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紫晗
善恶书写是文学最基本的母题,也是作家观察社会、人性最恰当的视角。在近年来的小说中,如东西的《篡改的命》、李洱的《应物兄》、聂致远的《活着没用》等,就建构起丰富的善恶景观。文学叙事中的善恶选择是展现人物道德认知与行为设定的常见方式,这类善恶叙事既凸显了当下社会的道德伦理困境,也是作为一种普遍的小说美学而存在。马南小说新作《万物回春》(《长江文艺》2022年第2期)同样涉及到人性中的善恶抉择,小说中善与恶的距离就在一念之间。马南通过自由间接引语和自由直接引语相混合的“杂交型”引语的使用,摆脱叙述的束缚,使读者最大限度地感受到人物的内心情感活动,同时形成一种耐人寻味的“叙事空白”。叙事空白意义的生成取决于读者对空白的填补,读者在填补过程中可获取到作者的创作意图,接收到作者既肯定人性之善同时又探索人性之恶的自省意识,一同与作者辨析善与恶的界限,由此形成一种独特的叙事交流方式。
一.“杂交型”引语的使用
人物之间的对话是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对话在叙事文本中大多以引语的形式呈现,但引语的分类也是多种多样。赵毅衡在1987年曾将引语分为四类,即直接引语、间接引语、自由直接引语、自由间接引语。这种分类方式得到多数语言学家的认可。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是叙事文本中最为常见的引语形式,而自由直接引语与自由间接引语却不常见。在《万物回春》中占主导的引语形式是自由直接引语,其次是自由间接引语。
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自由直接引语在文学作品中开始出现,它是与直接引语相类似的一种引语形式。在语法特征上,自由直接引语保留人物话语的原有成分不作更改,但去掉了引号和引导句。相较于直接引语,自由直接引语更加“自由”,它不受任何形式以及叙述者的束缚,可最大限度的展现话语的风格、语气。在小说创作中,自由直接引语可用于引述人物对话,也可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尤其是在意识流小说中,马塞尔·普鲁斯特、弗吉尼亚·伍尔夫、威廉·福克纳等人常采用此种引语形式来表达意识流,突出人物的性格特点。与自由直接引语相似,自由间接引语也去掉了引导句以及引号,但它改变了人物原本的话语。在《小说艺术的奥秘》中,作者对自由间接引语的界定是:“自由间接引语是由第三人称叙述者从人物视角描述人物的话语、感受、思绪。”①这也就意味着,自由间接引语中包含着两种声音:作者和人物。在转述话语时,除了人物本身的情绪能够得到完整体现,作者的情绪也掺杂其中。自由间接引语多用来展现人物的心理活动,因此又称“间接内心独白”。针对叙事文本中多样的引语形式,文体学家申丹教授提出一种“杂交型”的引语形式,它包括自由间接引语和自由直接引语的杂交、叙述者报道或自由间接思想或自由直接思想的杂交、间接引语或自由间接引语的杂交。在《万物回春》中,作者便运用了第一种“杂交型”引语形式。
自由引语在《万物回春》中表现得极为突出,尤其是在小说的人物对话中,作者都未使用引号,这为自由引语形式提供了产生机制。在主人公骆玉与母亲对话中,马南多次采用自由直接引语形式。例如:
(1)是孤老吗?她明明还有个混账儿子。
不是失踪了吗?母亲反问。
失踪不是死。
都差不多。
(2)晚一秒,人就没了。母亲抹了把脸,像吞下一口烈酒。
……
被她羞辱,还不是会栓一辈子。从八岁到现在,三十多年,我每天拖着链子走路、吃饭、睡觉,连谈恋爱都有阴影。我甚至还特别排斥男人那个东西。
我都知道。母亲说。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②
这两段自由直接引语表现的是骆玉与母亲争吵的场景,从语法结构上看,作者省略引号,人物话语采取第一人称叙述。从表达效果上观察,人物话语的直接呈现将母女二人的针锋相对展现得十分流畅,避免了因冒号、引号打断人物情绪的情况。此外,整段对话中的反问语气也展现出骆玉对母亲的愤怒与怨气,整段对话叙述者并没有进行过多干预,十分流畅自然,更好地展现了人物情感的真实状况。倘若此处换成直接引语的表达方式,叙述者不断插入评论进行干预,想必二人的情感将不会得到如此酣畅的表现,人物性格也将丧失几分生动。此外,《万物回春》中表现人物心理的自由直接引语可转化为自由间接引语,例如:
