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也需要陪伴

萧桦

2022年的春节，当我作为大学生家长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不禁重新掂量“高三家长”这四个字的分量。高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孩子们来说，是从2020年9月1日开始，但实际上是从2020年7月8日上一届高考完的那个瞬间开始的。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谁挡在小美们和高考之间了，他们要开始直面残酷的人生。而对家长来说，从中考之后做出上什么高中，要不要上国际班，在哪儿租房子，由谁来陪读这些决策的那些瞬间，就已经处在战斗状态了。当我回想起这几年，尤其是高三这一年，我必须承认，之所以能坚持下来，是因为我也得到了很多陪伴和鼓励。这个鼓励来自于家人、朋友和跟我一样处境的高三家长。

从她上高三开始，我们整个大家庭都进入了厉兵秣马的状态，奶奶和姥爷都说尽量不给我们找麻烦，奶奶甚至说她要努力尽量不生病，好像以前生病是她没努力似的。而我和小美爸爸则进入了围着她高速旋转的生活。我有全职的工作，需要提前准备好第二天的午饭，她的晚饭在学校食堂解决，下午放学和晚自习之间时间太短，回来吃饭也不现实，她自己也宁愿迅速吃完饭去操场转几圈。因此每天下班回来做第二天的饭，这就是我的生活常态，日复一日。

好在小美爸是个优秀的队友，他情绪比我平稳。比如小美学校在三月份办了一次18岁成人礼，家长要给孩子写封信，成人礼带上和孩子互换。于是我百忙之中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感情丰沛地写了1500字，为了慎重，先写了电子版，又认认真真抄了一遍，A4纸我写了5页，抄到手都变形了，自我感觉十分隆重，一年到头就今天写字最多了。

学校的成人礼办得很不错，令人感动。其实父母和孩子之间的付出是自然而然的，我的付出也不是想要她感恩，没有她我仍然必将老去，仍然会有皱纹和白发，不能把这个变老的过程赖在她身上。

即使我有這么高水平的认知，看她写给我们的信仍然火冒三丈，首先她显然很不入戏，一直在东拉西扯。似乎是羞于表达。她小时候记叙文很不错，怎么现在高考议论文写得不好，这会儿写她擅长的散文也不行？该抒情的时候都不会抒情了？其次难道我们辛辛苦苦这么久，都不值得她认真抒情一次？

当然在现场无论如何生气也要控制自己，回来后久久不能平复心情，忍不住给小美爸爸打了个电话，先对她的作文问题表示忧虑，得出结论：继续努力吧，然后说这封信的问题，我越说越生气，而小美爸爸说：“我觉得不专注不入戏确实是有，另外可能也有一些咱的问题，比如平时总说要她做个‘没有感情的做题机器，本意是让不要东想西想压力过大，但她可能就理解偏了，在写信的时候还有平时处理一些事的时候，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没有感情的机器。以后找机会心平气和慢慢说吧。”

小美爸还说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其实你想想，她的缺点背后是不是都有咱们的影子？”我听了更生气了，怎么？她错了反倒是我的问题？但是冷静下来一想，是啊，就是这样。我说她不入戏，难道我就更好吗？并没有，我也经常三心二意呀。所以也别说她了，自己表现也没有那么优秀。

经过高中几年的磨炼，我感觉，婚姻就是给自己的下半场人生寻找个partner，小美爸情绪稳定，认真负责，在高三让人天天着急上火的日子里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而且对我做饭质量毫无要求，这也令我很满意。

比如有一天，我实在不知道做什么饭好，就照着菜谱做了个新菜，做得不太成功，水汪汪的。我很不满意但也没办法，就作为他俩第二天的午饭了。没想到第二天中午我在单位正忙着，小美爸发了一堆消息：

“你做的这个新菜简直太好吃了，配米饭神菜！”

“都快到战斗结束了你怎么又研发出这么好吃的菜？！”

“太好吃了，小美米饭都吃完了还自告奋勇把菜全吃光了！”

