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19日,中国科学院院士、国际著名焊接工程教育家和焊接工程专家、清华大学机械工程系教授潘际銮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享年95岁。对于很多人来说,潘际銮三个字听起来有些陌生,但殊不知他的身上有很多重量级的第一,他是我国焊接科学技术发展的奠基人,也是中国第一条高铁和第一座自行设计的核电站的焊接顾问,他曾成功研制居国际领先水平的爬行式弧焊机器人,被誉为“焊接泰斗”,科研成果价值高达千亿……除此之外,潘际銮身上也有无数动人的故事,17岁时,他以优异的成绩进入西南联大;21岁时留在清华机械工程系任教;25岁受命参与筹建新中国第一个焊接专业;88岁时,他骑着电动车载着老伴儿,在清华校园里熟稔地迎风前行,被拍下照片成为“网红”;92岁时面对镜头,仍中气十足、充满感情地唱起西南联大校歌……
2017年,潘际銮曾受邀登上中央电视台节目《朗读者》的舞台。90岁的他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地回忆着自己的家人和读书经历。他在战乱年代离乡背井,入读西南联大,在祖国需要他的时候投身焊接专业,他说:“国家需要,我必须得去,毕竟办法总比困难多。”在节目中,他朗读了康有为的《告全国民众书》,并说,“谨以此篇献给清华大学和我的祖国。”在潘际銮看来,家国可以说是他人生中最深刻的印记与情怀。
国破家亡,求学切
1927年,潘际銮出生于江西瑞昌的一个书香门第,父亲是清末秀才。潘际銮从小聪明伶俐,读小学时接连跳级。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10岁的潘际銮亲眼看到自己的家乡被日本人的飞饥摧毁,“飞机飞得很低,时常用机伧向人群扫射。有时三架,有时九架,有时二十七架,昼夜都来”。潘际銮家居住在九江三马路,每年雨季都会积水,最深处能达到1米多深。潘家的一楼受此影响,往往也会积水近半米,由此,家中常备小船以供全家人出行。日军到来后,小船便成了避难的工具,只要防空警报一响,全家人就上船并划向空旷湖心,躲避日机的轰炸。有一次,日机将一颗炸弹丢在水里引发爆炸,顿时湖水翻涌,小船差一点倾覆,全家人性命堪虞。
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了一年多,1938年底,潘际銮的父亲为了躲避战乱,决心带全家人逃难,他们用砖头堵上家门,奔赴昆明,那时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逃难途中,潘家一路走走停停,历经艰险。在湖南株洲,下雨天他们爬上一列运煤火车,打着雨伞坐在煤上,没想到日机转瞬即至,大家又下车奔向田野,分散躲避。在湖南衡阳,走在街上,日机来了,一家人赶紧躲进别人家的屋檐下。好不容易住进旅社,每每听到飞机的轰鸣,一家人就吓得躲进桌下。
后来,潘际銮在《我的科学人文观》一文中说:“逃难时食宿无着、瘟疫流行。我在途中染上了伤寒,高烧、腹泻不止,很快就骨瘦如柴,挪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的父亲二话没说,将我驮在背上赶路。有一天,全家粒米未沾,我的父亲驮着我,饿得喘粗气,可他突然就吼出了京剧《杨门女将》的段子,平日里父亲只有在松闲快活的时光才唱的。我觉得自己是在父亲的肩头突然间就真正长大了。”在一路的颠沛流离中,“国破家亡”成了他的童年记忆,国家蒙难、人民蒙难、文明蒙难的切身经历让才10岁的潘际銮已然明白国家兴衰与个人命运息息相关,那时他便立志,要学成报国。
1939年年初,一家人终于辗转到了昆明。国家虽然风雨飘摇,但潘际銮没有放弃读书。为了躲避日机的轰炸,潘际銮和兄弟姐妹们去昆明乡下的一所中学上学,一路要翻三座山。有一次,大雨天山陡路滑,潘际銮和二哥为了抢救被风刮跑的伞,一起掉进湍急的洪流,多亏被河边千活的农民救起。
初到昆明,等待潘家的是饥饿与失业,小小年纪的潘际銮便跟着哥哥漫山遍野找蘑菇,采竹笋,解决家庭吃饭问题,还要去山上砍柴,解决生火问题。他还曾去一家车厂做临时工,负责登记仓库材料零件进出。就在这个仓库的一张桌子上,他自学了高中一、二年级的知识。
