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雨
雷声又一次滚过,夜愈发躁动。我刻意忽略了屋子里湿浊的味道,去与一种卓异的气息相逢。那是一颗蘑菇的气息,清鲜中混杂着土腥、朽败,时而浓烈,时而飘忽。闪电刚刚划亮又熄灭,土屋陷入更深邃的黑暗。闭着眼睛,却能更清晰地看到那颗蘑菇。脸盆大小的蘑菇伞朵,高高悬于大梁之下。蘑菇呈土黄色的,伞朵的皱褶似一种百褶裙的裙褶,伞柄粗而白,从大梁的一个孔洞边缘伸展出,斜着打了个弯儿,姿态显然是不太舒服。这样一颗蘑菇,并不好看,甚或有点傻里傻气,可它真的太让人兴奋了,兴奋到让一个孩子终夜无眠。
初秋多阴雨,屋子漏得不成体统。盆盆罐罐都用来接水,炕上、板箱上、灶屋条案上,到处叮叮当当,奏着一首苦楚的音乐。母亲的眉头早已皱成了黑疙瘩,外祖母不言不语,一趟趟踮着两只小脚去屋外泼洒漏满盆罐的雨水。谁也不曾留神,卧房和灶屋之间的大梁上,很唐突地长出了一颗硕大无比的蘑菇。
这大梁上的蘑菇,像一部默片,载着我的七岁,水淋淋地植入我近半个世纪的记忆,固执又热切。
外祖母说那条大梁是老年间青砖房倒塌时拆下的。青砖房开间很阔,梁又粗又长,1956年大水之后大队里帮忙给盖那两间坯屋时,不得不裁去了一丈。“榆木的,不值个钱。”外祖母口气轻轻地,倒像是安慰自己。跟榆木梁的历史和价钱相比,我更关心榆木上生出的蘑菇能不能吃。避开母亲的眼刀,我拽着外祖母衣襟问,一遍又一遍,每一遍,得到的答案都是摇头或摆手。多少年之后,我参加工作第一年回家,外祖母的眼睛几近失明,我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她讨论大梁上的那颗蘑菇。这一次,我的问题是,到底是榆木上的蘑菇不能吃,还是老榆木大梁上的蘑菇不能吃?她双目微闭,没有回答。
冀中平原村庄,不出产蘑菇,但家家户户、大事小情都离不开蘑菇。村里的小卖铺和肃宁城的集市上,都有蘑菇卖。蘑菇是干透的,盛在红柳编的大笸箩里,或者干脆就用破麻袋、编织袋盛了,朝地上一敦,旁边条案上一溜花椒麻椒大料茴香籽干辣椒桂皮豆蔻白芷十三香等。黑黢黢、皱巴巴的蘑菇朵,不显山不露水。可我偏生待见它们,跟着母亲赶集路过摊子,磨磨蹭蹭的,就为多看它们一眼,皱起我的猫鼻子,从众多香料的繁复气味中,专敛了它们的气息来,收藏到我的身体里。戏匣子里播放《杜鹃山》“大雁山鸡,狐狸野羊,金针木耳,蘑菇生姜”的唱词,我头一回听就上癮。走在上学路上,心里头大声吆喝着,恍惚自己就是一个走村串巷的货郎。当然,我的货担子里一定有蘑菇,天底下最好的蘑菇。
我的食菇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出生十二天,还是在娘肚子里?我们双楼郭庄,那时候时兴给新生儿过“十二晌”。十二晌就是十二天。一个孩子出生,十二天,十二岁,都要隆重祝贺。十二,是郭庄文化的一个密码。过十二晌,蒸百穗(岁),摆大席,大席上七碟子八碗,压轴的总是和菜,和菜里有时鲜素蔬、粉条豆腐片粉、油汪汪的腌肉片,灵魂却是一味山珍的蘑菇。
外祖母拾掇蘑菇比母亲在行。手一抓哗哗响的干蘑菇要吃到嘴里,须经过好一番的拾掇。拾掇蘑菇的过程,应该叫泡发洗择,可双楼郭庄不这么说,太麻烦了,就俩字,拾掇。挂在灶房的蘑菇串,一杆儿挑下来,瓦盆里撸三二十颗,滚沸的水泼起,蘑菇的魂魄激灵灵醒了,瞬息四散奔逃,香气溢满屋子。
