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手机上看到一位流浪歌手,在三亚大排档卖唱,点歌,每首二十元。小伙子挎着一把吉他,背着双肩包,手里拿着话筒,身边有个简易的混响。他唱的是流行歌曲,也有自己写的歌,大多是情歌,且多是失恋失意无奈又不甘,虽是寻常套数,却也是寻常人生的必不可少。
他人长得不错,唱得不错,嗓音很好听,不是那种流行的甜面酱嗓子,而有些看尽春秋。点歌的大多是女生,大多是正失恋或曾经失恋过,因此,他的歌声很对她们的胃口,常常会唱哭了她们,感时伤怀,让她们想起往事。
便想,这大概是和听歌带看抖音,隔着老远或屏幕听演唱会不一样的地方吧?歌者与听者面对着面,歌声有了一种倾诉感,才真正如水漫延过堤防,洇湿乃至淹没你的心房。歌声响在大排档的空间里,没有被嘈杂所冲淡或挤压,而能如泥鳅钻沙一般,钻进你窄小却独有的心房里如风荡漾,是音乐独有的魅力,音乐厅或大会堂里的音乐,无法与之比肩。
不知道这一晚上,小伙子能挣多少钱。每首歌区区的二十元,和歌星阔绰的出场费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我挺佩服他的,凭着自己的歌声,自食其力,将爱好和生存并置于自己的生活中,这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每天唱尽并看尽漂泊人生中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自己的歌声,和他人的人生,如此密切融合在一起,日复一日,如水流循环,人生两岸风光尽管不都是春花烂漫,自己的歌却如轻舟已过万重山。这样的流浪歌手一脉,来自古老的游吟诗人的传统,只不过民间音乐的元素,渐渐被流行元素所替代,被商业化的色彩所冲淡。尽管非常可惜,毕竟这一传统,将音乐原始不僅存在于庙堂之高而更存在于江湖之远,或深或浅地延续下来。
我第一次见到流浪歌手,是三十三年前的1989年初春,在德国的波恩。那天晚上,下着蒙蒙细雨,我去参观贝多芬故居,在故居前面的小广场上,看到一位流浪歌手弹着吉他在唱歌。他的身后是高大的贝多芬雕像,他的前面没有一个听众,脚下是空空的琴盒。但是,他还是尽情地唱着,那歌声,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让我很是爱听,驻足听完他的歌,尽管我一句歌词也没有听懂。好的歌,其实,音乐是魂,歌词有时是多余的,就好像雪是白色的,涂抹上再多再鲜艳的色彩是多余的一样。
无论到哪里,我对流浪歌手都格外关注。一座城市,不可能没有流浪汉和流浪歌手,他们是这座城市天然的配置,没有必要像吃鱼吐刺一样,非剔除干净不可。前者,衡量着这座城市的关爱温度;后者,衡量着这座城市的艺术态度。以前,在北京的地铁站里,偶尔能看到流浪歌手,比如曾经出名的“旭日阳刚”和“西单女孩”。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大约二十多年前一个秋日的黄昏,在我家附近的一幢大楼前的台阶上,我看见两个小伙子坐在那里,各抱着一把木吉他在唱歌。他们的前面就是马路,车水马龙,喧嚣不已,他们却自顾自的忘情地唱着,顽强地和这都市的喧嚣做力不胜任的抗衡。他们似乎并不是卖唱,也没有什么人驻足听。他们自己喜欢唱歌,却偏偏选择在这样的闹市中唱歌,颇有些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趣味,让我感到非常有意思。夕阳的光芒挥洒在他们的身上,吉他上反着光,跳跃着金色的音符一般,回荡着青涩的歌声。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再未出现过,也再未有另外的流浪歌手出现。只有他们身后的背景在频繁的变化,那幢楼以前是餐馆,那时变身为办公楼,现在已经改造成了宾馆,门前的台阶没有了,改造成了弧形的斜坡,便于小车停靠宾馆的门前。
