通工具速度惊人,怕卫民会害怕。就迎新的意思,与其让卫民一个人害怕,不如自己委屈一下。
迎新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想法,说委屈,谈不上,毕竟这是他愿意的事。话说回来,回归的陪伴,就得有一个陪伴的样。到目前为止,迎新还是在意这个的,至少能够保持心安。
K976次列车从哈尔滨方向慢慢开了过来,时间是7:43,站台广播礼貌地播报情况。卫民无视这些,淡定地由着列车进站。列车携着东北的气息缓缓扑面,迎新一时间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这儿经历了1988年和2007年两次大的修整,早已不是卫民当初到天津时的模样。迎新多次出入这里,并走向各地,而卫民则一次也没有经历过。
因此,这一次,算得上是卫民在崭新天津站的首秀。依着卫民的话说,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光荣地当了一名铁道兵开始,就已经做好把生命献给国家的准备了。
迎新明显感觉到车门开启的瞬间,心头涌过一缕伤感。他应该会很快再回到这个城市来的,可卫民就不一样,将是永远也回不来了。人们都说站台是送别的地方,可有谁能知道,有时候送着送着,就成了永别呢。
这趟列车迎新没坐过,卫民也没坐过。从天津开往汉口,一路要经过22站,明天早晨4:04分到达。在这列见站就停的火车上,迎新将坐上20多个小时,然后到达家乡。对于这样的行程,这样的速度,竟然毫不犹豫地尝试,迎新都有些佩服自己了。
车厢里的人不多,迎新对号找到位置,先安排卫民坐好,将水杯、食品等放到小桌板上,然后坐了下来。
7:51分的时候,火车准时从天津站出发,慢慢过海河,朝天津西站奔去。这个时候,迎新轻轻碰了碰卫民,然后给老家的母亲打电话。电话刚响了一下,母亲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
迎新有两年多没回老家了,平时和母亲用视频或电话的方式联系着。儿行千里的路上,这个时间段到了哪儿,下个时间段到了哪儿,母亲都能准确地说出方位坐标。
在母亲的坐标系里,迎新感觉到了行程的凝重。此时,和卫民一起,随列车移动,开始回乡的旅程,送卫民回故里,入土为安。
火车慢慢走着,沿路的建筑大多都是熟悉的,毕竟在这个城市生活了20多年,灵与肉都融入了进去。迎新想着,卫民也该是这样的。那个年代,卫民从老家山村里出来,非常想也愿意在外面好好干,然后生存下来,融入进来,尤其是像天津这样的城市。而相对迎新来说,这样的念头就要淡一些了,毕竟改革开放已经多年,提供了众多的机遇,选择的机会也多。因此,这些都是为之奋斗过的地方,为之奉献过青春的地方,有着共同的情怀。
车厢里坐了不少的人,迎新用胳膊肘碰了碰卫民,说:“坐好了,列车员查票了。”列车员查票的速度很快,比这更快的是查票员口里的吆喝声,声音非常职业,“将票拿出来。”三声高亢过后,查票员的身影出现。查票员的右手握着一枚开车厢门的银色钥匙,钥匙犹如公鸡啄食一般,迅速在大家出示的车票上点一下,动作规范而有力。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查票员已经结束了动作,直奔下一排座位而去。