择洗蘑菇,一把银白精巧的剪刀,一双灵巧如燕的手,去蒂,开柄,祛除隐藏的脏物,细如发的心思,穿行于一颗颗蘑菇的唤醒之路。外祖母说,这些干蘑菇原本生长于高山丛林、溪流河谷,到双楼郭庄要跑几千里的路。在蘑菇的老家,有成百上千种蘑菇,有的一打雷就长,有的一下雨就长,还有的布谷鸟一叫就长。新鲜蘑菇成篮子往家拎,成锅煮来吃,一点儿不稀罕。她的大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闯关东,做了一名走屯子的货郎,有一回在密林里迷了路,半个月榛蘑炖溪鱼当饭吃。采蘑菇易,晒蘑菇难。干哗哗的大蘑菇,几千里地到郭庄,就是贵客,是亲戚,得好好待承。
村子里流传一本小说《林海雪原》,有人喜欢杨子荣,有人喜欢孙大德,有人喜欢少剑波,我却一下子被蘑菇老人迷住了。要是我能到夹皮沟里做一个采蘑菇的人,该多带劲!自从外祖母讲过她大哥闯关东的故事,我的心就有点野了。经由一颗蘑菇,我用有限的词语和幼稚的思想,构织着小小的理想和远方。
我采到人生中第一颗蘑菇是在七岁之夏,新雨之后,彩虹之前,在距家门口十二米的一处猪圈旁边。
那是一颗白蘑菇,圆头圆脑,刚刚拱开湿润的地皮,伞柄还埋在土里。我蹲下身子,手指一点一点扒拉开周围的泥土,心脏已经怦怦跳得如同打鼓。
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我把一颗洁白无瑕的蘑菇捧回家里。那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我一个人的心灵盛典。就像漫长的人生中,我经历过不多的几次盛典一样,没有鲜花和掌声,只有一个人的心灵独舞。那颗蘑菇的终点是哪儿,我已经忘记了。或是被母亲掺和到泔水里喂了鸡,或是晒在窗台上经日晒雨淋重归泥土。这些细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采到了人生第一颗蘑菇,并且明确知晓,我们郭庄其实是可以生长蘑菇的。
猪圈旁的泥土,蘑菇,小孩。没有谁关心一件对村庄来说比芝麻粒还小的事件。从这颗白蘑菇开始,我竟然有了拾菇的嗜好。更确切说,从此痴迷蘑菇,在一切有知的时间和空间里,向一个叫蘑菇的种族发出联络信号。
我好像天生敏感于蘑菇的气息,隐匿再好的蘑菇,也逃脱不了我的鼻子和眼睛。离家十二米的猪圈旁,小炉匠家后墙根下,老墩子家后坡上树趟子里,去泊庄的老车道沟梨树林地边,还有大奶奶家断墙下,我的领地从一处逐渐到五六处,秘密和幸运是我一个人的。确乎是一种气息牵引着,蘑菇总在我到达的时候才从地底下探出星星一样闪亮的白。有时候一个蘑菇季也就生出三两颗蘑菇,甚至只有一颗。我见过生养蘑菇的菌基,也见过埋藏的菌丝。那个年龄段,我还不懂得菌基和菌丝这样的学名,但我知晓一段糟木、几根麦秸、一捧棉籽皮,甚至一滴狗尿,都有可能被雨后湿润的空气唤醒其间藏匿的蘑菇种子,如同干得龇牙咧嘴的河床,只要来一点水,便能生出一堆小小的游鱼。
或许蘑菇也是可以种的吧?我曾萌生过这样的念头。每次拾到蘑菇,我都悄悄把那片泥土盖好,把白色的菌丝重新藏匿起来。这是我与一片泥土的秘密。
