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午后三点,天的远方擂过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有经验的农人都知道,这是一片欲雨的天空。
但是站在空旷土地上的我们——我的父亲、哥哥、亲戚,以及许多流过血汗、炙过阳光、淋过风雨的乡人,听着远远的雷声呆立着,并没有人要进去躲雨的样子。因为我们的心雨显得比西北雨还要悲壮、还要连天而下。
我们无言围立着的地方是溪底仔的一座香蕉场,两部庞大的“怪手”正在慌忙运作着,张开它们的铁爪一把把抓起我们辛勤种植出来的香蕉,扔到停在旁边的货车上。
这些平时扒着溪里的沙石,来为我们建立一个更好家园的怪手,此时被农会雇来把我们种出来的香蕉践踏,这些完全没有人要的香蕉将被投进溪里丢弃,或者堆置在田里当肥料。因为香蕉是易腐的水果,农会怕腐败的香蕉污染了干净的蕉场。
在香蕉场堆得满满的香蕉,即使天色已经晦暗,还散放着翡翠一样的光泽,往昔丰收的季节里,这种光泽曾是带给我们欢乐的颜色,如今变成刺眼得让人心酸。
我看到在香蕉集货场的另一边,堆着一些破旧的棉被,和农民弃置在棉被旁的箩筐。棉被原来是用来垫娇贵的香蕉以免受损,箩筐是农民用来收成的,本来塞满收成的笑声。棉被和箩筐都溅满了深褐色的汁液,一层叠着一层,是经过耕耘、种植、灌溉、收成而留下来的辛苦见证。
箩筐是劳作的人们一件再平凡不过的用具,它是收成时一串快乐的歌声。在收成的时节,看着人人挑着空空的箩筐走过黎明的田路,当太阳斜向山边,他们弯腰吃力地挑着饱满的箩筐,走过晚霞投照的田埂,确是一种无法言宣的美,是出自生活与劳作的美,比一切美术音乐还美。
我看到农人收成,挑着箩筐唱简单的歌回家,就想起托尔斯泰的艺术论,任何伟大的作品都是蘸着血汗写成的。如果说大地是一张摊开的稿纸,农民正是蘸着血泪在上面写着伟大的诗篇。播种的时候是逗点,耕耘的时候是顿号,收成的箩筐正像在诗篇的最后圈上一个饱满的句点。人间再也没有比这篇诗章更令人动容的作品了。
当我听到故乡的香蕉因为无法产销,便搭着黎明的火车转回故乡,火车奔过田野,看着急速往后退去的农田,我想起父亲戴着斗笠在蕉田里工作的姿影。他在土地里种作五十年,是他和土地联合生养了我们,和土地已经种下极为根深的情感,他日常的喜怒哀乐全是跟随土地的喜怒哀乐。有时收成不好,他最受伤的,不是物质的,而是情感的。在我们所拥有的一小片耕地上,每一寸都有父亲的血汗。而今年收成这么好,还要接受收成过剩的打击,对于父亲,不知道是伤心到何等的事!
我到家的时候,父亲挑着香蕉去蕉场了,长长的夕阳投在他挑的箩筐上,拉出更长的影子。
记得幼年时代的清晨,柔和的曦光总会肆无忌惮地伸出大手,推进我家的大门、院子,大片大片的阳光醉人而温暖。就在那熙和的日光中,早晨的微风启动了大地,我最爱站在窗口,看父亲穿着沾满香蕉汁的衣服,戴着顶斗笠,挑着一摇一晃的一对箩筐,穿过庭前去田里工作,那时我总是倚在窗口上想着:能做个农夫是多么快乐的事呀!
童年蕉园的记忆,是我快乐的最初,香蕉树用它宽大的叶子覆盖累累的果实,那景象就像父母抱着幼子要去进香一样,同样涵含了对生命的虔诚。农人灌溉时流滴到地上的汗水,收割时挑着箩筐的吆喝声,到香蕉场验关时的笑谈声,总是交织成一幅有颜色、有声音的画面。我们玩累了,就爬上堤防回望那一片广大的蕉园,由于蕉叶长得太繁茂了,我们看不见在里面工作的人们,他们劳动的声音却像从地心深处传扬出来,交响着旗尾溪的流水漏瀑,那首大地交响的诗歌,往往让我听得出神。
此刻我看父亲远远地走来了,挑着空空的箩筐,他见到我,欣喜中也不免有一些黯然,他把箩筐堆在庭前,一言不发,我忍不住问他:“情形有改善没有?”
父亲涨红了脸,“他们说农人不应该扩大耕种面积,说我们没有和青果社签好约,说早就应该发展香蕉的加工厂,我们哪里知道那么多?”父亲把蕉汁斑斑的上衣脱下挂在庭前,那上衣还滴落着他的汗水,父亲虽知道今年香蕉收成无望,今天在蕉田里还是艰苦地做了工的。
哥哥轻声对我说:“明天他们要把香蕉丢掉,你应该去看看。”父亲听到了,对着将落未落的太阳,我看到他眼里闪着微明的泪光。
我们一家人围着,吃了一顿沉默而无味的晚餐。
两部“怪手”很快地就堆满一辆载货的卡车。
西北雨果然毫不留情地倾泄下来,把站在四周的人群全淋得湿透,每个人都让大雨淋着,看香蕉被堆上车,好像一场气氛凝重的告别式。我感觉那大大的雨点落着,一直落到心中升起微微的凉意。
货车在大雨中,把我们的香蕉载走了,载去丢弃了,只留两道轮迹,在雨里对话。
我们一直站到香蕉全被清出场外,呼啸而过的西北雨也停了。
我独独看着那个翻仰在烂泥里的箩筐,它是我们今年收成的一个句点。
燕子轻快地翱翔,蜻蜓满天飞。
云在天空赶集似的跑着。
麻雀一群,在屋檐咻咻交谈。
我们的心是将雨,或者已经雨过的天空。
【文本解读】
箩筐串起的是一代代人关于劳作的记忆,第一辈人的箩筐是赖以生存的工具,溅满深褐色的蕉汁,担起人间生计;第二辈人的箩筐是童年幸福的记忆:箩筐里的嬉戏、蕉叶后的秘密、日夜奔湍的旗尾溪,他们的籮筐盛装着轻盈却珍贵的往昔;第三辈人的箩筐是可有可无的玩具,他们是现代文明的代表,只追求更快地编出箩筐,却不能理解,箩筐也是温柔的诗情编起的,是深沉的眷恋编起的,是一个人平凡的一生编起的。
收成不佳、大批香蕉只能被扔掉,这打湿了“我”和父辈的心,但我们毕竟已经历了这种纯净清澈的生活,拥有了这笔可以细细回首的财富,父亲一生都在享受泥土的气息、劳作的乐趣,这些都是弥足珍贵的,夫复何求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心雨,只是一种姿态,哀悼过后,我们还有未来。
文题延伸:耕耘;卑微而美好;劳动的诗情……E5085AEB-3F26-496B-A606-66DA58201A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