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晴
夜渐深了,我窝在沙发上玩着手机,熟悉的钥匙咔嚓声响起了。
爸妈刚吃完酒席,身上裹得笨重而厚实。他们走进房间,随手解下大衣,抖落外面的喧闹。爸爸眼角的深色阴影混杂着满满的红晕,和他棕褐色的皮肤格格不入。我知道,他又喝多了。
他每次一喝多就会耍点酒疯,带着好笑的傻气,拉着人陪他说话。
“哎,喝汤了。”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厨房端来两碗热汤,桌前氤氲起暖意融融的白雾。我顺手指了其中的一碗。
“给我给我!我,都帮你喝掉。”爸爸眯着迷糊的眼,用带着酒味的口气讲话,“阿晴从小就不喜欢喝炖汤。喝什么炖汤,我帮她,我来帮她……”
“去去去。”妈妈责备的眼神里憋着点儿笑意,把他伸到一半的手又按了回去。他又低声嘀咕了几句,然后用力清了清嗓子,不知看向哪儿,自顾自笑了一下。
“那天,我带我们班的一个学生去市里参加跑步比赛,他跑了最后一名。他觉得自己输了,很失落,他真的很失落。还是一个女学生提醒我之后,我才发现的。他真的很失落——”爸爸又讲起这件上午已经对我讲过的事情。
“后来他还有一个长跑比赛。我就告诉他,你要跟你自己比,稳住节奏,不要一开始就想着超过别人。最后——你能想到吗?他跑了第四名。他很感激我。他以前上课都在睡觉,现在都开始听我讲课了。你知道吗?这就是鼓励的力量啊。鼓励可以支撑一个人勇敢地跑下去。”
我配合着点了点頭,嗯了几声,手指无聊地在手机屏幕上划着。
“你老爸,是个农村人,是从农村出来又回到农村教书的老师,普普通通教了十几年书的农村老师。有的农村孩子的父母不懂教育,他们哪里懂得这些啊?但是,但是呢——”他随即露出了骄傲的样子,挺直腰板,把手臂端正地架好,接着说道,“但是你老爸懂教育。”
窗缝里溜进了点儿风,我瑟缩了一下。
“穿,穿上。”他头也没扭地从身后抓了件大衣扔到我腿上。
“你老爸,没有什么太大的能力,但就是想要改变一点事情,改变点什么。”
他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似乎是在认真看看这个世界能不能真的被他改变,如他所愿。
然后,他开始讲另外一件事。
“昨天,还是前天?就是那个——元旦前一天,我陪我的学生在学校操场跑步。很多个呢!”他又笑了一下,“我就陪他们,陪他们跑步。跑完之后我就跟他们讲,今天没有陪我的女儿跨年,我在这里陪你们,我把你们当作我的孩子们。我女儿啊,她很努力地在读书,所以你们也要很努力地读书。你看,我就是这么跟他们讲的——”
我听见“孩子”两个字的时候,倏尔恍惚了一下,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会趴在爸爸肩膀上撒娇的小时候。
他话音落下,咽了咽口水,眼睛仍是眯成黑黑的一条线,脸上成块的红晕还未褪尽。就这样停滞了一两分钟,安静得可以听见窗外夜晚的声音。
我却分明从他的呼吸中听出了几分愧疚和歉意。
他红着脸,又红了眼。我笑着看他,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冒,便赶紧低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到手机屏幕上,被我偷偷地用大拇指抹干。
他好像察觉到了,又好像没有在看我。就算看到了,明天酒醒了也就忘记了吧。
“快12点了吧!早点去睡啊。”他结束了自己的演说,穿上棉鞋,拖着清脆的声响走出了房间,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回头,“炖汤喝了没?凉了的话就别喝了,放到外面桌子上。睡觉去。”
我熄了灯,眼泪更加失控。窗台上散落的月光,在模糊的视线里跟着浮涌,像一片白色的羽毛轻轻地覆盖住整个易碎的梦。
后来听妈妈讲,那天晚上他们参加的是一个亲戚家姐姐的喜宴。妈妈说,婚礼上,那个老父亲牵着自己孩子的手,交到另一个男人手里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婚礼结束后,爸爸也去走了一下那块短短的红毯——那块不过几米长,却要狠下心来赌上大半生的勇气去走完的红毯。妈妈说,他在想到时自己会不会哭。
“有一个那么优秀的女儿,你肯定会哭的。”亲戚朋友都这样打趣他。
指导老师:陈黎铃B45724C8-E2E9-435C-A8F0-0CCE0B29B70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