初秋是蘑菇最能生长的季节,我坚信那些被我暗中圈定势力范围的蘑菇生长点,一定长出了一年当中最漂亮、最肥腴的蘑菇。在我放学后按计划悄悄去采收时,现场留给我的却只有刚刚停留过的泥脚印。
那天,我积攒了一个下午的好心情,就这样被蘑菇失窃案给搅和了。我不想回家,背着书包东一脚西一脚不知道朝哪里走。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初中教室旁边漫坡下的一块边角地上。这块地往左是六队的打麦场,往右就是村里的南坑。我再小一点的时候,地里种过豇豆、黄豆,还育过红薯秧子。后来,忽然就闲了,生产队的场地不够,这里便充当了二场院的角色。凡是打场的余料,一出溜就转移到这里,随着季节变换,麦秸、玉米秸、芝麻秆、黄豆秸、谷秸,整垛整垛的,像一座接一座的小山头儿。鸡刨狗扒,小孩子们在柴火垛顶上窜来窜去逗着玩,一概没人管。这会儿,大秋还没到,初夏堆积的麦秸着了一场一场的雨水,已经不那么银亮亮地洁净。一阵风吹来,霉烂的秸秆味道呛得我连打几个喷嚏。
或许是我打喷嚏闹的动静有点大,一个人从麦秸垛后边嗖地钻出来,是大稳。毕竟这是黄昏,家家户户已经开始点火煮饭,场里坑边应该安静才对,安静的黄昏一个喷嚏的声音实在有点惊人。大稳是被我的喷嚏吓出来的。她手里端着个簸箕,一走神,簸箕里的东西撒了,像是蘑菇。她朝我望了望,便赶快猫腰去捡她的东西。大稳原来是在麦秸垛后边找蘑菇呢!我跑到她跟前,去看她簸箕里的收获——一颗一颗长腿小帽的麦秸蘑,乍看像狗尿苔, 甚至比狗尿苔还纤细一些,色泽如麦。狗尿苔也是一种蘑菇,姥姥说是狗尿生的,脏,有毒。村人原本就对一星半个的本地野生蘑菇看不上眼,更何况貌似狗尿苔的麦秸蘑。只有大稳这样的半吊子才会稀罕,她已经捡了大半簸箕。
大稳见我过来,黄白的皱脸上竟然挂了几分喜悦。她跟我说今天可是捡到宝贝了,又大又嫩的白蘑菇,拾了七八颗。说着,扒拉开簸箕上边盖着的麦秸蘑,让我看她的宝贝。这不是我“丢”的蘑菇嘛!刚见到大稳捡麦秸蘑,才忘掉了自己丢蘑菇的疼。仅仅几秒钟就破案了,心里猫爪子抓一样的难过。“要回我的蘑菇!”“要回我的蘑菇!”我的眼睛紧紧盯着大稳的簸箕,嘴唇都快哆嗦了,手脚却动弹不得。每逢关键时刻,我总是那么懦弱。
在我們村,大稳是个例外的人。到大田里劳动,她不用去;谁家有红事白事,她不用窜忙;过年,她不用挨家挨户去拜年。她只负责给生产队里喂猪。猪圈在牲口棚的西边,中间有条道儿,道儿连着村学的初中部和小学部,也连着初中部南头生产队里的场院和仓库、棉坊。学生、社员、牛马,都从道上走来走去,道儿就给磨得锃光瓦亮。有时候,我上学早,就能遇到大稳提溜着一大桶猪食去喂猪。外祖母说过,大稳是最不该被欺负的人。她不着调,还不如小孩子的心眼多,得哄着她。我倒看不出她有什么不着调的,队里让喂猪就一个心眼喂猪。两头肥壮的大花猪,一到课间休息准时跑到茅厕下等着抢屎吃,把所有的女生都烦透了。烦猪,跟着也烦大稳。哎,这个大稳,果然是该烦。她竟然“偷”了我的蘑菇。
丢蘑菇的不快,到吃晚饭就完全忘了。姥姥做了红薯面和麦面的双色面条,新韭菜花调味儿,配上油亮脆香的炸花生米,实在馋人得很。
