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 雪
“雪”作为大众所熟知的自然现象,其本身是具体可感的,但画家若想在画面中准确传神地表现出雪之意象、雪中物象甚至雪境、雪意,定要颇费心思。传为五代赵幹所作的《江行初雪图》是中国山水画史上描绘雪景的经典之作,可谓雪景山水的集大成者,该作在营造雪景之氛围时分别采用了留白法、烘染法、敷粉法和弹粉法四种方法,不仅将雪之静态、动态颇具神韵地刻画了出来,而且将雪中丰富的物象尽数展现,以营造雪中风物的唯美境地。此作的出现,丰富了当时画坛雪景山水画的表现技法,亦成为后世画家描摹雪景山水的重要参考。本文希望通过对该作的深入研究,进而对《江行初雪图》中绘画技法、审美趣味等有更深刻的理解与认识。
在相关古籍文献中,有关雪景画的论述最早出现于梁元帝萧绎的《山水松石格》:“秋毛冬骨,夏荫春英。”其中“冬骨”一词,在宋代韩拙的《山水纯全集》中被解释为“枝枯而叶槁也”,意为冬日里树枝线条显露、树叶干枯,一片寒林景象。唐代王维在《山水论》中写道:“冬景则借地为雪,樵者负薪,渔舟倚岸,水浅沙平。”王维于文中首次提出的“借地为雪”之方法是雪景山水中留白法的起源,也表明了古人在描绘雪景时所作的探索。北宋时期,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谈到:“雪色:用淡浓墨作浓淡,但墨之色不一而染就。”意为雪色可用淡、浓墨渲染,但墨的颜色要有所区分,最好用积墨法反复染成。
明代唐志契曾在其《绘事微言·雪景》中对“雪景”展开过讨论,文中对雪的表现手法作了进一步的补充说明:
“画雪最要得觱发栗烈意,此时虽有行旅探梅之客,未有不畏寒者。只以寂寞为主,一有喧嚣之态,便失之矣。其画山石,当在凹处与下半段皴之,凡高平处即便留白为妙。其画寒林当用枯木,冬天亦有绿叶者,多是松竹,要亦不可全画,其枝上一面须到处留白地。古人有画雪只用淡墨作影,不用先勾,后随以淡墨渍出者,更觉韵而逸,何尝不文?近日董太史只要取之不写雪景,尝题一枯木单条云:‘吾素不写雪,只以冬景代之。’若然,吾不识与秋景异否?此吴下作家有‘干冬景’之诮。”
在这则文献中,唐志契认为画雪景最重要的是表现画面寒冷凛冽的意味,若只以寂寞清冷的景象为主,一旦稍微表现出一些喧嚣热闹的场面或形态,画面意境便会受到影响。画山石时,山石的凹陷处及其下半段应用皴法画出,山石高平之处以留白为妙。另外,唐志契还指出,冬日里除去枯木寒林,亦有绿叶树,多是松竹之类,可画却不可全面表现,可将其枝上一面留白以示雪意。此外他还提到,有时古人在画雪之际,只用淡墨作影(底),不用事先勾勒,随后用淡墨沾染出来,更觉有韵味和超逸之感。
清人唐岱亦作有《绘事发微·雪景》,其在中作出了更加具体的表述:
“雪景之作,王右丞有《辋川积雪》,巨然有《雪图》,至李营丘画雪景曲尽其妙,所作《枯木寒林图》,深得严冬凛冽之状。许道宁亦有《渔庄雪霁图》。后虽有作者,各得一体,不能出营丘之范围也。凡画雪景,以寂寞黯淡为主,有玄冥充寒气象。用笔须在石之阴凹处皴染,在石面高平处留白,白即雪也。雪压之石,皴要收短,石根要黑暗,但染法非一次而成,须数次染之,方显雪白石黑。其林木枝干,以仰面留白为挂雪之意,松柏杉桧俱要雪压枝梢。或行旅踏雪,须戴毡笠毼衣,有冲寒冒雪之状。陡壑绝壁,用栈补樵路,危桥相接不绝。山寺人家,须静掩柴扉,尘嚣不至。《雪图》之作无别诀,在能分黑白中之妙,万壑千岩,如白玉合成,令人心胆澄彻。古人以淡墨积雪为尚,若用粉弹雪,以白笔勾描者,品则下矣。”