……咋说呢，要不是我前一天也尝过，差点都信了。但我还是欣然接受了这一堆彩虹屁，毕竟作为一个做饭水平很烂但脾气很大的人，我坚持做饭不容易了，在工作和家务之间高速旋转太累了，需要细心呵护。

高三家长就没有不高速旋转的。相比而言我们还算不错。有些外地同学是在学校旁边租房子，一位家长不上班专门来这儿给孩子做饭洗衣服，或者两位家长都上班，周末了开车过来陪孩子。我家至少不用搞这种双城记，我并不比别人更辛苦。住校的同学，尤其是住校的外地同学们，一到周末就两地跑的外地家长们，都比我们更辛苦，比我们付出得更多。

10月份的某一天，学校通知周日早上要上课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很头大，我先同情了一波小美，突然想到做饭问题，同情了一波我自己。第二天才发现，最值得同情的还不是我们家任何一个人。小美有位同学家在宝鸡，住宿舍，一周七天，一天三顿都在学校小小的食堂吃饭。每周最轻松的时刻就是周日坐公交车去相对繁华的初中部那边吃冒菜。她妈妈周末有时间了就做些好吃的，从宝鸡高铁倒地铁再步行给她送来。因此孩子听到这个消息很难过，晚上都没来上晚自习。小美同情地说，这些外地的同学可能下次回家就是过年了。除此之外，我家在西安市，小美的户籍是碑林区，这就已经省去了很多很多麻烦。比如有的同学家在榆林，他就需要回榆林报名，回榆林体检，回榆林高考，在高考前那每秒都很宝贵的时间段里来回折腾好几次。

极为偶尔的情况下我也会羡慕全职妈妈们，尤其是每个早起上班的路上，困得头晕脑胀，一想起眼前还有一天的工作在等我，简直欲哭无泪。但逐渐我发现，陪着读书实在是累人累心。孩子的学习状态和心理状态的起伏程度、不可控程度、让你无奈程度、给你带来的心理压力，都远远胜于工作。在工作中，至少心态是比较平和的。所以后来我逐渐开始感谢自己的工作，它使得我可以把注意力从高考这件事中短暂地转移到别的地方，换换脑子。而且有些朋友其实就是同事，他们也给了我很多支持和陪伴。

比如我的同事和朋友罗比，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她对小美哪天考试了，成绩怎么起伏了，心情怎么波动了都了如指掌，有点事儿我都想跟她说说。她看着小美长大的，对小美的感情也非同一般。DC278FA8-4441-404D-B4E7-E77EFECC152D

有一天罗比家里前段时间祭拜老人，拿回来了些灵前献过的花馍，按照陕西的风俗这种花馍要给小辈吃，有点老人福泽小辈的意思。她说小美今年高考，她要给小美送点花馍来，让她家老人家也保佑保佑小美。她特意大老远送来，还给了一大堆意面，都是意大利产的，是因为听我说要给小美做意大利面特意拿来的，这个心意真让我感动。于是我去地铁口等她，一起转了转，又把她送到地铁站，我也就回家了。从见到她到分开整整一个半小时，阳光很灿烂，如此忙碌的两个人，终于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有了罗比的意大利面，心里就不慌了。过了几天上了一天班回来筋疲力尽，喝了点水就眼睛都睁不开，虽然有给小美准备好第二天午饭的任务，但我还是倒下睡了一个小时。之所以能放心去睡觉，是因为提前做好了准备，我周日烧好了番茄肉酱冻在冰箱里，提前一天拿出来解冻了，心想今天烧水下面，肉酱拌上就可以装饭盒，明天中午微波炉热一下即可。但等我睡醒，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地打开冰箱，一看——