趁大家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坐着,走道上没有人,迎新起身到茶水间打水泡茶。盛满水果、食品、饮料的手推车推了过来,售货员基本不再叫喊,大家都坐过火车,知道有需求扫完码就能实现。
列车过肃宁的时候,天慢慢阴了下来。人生要走许多的路,不是所有的路都记得清晰,走得明白。一抹心酸爬进迎新的思绪里,这一路走着,他想着与卫民的交集。说真心话,与卫民的交往并不那么敞亮。
迎新是上世纪末到的天津,和卫民八十年代初到天津一样,都是穿着一身军装,属于一个军人该有的气质、腰板、神态以及处事方式,基本上都一样。迎新到天津的时候,卫民早已经脱了军装,到铁十八局当了一名工人。
迎新侧过身来,冲着卫民笑,“是这样的吧。”卫民端坐着,没有理会迎新,依然一副深思状态,在车上一动都不动,仿佛一位看透了生活的智者,正徐徐播撒忠诚和热血的气息。
那是1983年年初的事了。那时,卫民正在铁道兵第8师第39团服兵役。那年,“引滦入津”工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39团受领任务,负责十号斜井引水隧道的开挖任务。
逢山凿路,遇水架桥,铁道兵前无险阻;风餐露宿,沐雨栉风,铁道兵前无困难。为了早日让天津人民喝上甘甜的滦河水,铁道兵们用青春和热血,一起推着隧道往前进。卫民所在连队的干部战士一起,以苦为荣,视荣誉为最高理想,投入到火红的为驻地人民谋幸福中。
由于设备十分简陋,隧道完全靠人工开挖,打人海战术。施工中,为相互激励,通常一个班与另一个班开展劳动竞赛,以激发活力和斗志,促进任务的完成。
在一次十五连一班和四班的竞赛中,因隧道里阴冷潮湿,地上满是冰碴子,战士们都犹豫着,没有举动。事事抢在前、干在前的一班小个子战士卫民牙关一咬,率先脱了棉衣,甩开膀子挖起土石方。班里七八个战士也纷纷效仿,光着膀子,在工程现场大干开来。最终,一班勇夺了红旗。
隧道开挖,风枪的操作往往由骨干人员进行。因为卫民的勇敢和过硬技术,连队安排他独立操作风枪。隧道在不断向前掘进,出事的那天没有什么征兆,卫民单独一人在隧道掌子面前打风枪钻炮眼。没有身高优势的卫民在排架上踮着脚,单手举着风枪,借助右肩往前倾而形成的力,钻着炮眼。因为前倾过度,风枪打着打着,安全帽猛地震动了一下,刹那间,2米多高的排架连同风枪朝他砸了过来,卫民顿时失去了知觉,被战友们用担架从隧道里抬到战地卫生队。随后,被紧急送往天津市区新开河边的254医院。897B6673-41A4-4B13-9CC6-6CC2C655B530
车在衡水站停半个小时。迎新出了车厢,到站台上活动手脚,然后在移动售卖点买了两瓶老白干。迎新记得,第一次进卫民家的门,卫民就是用这款牌子的酒来招待他。卫民一口乡音,说这衡水老白干和武汉小黄鹤楼有得一拼。
老白干的味道在心头浓烈,卫民这就要回家了,村里会来一些人帮着收拾,抽烟吃饭喝酒等事项,都得要考虑好,以体现村里对卫民的尊重。在外的人,回了家,就得给足这样的体面。
车继续南行,迎新也有些饿了。泡面、火腿肠,再配上榨菜,火车上的三剑客,令无数旅人无限神往,竞相比拼,倾心回味,算得上最为经典的国民食品,且经久不衰。
车厢混杂的各种味道不曾消去,迎新氤氲在方便面的气息里,把呼吸调匀,然后慢慢吃着,慢慢让身子暖和开来。
迎新轻轻推了推卫民,刚想说话,视频呼叫从手机里弹了出来。迎新接了视频,堂妹的笑脸在手机里震颤。迎新朝她晃了晃手,以示招呼。堂妺晃着身子瞄着镜头一个劲看,确认迎新在火车上,也就安静了下来,说:“哥啊,怎么想着回来了?”