(1)她不明白,拒绝的方式有很多种,母亲为什么一定要如此粗暴。
(2)骆玉放松了一下肩膀,她敢肯定,这绝对是全世界最天衣无缝的一起作案。②
这两段皆为骆玉的内心独白,在语法结构上出现了自由间接引语最为明显的标志,即第三人称“她”。“粗暴”“肯定”“天衣无缝”等词表现了叙述者对骆玉情感的干预,叙述者客观的语气会让读者不由自主地受到人物和叙述者的双重影响,从而更能对骆玉的情绪感同身受。
在自由直接引语和自由间接引语的双重作用下,《万物回春》中骆玉与母亲的形象更显生动,尤其是例句中人物话语的一来一回,直接、干净,语速急切、迅速,母女二人剑拔弩张的情感冲突在这种语言节奏中得到了真实呈现。
二.叙事空白的建构
一般而言,已经发生的故事在文本中未体现出来,便会形成一种空白,即叙事空白。叙事空白的出现既考验作者的创作水平,也可激起读者的阅读兴趣。许多学者都将叙事空白作为一种创作手法,例如法国新小说代表人物罗伯·格里耶就将“空白”作为新小说派的理论指导原则,并认为“空白”是现代小说的根本属性。此外,从阐释学理论出发,读者与作者在叙事交流的过程中处于平等地位,作者并不拥有文本意义的唯一解释权,对叙事空白的填补是读者参与叙事交流的方式之一。因此,从作者的角度看,叙事空白是一种创作手法;从文学接受的角度看,叙事空白也是读者参与文学再创作的一个重要途径。
从小说的话语形式看,在自由直接引语与自由间接引语的双重作用之下,《万物回春》中出现了许多“省略”,而“省略”是叙事空白中最常见的留白方式之一。海明威曾提出著名的“冰山理论”,他所强调的也正是文本中的“省略”。他认为冰山只有八分之一暴露在海面之上,对应在文学作品中,即读者在文本中只能看到八分之一的内容,剩下的八分之七被文本内容所省略,需要读者自己去领悟和感受。在《万物回春》中,作者有意省略掉的引导句与引号,使得读者很难分清究竟是谁在表达,也一时难以分清女儿与母亲在小说所扮演的善恶角色。例如前文中所举的例子,骆玉在向母亲坦白儿时所受到的傷害时,整个段落只有骆玉的独白,省略了引导句与引号,使人难以分清这究竟是骆玉的心理状态还是与母亲的对话,直至后一段写到母亲的回答,读者才可推测出这是骆玉对母亲的控诉。这样的省略所导致的错位在小说中经常出现。
在《万物回春》情节的推动中,读者也存在一个疑问:为何母女二人之前一直不进行沟通交流,导致信息误差,从而形成剑拔弩张的母女关系?作者对于这一疑点并未作过多解释,此处形成了一种叙事空白,需要读者自己去感受和揭秘。其实早在小说第一部分,母女二人对话即将结束时作者就已经有所暗示,马南写道:
骆玉张了张嘴,差一点就说出那个隐秘之痛。停顿的间隙,母亲看了她一眼,像是害怕她说,又做好了听下去的准备。②
儿时遭受到猥亵对于骆玉而言是深埋在内心深处,不愿和任何人提及的“隐秘之痛”,而母亲对豁嘴的死心怀愧疚,背负着沉重的道德伦理包袱,也不愿和外人诉说。正是基于此种心态,母女二人始终未敞开心扉,导致骆玉对母亲怀有怨气。
读者从小说的细微处入手,便可读懂作者的创作意图。此外,母亲在向骆玉坦白豁嘴的死因时,骆玉立马道出母亲当天穿的是“黄色连衣裙”,小说中并未明确解释为何骆玉会知道母亲的装扮,但读者通过上下文便可填补这一空白。母亲对黄色由喜欢变得抗拒,豁嘴的死便是直接原因。再以小说结尾为例,在得知真相后的骆玉似乎与母亲和解,告诉母亲自己怀孕的消息,至此小说结束。面对后续情节发展:母亲对骆玉怀孕的反应,骆玉又该如何面对黄秋英等问题,作者并没有写到,而是以一种空白的形式省略,留给读者进行填补。从这些例证中可以看出,马南所采用的省略技巧可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所留下的叙事空白也在作者创作与读者阅读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从而使二者进行自然的叙事交流。
此外,从小说叙事顺序和时态上分析,《万物回春》采用了插叙的叙事顺序,小说开头是骆玉得知黄秋英生病的消息而回到乡下,时态是现在时。随后便插入骆玉回忆往事,时态是过去时。直至小说结束,文本保持着过去时的状态,未有返回现在时的明确标志。由此,小说开头骆玉回乡的情节便被搁置,在此留下一个“空白”,等待读者根据自己的理解去连接起故事后续的发展。读者只通过阅读文本并随着故事情节的走向,才可接收到这些被省略的信息,了解到作者的创作意图。