上述文献则更为详细地讲述了雪景应如何于画面中呈现。唐岱指出,凡画雪景,应以寂寞黯淡为主调,方能表现出深远幽寂、寒冷萧瑟之气象;须在石头阴凹处皴染,于石头高平处留白,留白即为雪。被雪遮盖的石头,皴擦时笔触要收短,石头的根部则应呈现为偏暗色调。但晕染并非一蹴而就,须经多次积染,这样方能显示出雪之白、石之黑。雪景中的树木枝丫,让向上出枝的一面留出空白,点染上较浓重的白粉,以显示挂了雪的意味,松柏杉桧之类均要表现出雪压枝梢的感觉。或有游客踏雪而行,须戴毡帽、穿毡衣,以表现于凛冽风雪中砥砺前行的姿态等。同时他还提到,巨然《雪图》的精妙之处,就在于他能够精妙地运用和把握画面中墨色的浓淡,万壑千岩,如白玉契合而成,令人心胆清明透澈。古人多以淡墨堆积如雪为风尚,若用白粉挥弹而成雪或用线笔勾描以成雪,便次一等了。
通过对上述文献资料的研读与思考,笔者将雪景山水中意象“雪”的表现技法归纳为四种,即留白法、烘染法、敷粉法和弹粉法。而若细究赵幹的《江行初雪图》,便可发现其内所含状雪技法极为全面,在营造雪景之氛围时亦采用了上述四种表现技法,而这对于雪景的描绘及雪意的营造大有裨益。下文就以《江行初雪图》为例,对绘雪技法作进一步分析。
如图1 所示,洁白的坡岸、风中摇曳的芦苇、拱起的桥面、茅草屋顶、寒江中往来穿梭的渔舟以及岸边停靠的小船,均采用留白法描绘,即“借地为雪”之法。“留白”就是留出画面底色的白,不去渲染,留出空白以示雪意。因为在雪景中,物象阳面一般有积雪覆盖,所以以白色示意;而阴面则为常态的固有色,在水墨画中,固有色一般用墨色来表示,所以色黑。故由此法可得雪之妙意,使雪显得更加洁白,画面场景更显空旷,也令画面流露出荒寒冷寂之意味。但此画法需先以淡墨勾勒物象外形,为凸显山石结构可有少量皴擦,必要时还要在物象底部以烘染法作局部淡墨处理,整体上是大面积的留白,局部墨色较淡,使雪景更有感染力。
图1 赵幹《江行初雪图》(局部)
清代画家邹一桂曾在其《小山画谱》中探讨过花卉的表现技法,他提到:“六曰烘晕法。白花白地则不显,法在以微青烘其外,而以水笔晕之,自有以至于无。其用笔甚微,着迹不得,即画家所谓渲也。”邹一桂认为,在描摹花卉时,烘晕法必不可少,如在宣纸上描绘白色花卉时,为使得花卉形象凸显,一般以微青色烘染其外部轮廓;那么在描绘雪景时,由于雪后大地万物皆白茫茫一片,因此借助烘晕法描绘物象确是一有效手段,笔者于后文中称之为烘染法。
在历代雪景山水画作中,一般都会将天空或江面烘染得比较暗,也就是用到了“用淡浓墨作浓淡”,以渲染画面背景,这样恰恰能够表现出冬日气候的阴霾和江水的氤氲,对雪之亮白更是一种妙不可言的衬托。郭熙在《林泉高致》中也讲水色“冬黑”、天色“冬黯”及“冬山惨淡而如睡”“冬山昏霾翳塞人寄寄”等,均是他长期对自然观察之所得。冬天阴雪连绵,不仅天色黯淡,就连山光水色亦显黯然。在《江行初雪图》中,画家就对“水”与“天”进行了反复多次的烘染。淡墨烘染使得画面更富于层次变化,让“水”和“天”的阴暗与留白而成的雪形成强烈对比,衬托雪之洁白的同时,令画面更显静谧之感。烘染时要注意多以卧笔侧锋,这样笔与纸的接触面积较大;然后再用清水笔慢慢把颜色过渡均匀,色笔和水笔的干湿程度尽量保持一致,这样就不会产生积墨积色、过渡不匀的问题。每当色笔干枯时,要重新蘸墨,使笔头再次湿润,这样则不会留下笔痕。笔痕多是色笔干枯,笔头颜色脏乱所致,因此烘染法的要诀就在于用色要淡,一经色笔着色马上用水笔晕染开来,使颜色从有到无、由浓到淡、自然匀称。在用笔时还应注意下笔要轻,不必显露出用笔之痕迹。此即为烘染法。