迎新说:“想家了,回来看看。”
列车晃悠悠进了山东省内,迎新趴在小桌板上安心地小睡。卫民在替他值守,他当然安心。在即将抵达聊城的时刻,迎新很自然地醒了。醒来的迎新想着和卫民说说话,推进一下明天的事情。
按照计划安排,迎新带卫民回家,之后,一起在村子里走上三圈,让卫民再看看出生的地方,看看这里的乡亲,闻闻这里的气息,然后到后山入土为安。
迎新的这个计划有些随大溜,却适合乡俗。迎新询问过母亲,想征求一下意见。母亲一直未有言语。后来,迎新纠缠不放,母亲才说:“你们按照要求办吧。”这是母亲的态度,想来也是村里人的态度。迎新没有再说什么,把好时机,抓紧带着卫民回家。
车在菏泽站停着,迎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赶紧带着卫民下车。迎新的行色有些匆忙,因为车停在菏泽的瞬间,他想到卫民给他讲过,那个圆脸护士的家乡就是这儿的。卫民是钟情的人,内心肯定将圆脸护士当手心里的宝一样呵护。迎新想着让卫民碰一碰菏泽的土地,亲近一下圆脸护士生活的地方,哪怕呼吸一下这里的气息也好。
站在站台上,迎新的双眼伸向铁路的尽头,伸向尽头的城市,和那个圆脸护士共享一次空间,带着曾经为她动过的心一起,做最后一次亲近,然后告别,从此温暖两宽。
列车打铃的时候,迎新小心地抱着卫民上了车,沒有任何犹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亲近了菏泽的土地,还是感受到圆脸护士的气息,迎新感觉卫民的分量重了那么一点点。他和卫民缓缓走到座位上,目光平静,然后一起凝望渐渐而去的远方。
列车进入河南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天上还落着小雨,砸在列车玻璃上,漫无章法。迎新安静地坐着,和窗外的世界平静面对。脑海里场景徐徐闪现:童年和伙伴们一起玩耍的小河,村前一望无际的麦田,村后的稻场、池塘、水井,后山的茶园、竹林、映山红,一条穿越乡政府的铁路,以及铁轨上悠闲的人群和牛羊……这些场景穿透力很强,抢占着他的脑海内存。
场景最终定格在村前的一棵水杉树下,母亲的气息正在树下徐徐升腾。迎新还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在水杉树下构建属于他的影子和气息了。显然,母亲是在等待着什么。那个时候田地还没包产到户,村民集体上下田地,因此,母亲站立在水杉树下的模样,让村民津津乐道。父亲从旁边走过,母亲也没有停止动作。母亲有一条乌黑的大长辫子,她站在那儿抬头远望的时候,右手食指和中指在辫子的末端来回搓揉,犹如一只裹着黑色气息的燕子在母亲手里飞翔。
等到大一些的时候,迎新偷偷守候过,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现。可越是这样,他越能清楚地感知到,母亲是在等人,而这人不会是父亲,那到底是在等谁呢?迎新一直没得到答案,便自我安慰,母亲该不会是等待一个梦想吧。迎新这样单纯地想着,直至到了天津,和卫民相识,他才下意识地想母亲等的人会不会是卫民?
这个问题母亲从来没有提及过,迎新也从来没有问过。所有的疑问都是双刃剑,迎新不会轻易割伤自己,当然也就不会轻易得出结果。
迎新从浓浓的乡愁里浮泛出来,轻轻吐出一口气,浑身透着萧瑟。卫民也似乎有所感觉,在缓缓行进的列车里和迎新静静相对。
