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桃
和平花园所在的伯顿街是一条历史悠久的非裔美国人聚居街区,街区自1911年就由公民领袖老爱德华牵头成立,在1967年成立了伯顿街社区委员会。早在100多年前,这里就诞生过阿什维尔第一支非裔美国人半职业棒球队、第一个区域性的农业集会、全美有色人种协进会NAACP在北卡罗莱州的第一个分会…… 在1950年代和1960年代,伯顿街还好几次反抗了针对周边街区的扩建计划,以防地域变得贵族化,让普通居民无法承受而搬离。可以说,这是一个充满奋斗和反抗精神的社区。但持续多年的药物滥用、毒品战争带来的反复创伤,让这条街慢慢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和安全感,人们甚至一度害怕走出自己的家门。
德维恩是在伯顿街长大的,他们家已经在这里居住了四代,这个社区还有很多家庭和他们一样,都是传承百年的老伯顿人。德维恩还记得他小时候,社区里的人总是互相鼓励,给孩子们提供打零工和跑腿的机会,老人们也愿意分享他们的见闻。离家多年后,他和妻子萨菲回到家乡,却发现这里早失去了记忆中的温馨。2003年,第二次海湾战争在伊拉克爆发,美国作为发起战争的一方,却让很多美国人陷入到强烈的痛苦和不安中。德维恩和萨菲决定做点什么,就算不能叫停战争,至少可以把和平带回他们的老家——伯顿街。
萨菲从小在农场长大,同时也是一个精神卫生专家,她清楚地知道耕种食物带来的安定感,比如直接从藤上采摘一颗还带着阳光温度的瓜果带来的喜悦,共同耕作、分享收获,这些正能量可以帮助修复一颗颗受伤的心灵,让人们回到自己内心的家园。于是,他们决定从种菜开始修复家园。当时,夫妇俩租住在德维恩的叔叔弗雷德的一个小平房里,他们找了一圈后,发现自家住房后那一片杂草蔓生的土地,就很适合垦荒耕种。弗雷德同意他们在这里做一个社区农园,只要求回馈给他一些自家种的番茄。
后来夫妇俩购买了这块地,邀请来无数的志愿者、年轻人、艺术家和工匠,帮助他们一步步建起了如今这个社区天堂。不只有蔬菜和本地植物,还有数不清的艺术作品,以食物和艺术串联起社区,减轻人們对药物的依赖和恐惧,让大家重新走出家门,重建社区精神。
走进和平花园
我们和派崔克约在和平花园正门见,车开进阿什维尔西部的伯顿街不久,就能看到街边一个三层楼高的铁艺雕塑。戴着礼帽、穿着背带短裤的孩童,坐在一个像牛又像驴的憨态动物上,右手拿枪,左手捧花,似天真又严肃。
和派崔克相识于佛罗里达大学,我们共同在多族群生态园地(以下简称佛大菜地)耕种了三年。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佛罗里达大学校园关闭,他临时决定搬到阿什维尔的姨母家,同时在和平花园做志愿者,2021年成为正式员工。他负责的工作跟我们之前在佛大菜地时的工作非常相似,带领社区周围的居民,尤其是青少年和儿童,一起在社区农园里种菜、收获,举办与食农相关的活动。他说,虽然疫情下这类活动受到了很大限制,但与社群互动、与土地相处,让他找回了一些生活的意义,以及对抗无常的掌控感。
走进和平花园,左边一把巨大的木伞,伞下的小桌上放着洗手液等清洁用品,桌下的育苗盆里装着幼苗供社区居民免费取用。木伞后面,是一个木制的“农夫市集”小站,白板上写着当日农夫市集售卖的羽衣甘蓝、嫩西兰花、芹菜、大头菜、薄荷和百里香。虽不是盛夏时节,蔬菜们也都被放在小型冷藏箱里,顾客们可以从箱子里自取蔬菜,现金可以投进一旁的小罐,也可通过捐款的方式线上付款。付款的金额可以根据你的意愿来,白板上列出的只是参考价格。每到收获季,和平花园也会在脸书页上发布临时的农夫市集,看到消息的人可以到花园免费领取或随心意支付购买蔬菜和幼苗。
花园右侧,正对着农夫市集有六七个种植箱,里面高低种植着绿叶菜和莳萝、百里香等香草,还有虞美人、玫瑰等吸引授粉者的花草。种植箱里还立着各种木制、铁艺装饰,花园的木栅栏上,挂着各种主题标语、昭示精神和力量的丙烯画、油画,自然与艺术之美融合于一处,让这座花园与其他花园迥然有别。
沿着泥土路走上去,入眼都是再利用的各种“垃圾”,组合在一起却形成了一种特别的艺术。不可回收的塑料桶、饮水机桶和塑料瓶,搭上一个铁架子,用铁丝网固定后变成了一匹马的模样。消防栓、旧水管和灯泡组合成一个形似小黄人的小怪物,搭配着废旧的滑梯和儿童车、断臂的玩偶,在被遮蔽了黄昏光线的参天古树下,显出一种阴郁的恐怖感。园中专门辟出一小块这样的恐怖艺术区,名为“都市梦魇”,有胆色的游客,大可尝试夜探和平花园。