1944年,16岁的潘际銮以云南省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西南联大,入读机械工程学系。潘际銮后来回忆,“发榜张贴在云南省最繁华的街道的墙上,第一名就是我的名字。那时候,并不觉得很稀奇,我父亲母亲也没有怎么特殊奖励我。”他说,当时念书的目的就是为了抗日、救国、回家。
千秋一耻,终当雪
1950年,百废待兴,教育部从全国各高校选拔了150名青年教师到哈尔滨工业大学进修俄语,为全面学习苏联、建设新中国做准备,正在清华大学任助教的潘际銮正是其中之一。在选择研究生学习的主攻方向时,潘际銮选择了当时国内并没有的焊接专业。学焊接?焊洋铁壶、修自行车吗?”有人如此嘲笑。他却不以为意:“这个有用!”潘际銮后来说:“我是学机械的,不学焊接,我也会找一个非常有用的专业。当时中国最缺的是焊接。机床有人懂,刀具有人懂,机械加工都有人懂,中国老的工业都有。唯独焊接,可以说一无所知。”
1955年,28岁的潘际銮回到清华大学,正式组建起焊接科研团队。此后,潘际銮带领团队先后成功研制了重型軋钢机架的电渣焊技术、大型锤锻模堆焊技术和我国第一台真空电子束焊机,并完成2500吨水压机全套高压蓄势器的生产任务,满足了我国工业发展、经济建设和国防建设的需求。而这些项目都是在西方国家对我国进行封锁和禁运、苏联对我国中断援助、科研资料极其匮乏、科研条件极其艰苦的情况下完成的。
1985年,我国秦山核电站正式投建。这是我国第一座自行研究、设计的核电站,也是中国第一座30万千瓦压水堆核电站。焊接是核电站实现绝对密封、绝对可靠的关键。潘际銮作为焊接顾问,为此付出了巨大心力。泰山核电站需要焊接一条直径700毫米、壁厚70毫米的高温高压不锈钢管道,日本三菱重工答应以10万美元向中国转让技术,但要附加政治条件。在关键技术“卡脖子”时,潘际銮决定自主研发。“我是工程教授,所以更强调的是动手能力。光有理论不行,工匠精神不是有技术有机器就行的。”为此,他主持制定了技术攻关方案和要求,对关键工艺作出决策,经过大量的试验,摸清、掌握了主管道焊接的技术诀窍,完成了高温高压不锈钢管道的焊接,质量完全符合标准,得到了国际原子能机构安全评审专家的赞赏。
2007年,潘际銮被聘为京津城际高铁焊接顾问,对高铁钢轨焊接工艺进行全面研究。过去,我国的火车时速想达到100公里都很困难,这是因为车轨一般由100米一根的钢轨拼接而成,干百公里的长度,就有千万个接头,势必影响火车速度。而潘际銮创造_生地提出在车间把5根100米的轨道无缝焊接在一起,然后再把每根500米长的轨道送到工地上进行组装的焊接方式。这个方法让建成后的京津城际铁路轨道之间没有任何连接缝隙,减少了钢轨与列车车轮的磨耗,保证了线路的高平顺性,时速达到了350公里。也为后来我国高速客运线钢轨的焊接和热处理工艺的质量控制提供了重要的参考。潘际銮说:“一根钢轨,钢厂只能生产100米长,两万两干公里的高铁全部都是一点点焊起来的,焊了八十几万个头,就是一个接一个一共八十几万个,这个技术是我们自己的。我们高铁上连一根钢销都不会倒,连欧洲也做不出来,日本也做不出来,美国也想学我们的技术。”
潘际銮每次接受采访时几乎都会说起1979年5月他参加全国焊接学术会议的情形。会议上,一位工人使用传统的焊机,从内外双面焊接100毫米以上的大直径合金钢罐体。为达到工艺质量要求,管件要预热到200摄氏度,工人必须身穿厚厚的石棉服蹲在一个小小的铁笼里,然后铁笼再被吊车吊进罐内。灼人的高温使狭小的空间里聚集了大量有害气体,在这种工作环境下,救护车必须一直在场,随时准备抢救休克的工人。这一画面让潘际銮一度寝食难安,他下决心要实现大型工件的焊接自动化。此后,他看到美国一家公司研发的焊接机器人可以沿轨道爬到工件上焊接。他由此构想:可以用爬行式焊接机器人解决大型结构焊接自动化。而研制出一个可以摆脱轨道自主爬行的机器人是实现这一想法的关键。
经过10多年的不懈努力,潘际銮终于研制出了无轨导全位置爬行焊接机器人,并获得美国专利。2003年11月,国内焊接行业全部院士和数名顶尖级专家对项目进行了鉴定,一致认为“其成果的技术集成与创新处于国际领先水平”。截至2016年12月20日,最后一项“863计划”(国家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课题结题时,潘际銮研发的无轨导全位置爬行焊接机器人所涵盖的技术已经横跨机械、物理、数学、控制、软件和焊接等多个领域。