如今,很多流浪歌手,不再选择地铁站的走廊或楼前的台阶,很多像三亚的那位流浪歌手一样,愿意在大排档或酒吧餐馆里卖唱。
二十五年前,在离科索沃不远的一个小镇的一家酒吧里,我见到一位年轻的女流浪歌手,衣着朴素,只是一身灰色的长裙,没有伴奏,她在那里几乎唱了整整一个晚上,歌声极其哀婉。我问南斯拉夫的朋友,她唱的歌词是什么内容?朋友告诉我,唱的是战争中情人的分别和思念。那时候,科索沃正是战火纷飞。
七八年前,在美国的路易维尔市边一个破旧的老社区,有一家德式餐馆很出名,德式的老味道很正宗,和墙上贴的老画很吻合。在那里,我看到一对男女,年龄已经不小,大约五十岁上下,各抱着一把电吉他,坐在角落里,唱鲍勃·迪伦的老歌,怀旧的色彩很浓。居住在这个社区里的大多是一百多年前最早来这里的德国人的后裔。如今,和我们的城市一样,年轻人大多都已经搬离破旧的老区,住在这里的是老人。鲍勃·迪伦五六十年前的老歌,适合来这里用餐怀旧的老人。
曾经去美国多次,发现很多集市里,常会出现流浪歌手。在布卢明顿小城,夏天每周六日的早上,有露天集市,专卖蔬菜水果鲜花。在那里,碰见过好多次“Wild Flower”野花组合,一对年轻夫妻(或是情侣)。四周被摊位包围,留下一个小小的空场。女的穿着一件跨栏背心,露出小麦色健康的臂膀,男的穿着牛仔格子衫,张扬着一头金色的头发和金色的长胡子。他们都手抱着一把吉他,男的脚下敲着鼓,鼓箱上用一个细线系着一个气球。他们唱得确实不错,歌声随风飘荡,随遇而安,吉他声,鼓声和歌声,混杂一起,在早市上尽情荡漾。如果碰见有小朋友在听他们唱歌,他们会把系在鼓箱上的气球解下来,送给孩子,然后再吹起一个新气球,重新系在鼓箱上,飘荡在半空。
在这里,我还常见另一位流浪歌手,是印第安纳州大学音乐学院的学生。有意思的是,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抱着一把木吉他,在唱鲍勃·迪伦的老歌;几年之后,最后一次见到他,除那把吉他,他的脖颈上还挂着一个铁丝托,上面安放着一把口琴,和吉他里应外合,此起彼伏。他不再唱鲍伯·迪伦,唱美国民谣组合“中性牛奶旅店”的歌。而且,他的身旁多了一位身穿藕荷色连衣裙的女朋友,替他收费。也可以点歌,每首五美元。我点了一首《胡萝卜花之王》,这是他拿手的,歌声里,不再是鲍勃·迪伦的沙哑沧桑,而是青春如花盛开的爱情,还有那么一点远山淡雾般的迷茫。
我对这样年轻的流浪歌手,一直都非常羡慕,而且尊敬。年轻的时候,异想天开,曾经有两个小小的愿望,一是喜欢读书,想开个小书店,名字就叫“复兴书屋”;一个是喜欢唱歌,尽管对音乐一窍不通,连五线谱都不会,却常常作曲作词,自己编歌自己唱。最肆意和得意的时候,是在北大荒,常会一个人走在茫茫雪原中,空旷无人,最近的距离有八里地,远的也得走二三十里。一路无事可做,也是给自己壮胆,便会编歌唱,四周荒原或老林子,茫茫一片,回声格外响亮,唱得格外来情绪,成为了自己一个人的独唱会。有一次,歌声竟然引来一只尾巴五彩洒金的野鸡,知音一般,从我身旁盘桓飞过,然后落入前面的雪窝里。那应该是我的独唱音乐会最辉煌的时刻。心中便自以为是地暗想,如果我当一名流浪歌手,和别人不大一样的是,唱的全是我自己编的歌。749A67E7-4AF0-4AD6-94CB-60315305E7B6
如今,日子已经一去不返,青春的梦想,像万花筒一样缤纷四射,却都是谎花一样没有结果,我的两个愿望,双双落空。有人说青春是用来怀念的,只是如我这样青春已经逝去的人说的酸溜溜的话罢了;对于如今在大排档唱歌的那样年轻的歌手,青春是用来闯荡的。这时候的歌声,最美好,最动听。
青春致幻剂
《加州旅店》,是美国老牌乐队“老鹰”的一首有名的歌,仅此《加州旅店》这一张专辑,曾经卖出了1100万张这样惊人的数字,足见音乐的魅力与魔力,远超过文学,谁见过一本书能卖出这样多的数字?
