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荣
她的身体里被倾倒了一大车沙子,
也许还会有各种暗响,
像磨损过久的器具转动时的阻滞与疼痛。
他的头脑更像是一次次风暴过后的现场,
需要反复重启或修整。
他们停顿下来,凑在一起说养生,
就是身体的敲打和按摩?就是平和?
也许还梦想着一剂猛药。
也说来生,那是将去未去的地方,
那是老年的诗与远方?
只有夕阳是松懈的,它就跟在
他们身后,伸展的影子,
一再越过铺满防滑塑垫的花廊。
相片上你穿着刻板的衣服,
居高临下的眼神让我惶恐。
你看我时一定是有意识的,
我从左转到右,你从右盯我到左。
一片落叶停在积灰的木框上,
像故旧的黑白突然加进新鲜的泥黄。
像我的不认同,介入你的信仰和空谈,
你文字里固执坚持的腐朽。
还有不被我认同的你的联盟,
你众多的手足和衣衫,你所有辜负的。
这会不会是一种冒犯?其时我浑身透湿,
我进来原只为躲避门外过眼的风雨。
我能否以一个谦卑的鞠躬,
掩饰一场有关旧日的内心官司?
如果阳光在轰鸣,那是惹上了大堆的蜂群。
也许还因为太多呼啸着赶路的人。
这些趋光者,有太多的奔涌太多的急切,
太多的不知所措,太多不同的风向。
或者就是落叶,当它们理所当然地漫过
光明大道,你会听到大量骨骼
潮水般碾過的碎响。
也可能纯属个人黑史。那是你从闹市
努力归来,你想摆脱的远超你所浸淫的,
激情或衰败的喧嚣,飞舞或静止的阴影。
一定,一定还有另外的人,如同你,
大太阳下听到了同样的轰鸣,
又一次感觉到成吨成吨沙土的填埋。
那急急跑向我的是命运残剩的那份好意么?
仿佛补偿他多年的怠慢,
这个张狂之人,是否想给我一个
猝不及防的熊抱?
接下来有没有几杯酒的恣意或轻慢?
有没有一个夜晚的急切或窘迫?
那一刻,落日拟人,他向我奔跑,
高耸的肩胛满是柔光的碎屑。
那一刻,我陪跑的孤寂也在闪耀。
某个梦里我对某人说,我梦见了他。
他陪我走过长长的夜市,
宽厚的怀抱里,尽是我的胆怯和落寞。
醒来不记得他是谁,
我也恢复成那个淡漠且无忌的。
在明媚辰光,偶尔怀想之际,
我一定还丢失了许多样子,
那些我真心想成为的恣意样子。
原谅我的迟钝。我得慢慢地确定:
肯定有一把刀,或者剑,
肯定有寒光,像晨曦拉开梦的口子,
然后是血。但疼在哪里?
是新鲜的血能呼叫的那种疼。
原谅我的迟钝。我得慢慢寻找:
疼在哪个角落?体内抑或体外?
偏上、偏下或稍远?
我退回内心,从头搜寻,
似乎没有事端。原谅我的迟钝吧。
也许没有刀剑,没有真实的创口。
只有感觉的疼,在莫名之处。
像一个突然醒转的人被我梦见。
他在委屈,他在努力否认或澄清,
他在疼里挣扎却喊不出疼,
我同样摸不到他的虚实。
好端端的话,自我折向反面,
往前的路,突然拐弯。
也许有一条大道,通向他。
也许她就在肢解后的小径上。
她的愤怒是莫须有的。
他的疏离里有旁人的石头。
残存的是她所有的渺小和胆怯,
还有热爱绕行的方式。
类似于热汤里的冷言哽咽,
类似于暖茶里的冷语胃疼。
运气就像庄稼,她深陷于歉收年份,
去意落地迈腿,奔跑成荆棘。
街角一只戴口罩的宠物,
被倏忽掠过的鸽子惊吓到了,
它的张惶愉悦了路边吧的饮者。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闲扯什么。
有一会儿,他们被一个外乡人
吸引,他在街心扭腰自拍,
他冲自己笑,笑里有一朵月季。
稍远处,长久静置的泉池厚实的冰镜,
努力抓捕回暖的午后阳光。
惹人注目的还有边上手拎漆桶的人,
他正往嵌在墙面的石头涂画。
我还看到扎着冲天小辫的女孩,
用肉粒饲养饭盒里的两只蚂蚁。
她就坐在马路牙子上,也许期待着两头
大象。
积雪残留在行道树的黑枝桠上,
冬日的主色调仍然黑白分明。
低下头我又见到那年你眼里的哀伤。
那些被打碎的,依然存在。
它们出没、飘浮,在你仍将经过的
地方,有时在那么一瞬。
也可能是裂痕,缝隙,
突然亏欠的枝头或隐藏的
洞穴,几个呼吸间无法收拾的零落。
你也在自我丢失,像越发薄弱的爱,
这明灭的烛火,有你的
偶尔想起,你的恍惚记得。
还有幸存的相片,吟咏的残句,
午后的阳光庭院和宽大家居服下的
宁静,纠结与释然。
现在,它们全是身体的胶水,
努力涂抹着,试图拼接或复原
一点点旧日的可疑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