小路旁随处可见巨幅油画,有印度圣雄甘地,也有黑人领袖、女性领袖头像,拳头紧握的一幅海报上标语写道:“黑人的命也是命”。沿途的建筑墙或公告板上,贴着各种黑人领袖的事迹海报,如第一位登上太空的黑人女宇航员梅·杰米森,加上各种反战、反消费主义的标语、广告牌,整个花园仿佛一个愤怒的反抗者,强烈地希望得到认同和关注。
但再往上走,一座用废旧材料搭建起来的房子,又让人感到一种温和包容的力量。这是和平花园的图书馆和教室,供社区居民和访客休息、举办活动时使用。铁皮屋顶上装着太阳能板和雨水收集管道,大门由一块从石油公司Texaco回收来的铁皮对半切开制成。房屋正中一张长条形木桌、十几张折叠椅,靠墙的书架也是废弃木板制成,放满了书和各种艺术品,连里面放置的地油画,都显得更从容。
从图书馆出来,还会看到一个作物温室和工具房,一个大型的木制舞台,一个户外烤窑和篝火区。所有设施都提示着这是一个展示和交流的地方,一个可以一同劳作、一同做披萨面包,一同喝杯啤酒办派对的社区中心。
种回自己内心的家园
从第一个社区农园和平花园开始,每周六的上午10点到中午,是共同耕种时间,无论老幼、新老居民还是访客,都欢迎一起来劳动。拔草、给番茄立辅助杆、给步道铺上木屑、收获蔬菜、堆肥……花园菜地里总有干不完的活。收获季的每周,和平花园会把所有的产出都集中起来,称重后再分类分装,送给社区里的老人和志愿者,分不完的时候还会邀请大家一起来制作各种加工品,比如果酱、酸黄瓜、开胃小菜或者酱料等等。
与社区的互动越多,他们得到的回馈和信任也越多。住在和平花园附近的玛莎看到花园带给伯顿街的正向改变,便问萨菲想不想扩建,她愿意把家旁边的荒地捐出来。萨菲的父亲从自家农场开来一辆小型卡车,用一个周末就把这块地清理了出来,结果发现这是一块需要改善后才能耕种的硬粘土。一开始,他们在一小块最肥沃的土地上种植蔬菜,在大学生志愿者们的帮助下,他们不断改进土质,增加耕种面积,还建起了一些教学设施,比如一个完整的社区堆肥系统,一个利用重力原理灌溉社区农园的雨水回收系统。
配合土质,他们在这里种了一小块果园,陆续种下苹果树、葡萄藤、蓝莓树和无花果树等,让这儿成为社区产出最多的农园。2019年玛莎不幸离开人世,但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农园一直还在。她的女儿爱丽丝现在仍住在农园后面的小平房里,每周都能收到從她母亲的农园里种出来的蔬果。于她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铭记方式了。
除玛莎之外,邻近的圣保罗传教浸信会也把他们的土地捐出来,作为第三块社区农园——藤蔓花园用地。我们到访时已经建起了一个温室,如果运营得好,以后冬日非种植季节,社区的老人和孩子们也能吃上新鲜的蔬菜了。
十几年来,德维恩和萨菲建立了多个非营利组织,比如为边缘群体提供职业训练和服务、帮助他们找到工作的公益组织Green Opportunities。另外一个名为Hood Huggers Internationals的组织,野心更为庞大,希望复制和平花园的模式到更多的社区,帮助本地人、非裔美国人和其他有色群体,在文化、社区滋养中,孵化出一个个企业或者社会企业,不止让人们摆脱药物成瘾、找回健康,同时也能收获财富,获得自足。
目前 ,和平花园和Hood Huggers Internationals主 要依靠社会捐款、申请各级政府补助、提供社区历史收费导览、举办活动、售卖农产品等方式维持经营。派崔克就是因为得到一笔补助支持才从志愿者变为员工,从2020年夏天开始负责三个社区农园的耕种,同时带领社区孩子们在菜地里学习、耕种和玩耍。每个来这里干活的孩子,不止可以收获新鲜水果和蔬菜,还能领取到一点津贴,就像德维恩小时候帮大人跑腿赚零花钱那样。
因为有社区居民的悉心维护,如今的伯顿街两侧沿途安装了几十个不同大小的种植箱,有的种着应季蔬菜,有的只种花卉香草,一路上蝴蝶翩跹,蜜蜂忙着授粉,一派生机盎然。德维恩小时候的那个社区,仿佛又被大家种了回来。
我们在阿什维尔待了三天,离开那天,和平花园正在举办一场花草茶品鉴活动,包括我们一家在内,还有五六个非裔小朋友坐在了相隔两米的椅子上等待品鉴。工作人员提前冷泡或现场热水冲泡晒干的各种花草,分别递给孩子们嗅闻和品尝。香味浓郁的香蜂草茶可以提高血管和皮肤弹性,而薰衣草茶和西番莲茶可以减轻压力,帮助睡眠。得知我们是派崔克的朋友,临走时,他的同事赠送了一些晒干的花草茶末和自制的纱布袋子,让我们在旅途中也能放松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