歌中唱的是一个驾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人,被引到加州旅店,他不知道那其实是一家黑店,他在里面尽情地跳舞饮酒,不亦乐乎,最后发现自己已深陷其中,无法脱身。歌中最后唱道:“你任何时候都可以付账,但你永远无法离去。”这家加州旅店,是象征?是写实?如果不是那一代和美国70年代历史息息相关的人,便很难理解这些空洞乏味显得颓废的歌词,在二十多年之后“老鹰“乐队复出之时,居然还能够使他们和他们的歌迷们如此疯狂。就像我们现在的假货盛行、房价飞涨、信仰坍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大,下一代很难理解一样,只可惜我们没有这样类似《加州旅店》的歌流行。我们更愿意唱男欢女爱小打小闹的流行小调,或大气磅礴灯光闪烁的晚会歌曲。
听《加州旅店》这样的老歌,就像看那个年代遗留下来的老照片,尽管颜色已褪,面目凋零,但对于和那段历史荣辱与共的一代人来说,却是踩上尾巴头就会动的啊。这首似乎有些老掉牙的歌,给美国这一代人端起了怀旧的最好的酒杯。
这种情景,很像如今我们的歌迷听邓丽君、听罗大佑、听蔡琴、听崔健,或者上一代歌迷听胡松华、吕文科、马玉涛、郭兰英时一样,那种我们中国特有的怀旧感情和感觉,会不由自主地油然而生。可以这样说,历史可以是文字书写的,也可以是声音谱就的。
事过境迁之后,歌曲已经变成断代史中特殊的声音,歌词都只是次要的,可以忽略不计的,即使忘记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那熟悉的旋律蓦然间响起,就能够听得出来那过去的时间与生活,那过去的天空或水流,阳光也好,阴霾也好,清澈也罢,浑浊也罢,过去得再遥远,也立刻近在咫尺,或呵气如兰,或扑面如霜;或如马打着响鼻,呼出粗气,直冲在你的脸上。
也可以这样说,一想起那过去的生活,耳边便响起与之对应的那熟悉的旋律,一下子把许多想说的话,或记忆中的情景,乃至你最想见的或最不想见的人,都在音乐中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音乐成为了那段历史一个别致的饰物,甚至醒目的坐标,看得见,摸得着,即使许久未见,只要又看见它,立刻他乡遇故知一样,特别能够引起无限青春岁月的回忆。音乐的引子只要一响起,便如泄洪堤坝拉开闸门一样,无法遏止,开了头,就没了个头。在时间的流淌中,音乐的作用,有时就是这样的奇特,是包括绘画在内的所有艺术门类中,最具有特异功能的一种。
1973年,“老鹰”乐队出版这张《加州旅店》唱盘的时候,我在北大荒插队,在那一年的秋天割豆子,一人一条垄,一条垄八里长,结了霜带着冰茬的豆荚,能把戴着胶皮手套的手割破。从清早一直割到天黑,一片齐刷刷的豆子前仆后继还在前面站着,好像洪水涌来,将人彻底淹没。这样的日子,就像长长的田垄一样没有尽头,渺茫的希望,消失在夜雾笼罩的冰冷的豆地里。
那时属于我们的音乐是什么?在北大荒漫无边涯秋霜封冻的豆地里,什么样的音乐,如同“老鹰”的歌一样伴随着我和我们这一代呢?