总之,读者通过对叙事空白进行填补,从而调动起自身的阅读兴趣,同时也对作者的创作意图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母女二人内心的秘密,潜藏在骆玉与母亲人性中的善与恶,以及导致骆玉对母亲充满怨气的原因等等,读者皆可在对叙事空白“填补”的过程中将其深挖出来。
三.善恶伦理叙事
在杂交型引语形式和叙事空白的双重加持下,《万物回春》中人物塑造格外鲜活生动。尤其是母亲与骆玉对于善恶的抉择,体现了人性善恶与人性本真的多维博弈。善与恶是人性中重要组成部分,但二者的关系并非是静止的,在复杂的人生、社会场景中,善恶总是交织缠绕相互转换,而且文学作品中的善恶伦理叙事也可从侧面体现出作者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万物回春》打破了“善永远是善,恶永远是恶”的形而上学观念,将主人公陷入到善恶选择的两难境地之中,在肯定了人性之善的同时也探索了人性之恶。
近年来,性侵未成年人犯罪越来越为大众所关注,马南准确把握住这一社会焦点,展现了农村妇女儿童真实的生存状态。《万物回春》主要讲述了一位母亲为女儿报仇后深怀愧疚,照顾仇人导致母女关系破裂,直至最终和解的故事。故事中的三位女性都是善恶交织的复杂体,“人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往往是在矛盾与斗争中才能获得鲜明而丰富的显现,因而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的对抗、斗争和比照,实际上具有更高的审美价值。”③小说中的母亲,年轻时阳光明媚,遇到纷争她总是热心快肠仗义执言,通过捡知了壳、桐油果竭尽全力将女儿抚养长大,并且细致入微地照顾精神恍惚的邻里黄秋英。原本一位勤勤恳恳朴实善良的农村劳动妇女,为给女儿报仇,未及时提醒黄秋英儿子豁嘴注意危险,间接导致其死亡。由此,母亲便背负起伴随一生的心理愧疚与罪恶。她不再杀生也不愿去人多的地方,不再喜欢黄色,冒着和女儿关系破裂的风险尽心尽力照顾黄秋英,以此洗刷内心的罪恶与愧疚。可以说,这是母亲对良心的自我审判,是一种道德归罪。小说中母亲的形象并不“扁平”,是一个善恶综合体。且看主人公骆玉,在她身上善与恶的博弈达到了顶峰。面对仇人黄秋英,骆玉有着无数次想要杀死对方的机会。在等待救护车的停车场中,骆玉有杀死黄秋英的良好时机,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骆玉感受到的胎动,阻止了她的复仇行动。她心中的善终究战胜了恶,这场人性之战给读者以强烈的震撼与启示,彰显了正向的伦理取向。小说中的黄秋英虽然是次要人物,但也存在着负向的善恶博弈。黄秋英善恶冲突的后果带有极大的负面性,她作为一位母亲,十分疼爱儿子豁嘴,尽心照顾他,在她身上存在着母性之善,但这份偏袒也正是恶的起源。她集资所搭建的茶厂倒塌,损失了村民们的血汗钱,同时也纵容自己的儿子猥亵妇女儿童。在她身上所累积的恶超过了善,导致了善恶博弈中趋向恶的一面。黄秋英负向的善恶博弈,表明了在善与恶的斗争中人性之恶的胜利,从而引起了道德的沦丧。但黄秋英凄惨的晚年生活也昭示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叙事伦理,彰显了作者存善抗恶的叙事意图。
美国哲学家纳斯鲍姆在其《善的脆弱性》中质疑了善的力量,善是否可以帮助好人抵御任何危险?苏格拉底曾有“好人不可能被伤害”的名言,中国自古也有“好人有好报”的俗语,只要拥有良好的品德人就可以避免陷入危险之中,但善真的可以免除痛苦并且保障人的美好生活吗?纳斯鲍姆结合古希腊悲剧作品指出,人类的善并没有想象中的强大,它是脆弱的。然而充满愧疚和赎罪意味的善确是强悍的,它可以战胜强大的恶。马南在《万物回春》中所建构的就是强大的善,作者重塑了存善抗恶的伦理,有利于促进“善良战胜邪恶”的良好社会氛围的形成。
注 释
①杨星映.小说艺术的奥秘——小说文体学[M].重庆出版社,2002:128.
②本文所引小說皆出自马南.万物回春[J].长江文艺,2022(2).
③王先霈,孙文宪主编.文学理论导引[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