秋光渐深,就要过中元节了。密匝匝的青纱帐,把一条条曲曲弯弯的耕路和青纱帐深处的坟丘藏得结结实实。回娘家上坟烧纸的老少妇女,蹚过望不到边的大庄稼地,找着爹娘先祖的坟头,点了烧纸,上了供享,哭上一鼻子,便回到娘家庄子上,热茶秋果地捧着,等一桌子丰盛的待戚饭。
那个中元节,人们却在疯传大稳出事的消息。
据说,原本没大稳什么事,为了搭救一个孩子,却险些要了她的命。村里人描述,女孩是县城的,才十一岁,她母亲派她去小白河西支边上一个庄子看她的外祖母。后半晌,庄稼地里雾障障的,小姑娘骑着自行车走到大洼里就害怕起来,迷失了方向。这时候,刚巧有歹人经过。歹人生歹心,小姑娘被拖到一片刚烧过纸的坟地里给祸害了。大稳是要到坟地里找蘑菇的。老坟地,荒草深深,旺了一季,枯了一季,肥沃得紧。坟上的枯草生一种粉嫩伞叶的肉蘑菇,也生一种叫“马粪包”的菌子。秋天,掩在杂草间的细叶灌木结红艳艳的浆果。肉蘑菇、马粪包和红浆果,对大稳这样的人,才会具有诱惑力。正常的人,除了烧纸、上坟,有谁去那些充满阴气的地方呢。据知情者说,大稳其实也没救人。除了食物,大稳的反应是慢半拍的。没等她想到救人,这个没多少力气也没多少心眼的女人,几下子就被歹人打晕了。
公安局悬赏捉拿嫌犯,盖着大红戳子的告示贴在了本县和邻县村庄的电线杆子上、合作社门口。但嫌犯似乎人间蒸发,公安找大稳问过好几回话,她总是惊魂未定的样子,眼睛空空的,提供不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有时候,大稳去喂猪,会突然把泔水桶扔出去,撒腿往学校的操场上跑,边跑边喊“别杀我,别杀我”。
大稳事件后,村里每一户有女孩的人家,都有了“家庭纪律”。比如,外祖母规定我除了上学,不许独自一个人行动,村南大坑、村西大埝子、小白河边、对岸泊庄梨园,更是禁地。其实就算她允许,我也不敢。
有好几年,我甚至放弃了那些秘密的蘑菇领地。我感觉自己身上正在生长另外一种嗅觉,对于危险之地、危险之人的嗅觉。野蘑菇,跟野鸽子、野兔子一样,敏锐、怕人,所以它们躲在人不常至的地方。而人不常至之地,对于一个少女,便意味着危险甚至灾难。
假日,时而需要我一个人去田里送独轮车,好方便母亲下工时往家拉东西,比如生产队分的红薯、棒子、谷穗,或者庄稼秸秆。即使不去田里,也得从西大坑的苦水井或从白河里挑水,浇灌院子里的丝瓜、梅豆。我是一个早发育的孩子,十岁已经能够挑水,外祖母和母亲以此为傲。每每劳作,她们便会忘掉女孩子不能独自行动的“家庭纪律”。可是,我经常无比清楚地嗅到比蘑菇领地更加危险的气息。果不其然,有一次我晌午到西大坑担水,四野寂静,蝉鸣如织,斜刺里突然冒出一个中年男人,大老远喊我的名字。那个人是西街的,我认识,出了名的老实,家境不好,一直打光棍。可那天,他的眼神和声音,分明既不老实也不善良。
我担着两只空桶落荒而逃的速度,绝对赶得上一只被细狗追赶的野兔子。到了家门口,依着栅栏门喘息很久,我才进家。那天,我对外祖母撒了谎,我说忽然肚子疼得厉害。
被一个老光棍儿邪佞地注视和呼喊,是一件多么难以言说的事情。何况,其中的邪佞味道,或许只是出于过度自卫意识的妄断。如同我对于蘑菇等可有可无之物的痴迷,在那样一个闭塞而贫瘠的村庄,也无人可以诉说。
读到东北作家格致的散文《减法》,是四十年之后的事情。普天下的女孩,到底要做完多少命里的减法,才能平安长大?