尽管如此,潘际銮仍然没有停止在专业领域的探索。2018年他接受采访时提到,“工业机器人的手,早已经‘伸’到了焊接领域,但面对火箭、航母、油罐等超大型工件,绝大多数都还是人工焊。即使有自动焊的,多半也需要人工参与,还没有纯交给焊接机器人的。为什么我90岁了,还在想搞这个东西?就是因为看到没人能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一块硬骨头。”
60年代初,完成我国自主生产的第一套核反应堆焊接工程;70年代末,研制成功独具特色的电弧传感器及自动跟踪系统;80年代,担任秦山核电站焊接顾问;进入新世纪,攻克高铁轨道焊接接口难题,造就中国时速……潘际銮用一个个这样的时间节点,焊接起了一份辉煌的个人履历,也让自己的国家站在了世界科技的前沿,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潘际銮实现了少年时代让国家强盛的愿望,在科技领域一雪前耻,让中国昂起了头。
中兴大业,须人杰
事实上,除了焊接工程专家,潘际銮在教育领域也颇有建树。潘际銮曾说,“我这一辈子主要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中国的第一个焊接专业是我创立的;第二件事,我创建了南昌大学;第三件事,我在几十年里,为中国工业经济做了很多工作。”
1993年,潘际銮的家乡江西在教育方面依旧处在“三无”状态——无重点高校、无学部委员、无博士点,高教人才短板严重制约发展。为了改变这一现状,1993年3月,原江西大学和江西工业大学合并组建南昌大学。已经66岁的潘际銮被请到南昌大学担任校长。在年近古稀时担任一所大学的校长,是因为潘际銮自己是从那个烽火硝烟的时代走来的,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需要人才,他深知人才的重要性。
1994年9月,刚刚来到南昌大学的新生们就听说了两件事,一是江西省政府把装空调的钱省下来,给南昌大学师生们办学用;二是校长潘际銮去了学校周边的台球游戏室,实地查访学生数量。为什么去台球游戏厅?因为潘际銮深深记得,当年在西南联大时,学校周边的茶馆里,满是自觉看书的学生们,“非常用功,不说话,就是看书,点一杯茶给老板一点钱……我们那个时候就是勤奋学习,我们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能够为国家作贡献,就是要把日本人打回去,不做亡國奴!”
西南联大是潘际銮一生都放不下的“情结”,他十分怀念西南联大浓厚的学术氛围,于是在南昌大学,人们看到了一向随和的潘际銮罕见的“倔强”,潘际銮试行了西南联大的办校理念,坚决实行“学分制”“淘汰制”和“滚动竞争制”:跟不上先试读,再跟不上退学;公费可降自费,自费可升公费。一听要退学,有家长反对,写信到教育部投诉。但潘际銮下定了决心坚决执行,第一年就开除了40多个人,此后学风一片向好。
为提升南昌大学的科研能力,他一边当校长一边当导师带教学生,明确告知对方:“必须默默无闻地千,自己去争取课题,别指望在学校拿钱”。他还反对“唯论文论”,呼吁学生们多去实践,多去做有用的东西。在潘际銮的努力下,只用了5年时间,南昌大学就由一个无硕士点、博士点和国家重点实验室的大学,变成江西唯一一所省部共建的国家“211”工程重点建设大学,办学水平不断提高,核心竞争力不断增强。为了感谢他,南昌大学命名了一条“际銮路”。
回首潘际銮院士的一生,正如他尊崇的西南联大校训一样——刚毅坚卓,年幼时他饱尝战争之苦仍不放弃学习,年轻时他勇于担当,为国家建设而奋斗,晚年他致力于科研和教学,培养新一代年轻人。将时光倒退至10年前,2012年,西南联大建校75周年纪念大会在清华大学举行,潘际銮和近百位老校友齐聚,这群从战乱年代走过来的老人齐声唱起西南联大校歌。这首由冯友兰和罗庸填词的《满江红》曾激励了国难下的一代学子。“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徽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唱到最后两句时,潘际銮激动不已。这首校歌是一代人的缩影,也是潘际銮一生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