拿出来的不是番茄肉酱，而是小美奶奶家支援我们的臊子，臊子面专用的那种，里面有肉，黄花木耳什么的。

这可真让人挠头，挠了5秒之后我心想，谁规定意大利面必须拌茄汁肉酱？谁规定不能用臊子？就这样吧，干拌！真是太机智了。

第二天小美吃饭的时候大吃一惊，但很快认清形势，甚至还给自己放了点油泼辣子和醋，可以说一边是罗马一边是长安，我家的意大利面朝着陕西方向又迈进了一大步，成为了丝绸之路两端友谊的见证和文化交流的成果。晚上她对我感慨说：“罗比阿姨要是知道你让我吃这个，会说啥？”

我说：“放心吧，她什么都不会说的。”

小美小时候我们住在我单位家属院，她有一群朋友现在都上高三了，在后面学习中有些联系渐少，有些上了国际部跟我们不是一条赛道，到了只剩下月月一家和我们同病相怜同仇敌忾了。

月月在五大中的另一所，所以我们两家也都没在家属院住了，全都搬到学校附近。因为高中特别是高三孩子实在是很辛苦，不可能有时间浪费在路上。

小美和月月两个姑娘都是别人看着觉得学习还不错，但家长心里清楚那是漏洞百出。在这一年里，我们两个妈妈互相打气、互相支持，形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关系。

月月妈比我在做饭上更费心思，有天早上她说月月晚饭时间很紧张，在食堂吃点就晚自习了，但人太多总是吃不好，就决定自己做饭给孩子送去。晚上给我发照片，杂粮饭，烧排骨，炒空心菜，黑胡椒鸡腿菇，甚至还有几个剥了皮的葡萄，营养简直不能更全面，令我叹为观止。但我觉得一天准备一次午饭就是我的极限了，所以也仅限于感叹。

当然我俩交流最多的还是两个孩子的学习成绩和心理状态，比如某天月月妈妈突然给我打电话，这非常罕见，我以为有什么急事，却原来是考试成绩出来了，生物和化学都有明显进步，当妈的十分欣喜，不可抑制，赶紧给我打电话，我也被感染得十分开心。

半小时后又给我发了几张月月吃饭的照片，说：我感觉她长得都漂亮了。我说你这是什么妈呀？她答：势利眼妈。

这个势利眼妈和她忽然变美的女儿给了我很大的信心，我也仿佛觉得小美参加的各种班必有奇效，希望能赶紧见效。

但是也没有什么奇效，月月和小美这对儿难姐难妹仍然各自挣扎，各自沉浮。而我和月月妈妈的心情，也随着她俩的成绩起伏带来的情绪起伏而起伏不定，彼此都很需要经常互相安慰。到了五月份之后，怎么备考怎么选专业，这些重大决策也是我们两家子一起商量着进行的。

这一年有月月妈陪着真好。很多朋友都关心小美，但是高三的生活枯燥乏味，单调重复，并不适合天天给别人诉苦，别人也理解不了。尤其是小美成绩确实也算不错的，说多了，别人觉得你在凡尔赛。反过来想想也的确是这样，我天天纠结的是她能上哪个985，这让别人听着也的确很矫情。有时候我也反思，如果是我，我是否愿意有一个学习明显比小美好的孩子家長天天在我耳边叨叨？

想了想，我可以肯定地说我愿意，身边朋友的孩子比小美学习好的也不少，这些优秀孩子的家长也天天吐槽自己孩子，说又懒又宅不求上进随遇而安等等，我从来不觉得他们是在无病呻吟，自寻烦恼，我相信他们说这些都是真心的，而且很愿意听他讲这些优秀孩子的故事，这都是榜样，多听听过来人的想法没有坏处，只有好处。但这也只是我的理解，我在这一年里发现，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

因此有个跟我处境相当的月月妈，对我这一年以来保持心理健康非常重要。她也发现，在同事们面前只要为月月犯愁，大家就会说“娃学习都这么好了，就别凡尔赛了”，如此几次之后也觉得不适合多说。但我俩可以做到无论小美和月月如何此起彼伏，双方都既不酸，也不飘。我俩一边为到底选什么专业，到底报不报强基而伤脑筋，一边互相鼓励，互相安慰，互相打气。