由于写作的原因,我比常人更执着于那些折叠于脑纹深处的细节。关于大稳到底是不是那起奸杀少女案的目击证人,我曾跟母亲讨论。八十岁的母亲似乎不愿意再打开她记忆的闸门,除了她与外祖母之间的一些过往,都说记不得了,或者干脆大张着一对浑浊的老眼看我,一副听故事的样子。
我情愿大稳不是目击者,她一忽间的害怕,只是跟大家一样对于凶残现场的想象。大稳应该过一种安稳的日子,可以随处游走于乡野捡拾野蘑菇的日子。
二姐姐领着我到苇坑地里找囝囝蘑。
腐苇生囝囝蘑,个头极小。囝囝,是泊庄称呼它们的读音,是不是这两个字,待考。囝囝蘑的伞盖儿还不如小指头肚大,个头也矮矮的,藏在苇子根底下,不细找,根本是找不到的。二姐姐说,这种蘑菇极香,擀面条配黄豆打卤最好,用鸡汤煮,再调上几撮芫荽两三滴醋,鲜得不行。二姐姐比我大四岁,她的话我总是很认真听的。有一回在祖父住的老院子里玩耍,丝瓜架上爬着一只“臭大姐”, 她说是“纺织娘”,让我去抓,我就真抓了,结果手臭了好几天,肥皂水搓了多少遍都搓不掉。我好久都分辨不清纺织娘和臭大姐,估计二姐姐也分不清,她只是在我面前充导师,不懂装懂。我没埋怨过二姐姐,谁让她是我的二姐姐呢。为数不多的童年玩伴,二姐姐是最会玩的一个。
苇坑在泊庄的村东,再东边就是小白河。小白河在泊庄村东拐了个弯,把小半个村庄环抱在自己臂弯里。尽管河里不常有水,毕竟是依河的村子,自有几分灵秀。一个“泊”字里,总会让人联想起桨声灯影的风情。苇坑里的芦苇根一直串到小河沿儿上,苇间小径顺着河岸逶迤至远方。苇莺、蝴蝶、红蜻蜓在苇尖上飞来荡去,益母草、拉拉苗雜生在苇丛里,开着淡紫、浅粉的花。在这样一个地方找囝囝蘑,我总是心猿意马。二姐姐跟我不同,找囝囝蘑就一心一意找囝囝蘑,绝不会被花花草草、虫虫蝶蝶所迷惑。
我去追逐一只蜻蜓,竟发现了一个蘑菇坑,长满白蘑菇的坑。有半人多深吧,四周的苇子稀稀拉拉的,到坑底,一根苇子都没有了,只有白亮的蘑菇,星星般眨动着眼睛。二姐姐夸我,说我立大功了。二姐姐抓着坑沿,一骨碌就到了坑底,我却不敢。
风从河边来,苇林摇曳,绿波如海。忽然,苇坑深处冒出两个人的脑袋。风过,又不见了。二姐姐喊我,她两手扒着坑沿儿,递给我刚采摘的蘑菇。我正心惊,没接住,蘑菇抖落一地。捡蘑菇,才发现二姐姐脱了罩衣,只着一件汗衫,她的罩衣临时当了盛蘑菇的布袋。
中午,在大妈家吃饭。二姐姐烧火,大妈擀面。地里现拔的嫩毛豆,剥开豆荚,通体碧绿。毛豆子炒蘑菇片打卤,新麦面条,点上蒜醋汁儿,真好吃。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野蘑菇。
这一天,我在苇子地里看见两颗可疑的人脑袋,确切地说,是两个可疑的人,但我只见到了脑袋,没见脸,也没见身子。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二姐姐,更没有告诉大妈。那时,大稳还没有发现我的蘑菇领地,但我已经稍稍懂得在心里藏事儿了。