后来,39团为卫民荣记三等功。在254医院住了三个月院后,卫民被转到了团部的卫生室做康复治疗。这之后,他以顽强的意志进行恢复训练,待到整个铁道兵就地转工,他也从铁八师的一名战士转为铁十八局的一名工人。由于那次意外事故,他的腰部再也难以正常伸直了。许多时候,卫民面对这个世界的模样有些怪异,他前移的步伐受到限制,每次迈步只在半个步幅之间,迈步的同时,双手则要伸到腰后,贴着身子轻轻往上托起,如同两枚饱经沧桑的弹匣,在那儿紧紧保护着卫民身体的平稳,并由此护卫卫民艰辛的生活。
卫民的日子就以这样的状态呈现。每天有阳光照过来,他想伸出双手去迎接,可手只要离开,身子就不稳当,就会没有秩序地朝一边溜去。这些随着如水的日子过着,慢慢凝结成了茧,乡愁慢慢从中孵化了出来。白嫩的乡愁见不得光,愣生生嵌进卫民的腰板里,在弹匣不见天日的底部发起芽来,撑得一个个的日子生疼。
许多年以后,当迎新在天津与卫民相见,迎新真的难以想象,干瘦的卫民曾经和他喝过同一条河里的水,吃过同一块地种出来的稻米,在同一块土地上戏耍玩闹。迎新觉得蛮好的,至少身在异乡,有着这样近的地缘,着实不容易。后来,他成了卫民家里的常客。虽然脱了军装,转换了身份,虽然腰板不好受,需要通过不间断烤电才能舒坦一会儿,但卫民身上裸露着的乡情依然浓烈。
火车在郑州站停靠,共32分钟。尽管车厢里的空气浑浊,但是车停了,门开着,迎新还是不想下去。他偏头望了望卫民,卫民也是这样的心态。坐车真是让人懒惰,迎新也懒得说自己。
城市车水马龙,人们行色匆匆。不知道是城市让人的节奏快起来,还是人让城市奔忙起来,迎新无从判定,满眼的霓虹,已分辨不出想要些什么,说来压根就没想着要,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好在前方还有故乡,还有隐隐涌满心头的热望,也便任眼前过去。897B6673-41A4-4B13-9CC6-6CC2C655B530
迎新的身体伴随黑夜,在火车的腹部里蠕动。他无法睡去,他担心卫民在这异乡孤单。夜是用来熬的,熬出身体里的油,心血里的油,灵魂里的油,就成了白天。
时间已是半夜了,车窗外的天空是星光的身影,迎新轻轻活动了一下身子,让麻木了的腰板和腿脚活动一会儿。有些年没坐这样的车了,虽然知道滋味不好受,但真正坐上,没有任何可以回头的时候,心里还是有那么些绝望。好在有卫民的陪伴。虽然他不说话,但他一直在身边,这就够了。
迎新轻轻喊了喊卫民,想把他从梦中叫醒,然后和自己说说话。尽管到目前为止,他还不习惯这大晚上的和一个人以这样的距离,以这样的方式说着话,多少有些惊悚的感觉。
自打当了铁道兵,卫民的人生就发生了改变,这毋庸置疑。哪怕在那次意外事故后,他没能够直起腰来,但他并没放弃,依然坚强地用自己的方式生活着。局里对卫民照顾有加,这些,卫民都默默接受着,在顺应生活安排的同时,一切滋味都独自慢慢品尝。
每次迎新到来,卫民都会在屋里来回奔走,准备着家乡风味的饭食,一副变了形的身子,“奔跑”出让迎新如在家乡里的温暖。
温暖没有让迎新迷失,反倒让他清醒地面对卫民的生活。卫民的日子里,始终不见家乡的人。迎新就此曾对卫民说应该找个伴,好好享受生活。
迎新说归说,卫民依然没有行动,维持着独居的生活状态。迎新也便没有勉强。一个人内心里的痛苦和煎熬,面对这个世界,还有许多不曾破解的疑问。
漫长岁月里,卫民虽然渴望找个人一起生活,相互温暖,可不能这样自私,不能将自己的负担强加给他人,那样,对对方不公平,对自己也不公平。
“会是这样的吧?”迎新想着伸手到卫民的骨头里去摸摸,去问问,去厘清。迎新有些想笑,轻轻碰了碰卫民。卫民没有理会,迎新蓦然间肃然起敬,为这不需要言说的人生。
在迎新当兵的第九个年头,也就是北京举办奥运会那年,卫民耗干了身体里的能量,吐完了最后一缕气息,在异乡离开了这个世界。