在春季学期频繁的模考中我俩日常的状态都是郁闷，每天都郁闷，心情被模考成绩给左右得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在互相鼓励安慰中逐渐达成了几点共识：1.高考和模考还是差别很大的，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准;2.自己调整心态，降低期望，娃尽力了没？你尽力了没？都尽力了，不要以后想起来遗憾就行。3.找点具体的能操作的事情做做，比如说帮她想想高考作文的方向，或者查查资料想想具体去哪些专业（学校可以先不考虑），做这些具体的、能把控的事情，有利于稳定心态。这些话听起来宛如废话，但实际上，我俩需要经常对对方讲一讲，才能都有力气走下去。

数理化我们是完全帮不上忙，但有一件事可以，那就是研究高考作文。小美和月月的作文我看都不怎么样，外面的辅导班也指望不上，我和月月妈妈就互换作文题目，看看她俩都咋写，让不考的那个列提纲，我们两个当妈妈的也商量一下，讨论一个比较合理的作文提纲出来。这样从四月份开始一直坚持到了最后。

高考前夕错过了和月月妈妈在单位的一次见面，后来我在微信上说：“今天错过了考前咱俩相见的最后一次机会，咱们在山那边相见！”DC278FA8-4441-404D-B4E7-E77EFECC152D

她：“好。几天后开启人生新的篇章！”

我：“今年有你跟我一起真好呀。”

她：“再坚持几天，加油！”

高考完了我俩相见，真是觉得好像隔了万水千山，但都并不觉得轻松，谁也没料到高考完了事情仍然很多。最后成绩出来，我们两家在报志愿这个问题上分头思考，集中讨论。最后在7月底，小美和月月都接到了不错的录取通知，也都第一时间分享了录取通知邮件的拆封视频。她俩都很辛苦，最后也是个happy ending。

一直记得12月份我生病住院的那一周，小美爸爸一边上班一边管她，很辛苦，我干着急没办法，只能劝他要鼓励为主，要心平气和，同时突然对自己的生活状态产生了一种隔岸观火的感觉，一瞬间大彻大悟。为什么很多家庭教育里爸爸显得比妈妈淡定呢？因为多数情况是妈妈管孩子多，付出得多，自然就有期望，爸爸们都不操心，自然也不会提要求。所以总是妈妈显得披头散发声嘶力竭，而且这个社会总是要求妈妈把重点放在孩子身上，而爸爸们则有机会将目光投向广袤的外部世界。像我住院之后关注自己较多，对她的成绩必然就没那么多想法。可见，在高三这种比较极端的状态下，还是要尽量找机会让自己从精神上抽离出来，当你拉长了时间维度来看待当下，就会有些不同的感受。

有一晚上我一直在做梦，我教小美折纸，折一下是二等分，折两下是四等分，折四下是十六等分。就到这儿，她就不会了，就开始哭了，我又开始安慰了……这种戏码令人醒来十分疲倦。第二天跟初中生家长罗比交流这件事，她罕见地用了一段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话：“也不知道过些年再说起这段时间，我们会用些什么样的句子去回忆和总结，穿越剧的灵感大概就来源于这种痛苦，来自人极度想和过去或者未来的自己对话交流的迫切愿望。”确实是，在这种时候，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住。要不怎么办？过几年总想着，我当初要是多坚持一下就好了？

我们每个人都是心理同时被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控制着，而且心中的浪漫主义总得在现实主义面前败下阵来。大概就是毛主席说的，人必须走过必然王国，才能走进自由王国，把人生规定动作做完了，才能去做自选动作。中考高考是挺殘酷的，但是再残酷，也得过了这场考验，才有接下来的机会。在这场大家共同面对的考验中，家长心态平稳孩子才有可能平稳，家长焦虑了孩子必然焦虑。孩子做好孩子的，家长也做好自己该做的，问心无愧就好，尽量不要让自己完全沉浸在高考这一件事所带来的紧张和焦虑之中，尽量找到你自己的精神支撑的力量，这样才能走下去。DC278FA8-4441-404D-B4E7-E77EFECC152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