仔细想了想,有这样三部分音乐:一是在知青中流传的自己编的歌;一是《外国民歌两百首》里的老歌,和前苏联那些老歌;再有便是样板戏。真是这样,这样三种歌曲(如果戏里的唱段也能算是歌曲的话),贯穿我们整个的知青岁月。在收工的甩手无边的田野里,在冬夜漫长的炕头上,在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畔开江时潮湿清冽的晨风里,在白桦林青林柞树林的完达山里,在达紫香紫云英和野百合开花的田野里……有多少时候,就是那样情不自禁地唱起了这些歌。
那个时候,我编了这样一首歌,很快在同学中传唱开来:
我们是劳动人民的儿女,
我们是毛泽东时代的青年。
革命理想鼓舞我们前进,
四卷宝书指引我们向前。
今天,我们像种子撒向在北大荒,
明天,鲜红的果实要映紅祖国的蓝天。
……
这样的慷慨激昂,口号般豪放嘹亮,很快便如耀眼的烟花散去。学生时代唱过的老歌,《外国民歌两百首》中的最熟悉的《鸽子》《红河谷》《老人河》……开始浮出水面,替代了我编过的那样的歌。除此之外,我们唱的更多是苏联的老歌,《喀秋莎》《小路》《三套车》《山楂树》《红梅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时我们唱得那样悲伤,有时我们唱得那样凄凉,有时我们唱得那样深情,有时我们又唱得那样不甘。记得有一年冬天,到完达山的老林子里伐木,住在帐篷里的人,收工之后,夜里躺在松木板搭的床铺上,睡不着觉,齐声唱起了苏联老歌,一首接一首,唱着唱着,竟然全帐篷里的人没来由地都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以至响彻了整个松涛呼啸的黑夜。
在有人类的历史中,没有文字甚至没有语言时就先有了音乐,音乐是历史的一块活化石,是即使我们说不出也道不明的历史最为生动的表情或潜台词。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好多年以前,在北京的舞台上,上演了一出由浩亮、刘长瑜、袁世海等原班人马出演现代京戏《红灯记》时,为什么那么多人为之兴奋雀跃,竟然和“老鹰”乐队复出一般遥相呼应,不分中外的雷同。当然,也有很多人批评说不应该让样板戏死灰复燃重现舞台,因为想起了那些不堪的岁月。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戏词,乃至熟悉的一招一式,都会唤起那一代人共同的集体回忆,尽管回忆中的内容和感情,已经不尽相同。不管怎么说,都证明了音乐与历史的关系,和人类怀旧情感的关系,是那样的微妙复杂而深邃。
《红灯记》中的内容,已不是什么主要的了。样板戏和我们知青自己编的歌,以及《外国民歌两百首》,和那些前苏联的老歌所起的作用,在这时的作用是一样的,只是作为一种象征,作为载我们溯流回到以往岁月的一条船。它们能够让时光重现,让逝去的一切尤其是青春的岁月复活,童话般重新绽开缤纷的花朵,或者是丛生的荆棘。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重新听“老鹰”的《加州旅店》,不知道别人听到时想到什么,我是会忍不住想起在北大荒割豆子,那无边的地垄,无边的夜色,在特殊的音乐中,荡漾起一代人那无情逝去的青春泡沫。
一个时代会有一个时代的音乐,这个时代的音乐就成为了这一代人的精神饮品,在当时和以后回忆口渴时饮用,便也成为了这一代人心头烙印上的钙化点或疤痕,成为这一代人抹不去的记忆里带有声音图案的标本,注释着那一段属于他们的历史。就像一枚海星、海葵或夜光荧螺,虽然已经离开大海甚至沙滩,却依然回响着海的潮起潮涌的呼啸。当然,有时候,音乐就是这样成为了我们的一种青春致幻剂。
(肖复兴,作家,北京人,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理论集一百余部。近著《肖复兴文集》十卷,《肖复兴散文精粹》六卷。曾获全国及北京、上海文学奖,中国好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多种。)
编辑:耿凤749A67E7-4AF0-4AD6-94CB-60315305E7B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