卫民离开的时候,迎新一直在他的床边。卫民伸出苍白无力的手,颤抖着,摸索着靠近迎新,好一会儿,连空气都浑浊开来。迎新伸过耳朵,似乎听到卫民乡音呢喃:“送我到那段铁轨上走走,然后回家。”
夜色越发浓烈,有模糊的山影不时飘过眼前,这样的场景维持了一段时间,火车就钻进了隧道里,穿越武胜关。迎新下意识伸手触摸,触摸行进中的大别山,然后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了梦中的味道。火车就要进入湖北省内了。迎新的心跳毫无征兆地加快了,伴随呼吸也清新了。生活中有些事情并不是努力了就能掌握,好比这靠近家乡的情绪,细密密的,不用精心来营造,就已经在眼前自成一景。
迎新推了推卫民,想着一起醒过神来,不再在现实和梦想之间游荡。卫民没有动,迎新轻轻喊了一声:“起来了,我们回家。”
这声音在铁轨上旋转,很快就被夜色吞没。迎新没有在意,慢慢靠近家乡,慢慢感受世事都无所谓,心灵慰帖了才最重要。
迎新把卫民放正,朝着家乡的方向,不偏不倚,在火车上义无反顾一路朝南的前行里,安静地站在一旁,任由夜色朝身后抛去。
母亲早早就醒了,只不过没有起来,而是躺在床上醒着,算着迎新此时到了哪里。时间是清晨4点25分,天色依然黑暗,浓浓的夜色吞没世间的一切。母亲这个时候正看着迎新背着行李,双手托着卫民,慢慢从汉口站出站。母亲想着这个时候给迎新打电话的,可一想迎新要抓紧适应家乡的气息,并且还带着卫民,腾不出手来接电话,也便作罢。母亲是想着让迎新在站外的早点铺吃点东西,暖暖身子,等到天亮的时候再打个车,带着卫民一起回家。
迎新顺着母亲的意愿,吃了一碗榨菜肉丝面,卫民在旁边静静看着,没说话,想来也是和母亲一样念头的。吃完后,迎新没有停留,直接打了辆车,往家里赶。
出租车一路沿着发展大道,转到解放大道,然后朝着堤角方向驶去。迎新叮嘱司机,不赶时间,慢慢开就好。同时,调匀呼吸,和卫民一起,趁着夜色,慢慢抑制回家的兴奋和激动。
许是身子暖了的缘由,迎新竟然犯了困,迷迷糊糊之间,他和卫民一路前冲,没有任何阻挡,占领一个又一个山头,又都朝后抛了出去。迎新望见村后山了,方圆四处都见不到人,入冬后的萧条景致占驻了整个世界。迎新一时茫然,一缕细密密的孤独感涌入心怀,他侧目看了看卫民,好半天没有思绪。
卫民的情况,是在一次和母亲聊天的时候提及的。迎新说他在天津遇到了一个长辈,竟然是老家一个村的。迎新说的时候倒是轻松,下意识想母親应该会吃惊,应该会问情况。可好一会儿,母亲并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叹了声气。
迎新当时并没怎么在意,加上母亲后来也没问起,也便放下此事。若干年后,当卫民去世的时候,他再次向母亲提及。母亲那头一直沉默着,一直到挂了电话,也没听到母亲的声音。后来听村里人说,母亲那天又在村前那棵水杉树下出现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迎新再与母亲联系时,不经意间提及卫民,母亲这次没有回避,而是开始接话,询问并了解情况,说也是该回来了。
迎新不明就里,人老了老了,尤其是身在异乡,是不是都要回归到故乡啊?母亲说是的,但凡是人,都要这样。
母亲的话,迎新沉默百思,心里有一缕冲动在涌起,想着当年母亲站立村头,那儿的等待该是卫民吧。
一个人离开家乡太久了,故乡就永久镌刻在心里。一发又一发的人慢慢熬着,熬出无尽岁月的感慨。迎新也是这众多人中的一个,还有曾经的铁道兵卫民。迎新对母亲说:“这一晃过去了十多年,我带卫民回家吧,让他入土为安!”
