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培浩
乡土文学是20世纪中国文学非常重要的类型,虽然不同时期,乡土文学有不同的内涵、外延和文学追求,但可以确定的是,乡土文学没有被不断扩大的城镇化规模(2018年中国城镇化率已经接近60%,并且将坚定地走城镇化道路作为现代化发展方向)所终结。不妨说,乡土文学也是文学现代性的一部分。20世纪中国文学中,乡土文学一直是建构前现代乌托邦以批判现代文明的重要手段;当然,反过来站在城市文化精英立场俯视乡土所代表的前现代,同样是一种普遍而常规的叙事。毋宁说,它们构成了中国乡土叙事的一体两面。2020年7月15日,在全国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會议上,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指出“乡村以及乡村社会,之于中华文明的存续,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而很多作家依然“依靠过去的经验去想象和书写今天的中国乡村”,“严丝合缝地踩在前辈作家的脚印上,述说一个记忆中的、几近凝固的乡村。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而乡村似乎是不变的,似乎一直停留在、封闭在既有的文学经验里。这样的写照即使不能说完全失效,起码是与我们的时代有了不小的距离”。因此,如何书写我们时代的乡土中国?如何书写出具有当代性和文学性的中国乡土?或者说,如何书写后乡土的当代中国?无疑构成了对当下作家的诱惑与挑战。
李晁的新作《月色照人》就是希望在这方面有所探索的作品,它从乡土向前迈进一步,直击了城乡接合部的中国。对于中国而言,大规模的乡村城镇化的结果不仅出现了大量小城市,也出现大量城乡接合部。李晁一定意识到,城乡接合部不仅是一个社会学概念,也是一个美学概念。从美学出发来审视乡土中国转型之后的典型社会空间,透视其内在的精神变异和心灵裂变,也便是为一大部分当代中国人的精神造影。
小说扑鼻而来的是浓浓的城乡接合部气息:主人公丁旗家里住的是那种自建小楼,各种国产汽车(“长城SUV”等)也已普及,也不乏二手的中低档进口车(“雪佛兰”和“速腾”)。人们仍生活在一个由亲属邻里关系搭就的熟人社会网络里,开篇便是丁旗在菜市场邂逅潘家娘娘,后者几次通过丁旗母亲、媳妇请丁旗为刚学车拿了驾照的小儿子何家诚介绍工作,见面了便免不了一番啰嗦。“潘家娘娘的小儿子何家诚,三十好几了,还没立个业,连个婆娘都没找到,在雾水一带是个出名光棍,成天在家打游戏,和谁都不来往。”这是一个互联网时代标准的城乡接合部待业宅男的生活写照。城乡接合部的生活虽渗透了各种新的科技产品,但仍深深地镶嵌在过往的文化传统中。丁旗作为鞭炮厂员工的角色是有意味的。中国绝大部分城市早已禁止个人燃放烟火爆竹,但城乡接合部却不受此限。丁旗路上所见:“山背后又响起烟花升空炸裂的声音,嗖嗖地,十分密集,这里人出殡讲究个热闹,说明用货量大。二人翻过小山包,远远看见送殡队伍在村庄背后的山脊上拖出一条尾巴。”城乡接合部是一种现代与传统处于巨大张力场的社会空间。这里不是城市,相比于前现代乡土,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但人与人仍活在乡里乡亲的熟人关系和渐变的传统观念中,互联网、虚拟游戏也不能改变。
小说通过丁旗,串起了城乡接合部生活的内在紧张感。作为鞭炮厂稽查员,丁旗和苏三在自己归属的片区中明察暗访,搜集合作店面私卖外地鞭炮的证据。由此作者不动声色地将城乡接合部十分严重的赌博问题及其恶果带了出来。其中有欠债上百万,并终于进了监狱的罗文通。罗不是小说的主要人物,甚至次要人物都算不上。但他属于典型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怎么引出罗便十分考验作家功力。李晁巧妙地让丁旗在稽查过程中和罗家坳烟花店店主套近乎,不动声色引出罗文通的事情。罗文通对于小说情节无甚紧要,却作为环境要素影响着小说的义理和表达。
小说中,与罗文通处于同位关系的便是丁旗的堂弟丁峰。罗文通和丁峰都关联着一个被赌博所祸害的现实:
丁峰哪里去了,一向没见到。不问还好,一问女人眼泪要掉下来,我劝都劝不住,说是去湖南谈生意,后来才说去了澳门,那种地方不输个精光怎么跑得脱哟,不是一个人,是被几个人裹着去的……丁峰是丁旗堂弟,小三岁,两人厮混长大,前些年丁峰开网游私服挣了些钱,又在镇子边上挖了塘和人养起小龙虾,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没想扎到这里头去了。也不知啥时候镇子里兴起了赌博,以年轻人居多,胆子大更打得大,一晚输个十万八万,是家常便饭,苏三便是个例子,年初去上游一个叫核桃箐的村子吃喜酒,一晚输了七万回来,现在账还没结清,听童晓田说,苏三媳妇有两个月连买卫生巾都拿不出钱来,还是自己找借口给的。
赌博恶习自然将很多人及其家庭推入深渊。值得注意的是,《月色照人》在呈现这种悲剧时并没有诉诸声嘶力竭的控诉,而用含蓄曲折的方式表达了无数弱者、无辜者被裹挟其中的悲剧现实。弱者为别人的错误买单,这是文学的悲剧叙事常用的方式。比如《包法利夫人》中,爱玛的虚荣酿成的苦果虽自己也身受,但悲剧的后果也由憨厚呆傻的查理·包法利及其女儿一起承受。不过,李晁《月色照人》却显得尤其曲折。如果说赌博是一块朝湖心投下的石头,李晁细腻的笔触则写出了这块恶的石头荡开的一圈圈、一层层的涟漪,我们不妨将其称为涟漪叙事。
丁旗终究并不清楚丁峰那边发生了什么,但丁峰身故是一个确定的事实,只留下妻子翠翠和儿子嘉绮。丁峰的错误要由妻儿来承担,可是翠翠并不愿意留在丁家,也没有在家公家婆那里争得儿子的抚养权(或者也无意真正争取)。最终的结果,竟是在翠翠离去后,丁峰父母也出远门打工,丁嘉绮寄养在丁旗家。这番苦难的涟漪便蔓延到丁旗家,将他和妻子童晓田也无可奈何地卷入其中。
《月色照人》不是那种直露的社会问题小说,它用极曲折的方式,完全不触及赌博的正面现场,却在一个边缘位置,呈现了赌博加诸于生活的伤痕。丁峰的错误不但自己以生命承担,因他的身故,他的错误也由孤儿寡母承担、由年迈的父母承担、由同情心尚存的堂兄夫妇承担······这种涟漪写法的好处在于,它摆脱了叙事视点过于集中和单一的弊病,涟漪虽不是石落湖心的中央,但为投石所激荡而生。因此,每一圈丛生的涟漪都回荡着中心处的信息,同时将更多命运纳入了叙事的取景框:且想想,翠翠未来的命运如何?谁将成为她新的丈夫?午夜梦回独对月色,想起儿子丁嘉绮,她的内心将如何五味杂陈、肝肠寸断?丁峰年迈的父母,在出门打工的前路又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仍是在一个月色照人的良夜,他们想起身故的儿子丁峰,想起他曾经无限的风光,想起寄养于丁旗家的孙子丁嘉绮,月光能否照见他们的老泪纵横?而几乎成为孤儿的丁嘉绮,在堂伯堂伯母家能住多久呢?他的成长将伴随着多少的眼泪、自卑和阴影?月色照人,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温柔月色就这样照见人间沧桑,月越可人,笔越冷静,就越有无限辛酸隐于其中,有心人就越会寻思那块激荡起命运涟漪的错误的石头。
小说中,翠翠这个人名显然也跟沈从文名作《边城》中的人物构成互文。《边城》是一个美丽而凄婉的爱情悲剧,可其间并无任何一个坏人或卑污的人性。可是,《月色照人》中的翠翠,身处的不是美丽的边地乌托邦,而是现实中的城乡接合部。现实善恶并存,人性同样并不纯粹。翠翠本人呈现的是可理解的软弱和逃避,没有敢于担当和坚持的坚韧。透过这重互文,《边城》的美好月光也照进了当代中国的城乡接合部,月色美好,但现实却以自身的粗粝存在着。这是小说颇有意味的地方。
在我看来,好的短篇小说都必须处理好小与大、特殊与一般的关系。短篇小说篇幅有限,如果只有精微而没有广大,小说的格局便有限;如果只能写出个别的、特殊的境遇,而无法为其搭建通往普遍性的桥梁,小说的覆盖性和感染力也会受限。李晁善于通过典型环境的构造来处理小与大、特殊与一般的关系,《月色照人》精致、微妙、曲折、婉转,以涟漪叙事侧面揭示社会问题,通过对城乡接合部的聚焦勾连起乡土转型之后的中国内在的精神裂变。短篇之中隐含着大视野,显示了作者可贵的叙事自觉和思考能力。0A5DE064-43AD-4004-A96C-021377C542E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