清代蒋骥曾在《读画纪闻·雪月》中说:“昔王思善以薄粉笼山头,其法可鉴。”又在《传神秘要·用粉》中写到:“又有上面不用粉,惟背后托粉者,其法亦是(不论生纸矾纸,俱可)。”清代张庚则在《图画精意识》中提出:“其雪痕处,以粉点雪,树枝及苔俱以粉勾点。”这些直接用粉敷在纸、绢正面或背面,靠层层积染、背后衬托,或以粉点雪的方式画雪的技法称为敷粉法。
如图2 所示,从《江行初雪图》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墨色浓重的枯树枝上点有少许白粉,以示雪挂树梢之意。这种以粉点雪的方法,即运用了敷粉法。画家选择以敷粉法描绘雪,意在表现静态的积雪,此法可以靠层层点染呈现积雪之厚重感。其次,我们可以看到,作品中的茅草棚顶、江渚中穿行的渔舟、人物的衣帽以及少数山石的阳面都挂有少量“积雪”,可以说作者对于自然的观察非常仔细,刻画也一丝不苟,实数难得。此外,画面中以粉点雪的处理方式,可以起到点醒画面的作用,使水天昏暗的阴雪画卷透出一丝亮白之色,给人以清凉寒意,令观者仿佛置身其中,身临其境。
图2 赵幹《江行初雪图》(局部)
还有一种表现雪的方法为弹粉法,关于此法,我们现今所能见到最早的运用当属赵幹的《江行初雪图》。如图3 所示,可见白点零星散落在画面之上,如同飘飞漫舞的白雪,使画面富于一种动态的美感。芦花也是以赭墨作为烘托,加以飘落的白点,表现出江天寒雪纷飞的状貌。关于弹粉法的具体操作方法,古人有“雪处以粉笔夹小竹弹弓弹之,得飞舞之态”之解释,弹弓弹粉点,得飞雪之妙意。但古时的弓形制如何,现今已不得而知,如何用弓去弹,今人也不得其法。而今人多用“敲击法”弹粉,效果亦极佳。
图3 赵幹《江行初雪图》(局部)
所谓敲击弹粉法,是将一支毛笔蘸满白粉,平卧横执,再用另外一支不沾任何颜色的笔杆敲击这支横执带颜色的笔杆,两支笔要配合运用,敲得重些则有细小的粉点洒落下来,落在画面上,呈现出纷纷扬扬的白雪状。用此法前,可预先在另外的纸上做些实验,因为画面上弹落的点子大小都与笔头上所蘸白粉量的多少息息相关。想要白点粗细适中,则要把握好笔头上白粉的量,而这个量的控制,可通过反复多次的实验来寻得。
弹粉法的运用对后世雪景山水画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相传元代画家王蒙在创作《岱宗密雪图》时,其友陈汝言来访,欲将其画改为雪景,就用“小弓张粉笔弹之”,便是运用了此法。
《江行初雪图》中所运用的四种绘雪技法,将雪之静态与动态面貌精妙地刻画了出来,丰富了当时画坛雪景山水画的表现技法,亦成为后世画家描摹雪景山水的重要参考。通过对《江行初雪图》中“雪”意象表现手法的探讨与研究,便可略窥其中技法之精要,希冀可将其用于后续的创作实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