母亲沉默了好半天。母亲说:“在外飘着,终究不会安身。”
迎新郑重地点头,接卫民回家,他怎么回家?回家后埋在哪儿呢?迎新紧握着手机,心咚咚跳个不停。
这是迎新一直藏在心里的犹疑,毕竟卫民在村里早就没有其他家人了。母亲并没迟疑,“埋在祖坟旁吧,你和他有缘,村里都认同。”897B6673-41A4-4B13-9CC6-6CC2C655B530
迎新对身旁的卫民说:“这就安心了,我们可以安心回家了。”
鸡们已经在屋里来回走着了,母亲一只手扣着衣服扣子,另一只手伸进米缸里。满满的一把米,带着她的温度,划着洁白的弧线,直接洒在鸡的身上,然后弹跳而下,地上就闪出一个半圆的米场。这场,吸引了鸡们欢快地啄,一天的光景就开始了。
母亲烧水洗头的功夫,顺便在电饭煲里煮了粥。昨晚迎新在火车上和她通了电话,说带着卫民一起回家,回家前,还要去一趟那条穿过乡政府的铁路,在上面坐上一坐。那条铁路早就废弃不走火车了,但卫民说,家乡的印痕大多模糊,但打小就喜欢到那条铁轨上走走坐坐的印象一直在心头,甚至火车从上面奔腾而过的气息一直都在,融进他的生命里,化作了血脉里的一座雕塑。
母亲没有偷懒的习惯,哪怕经常是一个人,或者地里活多,累得不想动,也要按时做饭,然后按时吃饭。吃饭的时间乱了,身体肯定也会乱了。这样的意识一直串起母亲的日常,并且随着年久呈现出一抹如土地般的色泽,深深地别在她近心房处的口袋上。
母亲的早餐比较简单,随意炒了一个蔬菜,并就着一些腌制的萝卜干喝着粥,屋里的气息丰厚而饱满。母亲吃完收拾碗筷后,顺便再检查一下昨天买的肉和鱼,这些都已经准备好了,等着一起迎接迎新中午回家。母亲慢腾腾地锁了门,阳光就从后山里泼了过来,黄亮黄亮的,很舒服地照在脸上,心里就踏实开了。
这个时候,出租车已经沿着汉施公路一直东行,过江岸,过黄陂,进入新洲。迎新紧紧盯着前方的路,以防司机走过了。当曾就读过的武湖中学,在眼前一闪而过的时候,迎新急忙喊司机停车,身上早就背好了背包。迎新抱着卫民缓缓下车,踏上故乡土地的时候,一路跳着的心才渐渐安稳下来。
迎新慢慢朝长江边的方向走去。这是两个人在行走,迎新也是有意识放慢步子,想着,这该是卫民最后在这片土地上行走了。
天还黑着,不过黎明前的光晕正在东方地平线尽头酝酿,都能嗅到破空而出的味道了。路很漫长,迎新抱着卫民一路走,一路算着距离,很快就精准地来到铁路边。天上的霜露正寒,迎新紧了紧衣服,因时间还早,四周看不见人。
迎新将卫民从背包里抱出来,轻轻地放在铁轨上。卫民面朝东方,那儿的光正在转红,正在生亮。迎新跟在卫民的身后,一起向天空,向家乡致注目礼。这儿是卫民一直牵念的地方,其实也是迎新一直牵念的地方。附近的武湖中学有迎新曾经求学的身影,放学或课间之余,会奔跑着到路基上,随意捡着基石,信手扔向前方,看石子落下,牵引着目光望向远方!
梦想,在铁轨上一路奔向远方,有那么一天,与外界接续起来,顺着这轨道走出这里,到外面去,到大城市里去。“這里是梦想生成的地方。”迎新对卫民说。“人生终究是个圆,走了一生,追寻梦想,终究是要回到这个地方的。现在好了,回家,回家!”
迎新俯身下来,趴在轨道上,将脸贴近卫民,细细听他的声音。有风掠过铁轨间弥散出来的声音轻轻传来,也有亲近乡土激涌的声音轻轻传来,“这是欢迎卫民吗?”迎新不能肯定。
听堂妹提起过,这条铁轨已废弃多年,迎新侧躺下来,依偎卫民,好让身体和铁轨融合在一起。远方的光亮强烈起来,浓浓地泼在闪着光的轨道上,闪过一层细细的光晕,然后,将世界融了进去。
好半天,迎新看到母亲的身影了。母亲从阳光里缓缓走了过来。迎新帮卫民收拾好,然后蹲下身子,轻轻低下头来,在他刚才安坐的铁轨上,留下一个满是热气的吻。
“走吧,我们一起回家!”897B6673-41A4-4B13-9CC6-6CC2C655B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