收完秋,村里排演节目。节目时而到公社里去会演,公社管节目的人,跟演员们混得很熟。有个叫蒲的姑娘,生得眉目风流,嗓子又好,被选到公社广播站去了。老太太们净偷着骂她,没羞没臊的,早晚臭得没法回村喽。我小,跟蒲不熟,就觉得她长得真俊。见过蒲一回,在苇子地的小路上,她跟公社里那个管节目的中年人就伴儿,两人很热络的样子,说说笑笑地隐没在小路深处。苇子地的小路,穿过后村,连着通县城的公路。
后来,蒲跟县城里一个公子哥好了,好了一两年吧,也不在公社播音了,常有一辆大摩托停在后街,是蒲和公子哥开来的。蒲的结婚对象,却是外县一个中年人,做买卖的。蒲就这么离开了村庄,终而没人再提及蒲这个名字。
另一年冬天,正储存红薯的时候,格跟一个小伙子跑了。格也是个俊闺女,寡言少语的,看起来安稳又本分。小伙子是本生产队的,没娘,一条腿残的老爹,拉扯着四个小子,他是老大。原本没人知道这桩地下恋情,直到他们同时在村庄里消失,人们才如梦方醒。
女人们说,都是蒲把格给带坏了。我觉得,蒲是蒲,格是格,各人走的道儿,并不一样啊。但我在村庄里是没有发言权的,一个半大闺女,只有听别人说话的份。正经说,这样挂彩儿的闲话,都不该听。
过了几年,格回来了,领着个五六岁的男孩,格的小伙子却没露面。格剪了短发,穿一身牛仔背带裤,耳朵上打了耳洞,戴镶钻的耳钉。人们从格偶尔冒出来的口音中,猜测她是从东北回来的。不久,格在县城开了一家干货铺子,卖蘑菇、木耳、银耳、榛子、松子。格的铺子,我专门去过。光蘑菇就有那么多的品种,口蘑、松蘑、榛蘑、鸡枞、猴头菇、松茸。格的铺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蘑菇味道。如果铺子里的空气可以收集起来,一定够烧一锅蘑菇汤了。
有人到外地去打工了。去的地方,不是深圳,就是广州、上海、北京,总之,都是些大地方。村里流行起跨地婚姻,甚至未婚同居也流行起来。云南媳妇刘翠兰跟公婆要了一块承包地,箍起大棚,她要种蘑菇。她种的是双孢菇,就是当年我的蘑菇领地里曾出产的那种,星星白的蘑菇。
刘翠兰家是我们村第一户靠种蘑菇脱贫致富的。论起来,她的公婆还跟我们家沾点亲戚。刘翠兰结婚时,我刚好在家里过暑假。母亲硬拉着我去随礼吃饭,说是姑娘大了该见见场面。那天,刘翠兰穿着大红上衣,脸上敷了脂粉,小小的一个人儿,一笑,那张脸居然像一朵新鲜的白蘑菇。
关于蘑菇,刘翠兰算是从场面上来到我们村的。在她的老家,盛产汪曾祺笔下那一众好吃的蘑菇,诸如牛肝菌、鸡油菌、松茸、羊肚菌、红蘑。彩云之南的大山里,是一年都不愁新鲜蘑菇的,但刘翠兰选择了最普通的双孢菇,那种星星白的蘑菇。我的内心,对刘翠兰常常怀了一种莫名的感激。这个远道而来的女子,把我对于世界的神秘敬意,播布于我们共同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