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昭
5月13日,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官网发布消息,根据市场监管总局前期核查,依法对知网涉嫌实施垄断行为立案调查。消息一出,社会舆论对该事件几乎一边倒地予以支持。
从多所高校及科研机构因续订费用过高而停用,到高校学子苦于论文查重的高额收费,再到多位教授起诉其侵犯版权,近年来,对知网的质疑之声此起彼伏,甚至一浪高过一浪。
对知网立案调查,则释放出对平台经济依法实施常态化监管的明确信号。
学术服务平台“领头羊”
作为同方股份有限公司旗下的学术平台,中国知网起源于“中国知识基础设施工程”的概念。
1998年,世界银行在《1998年度世界发展报告》中提到国家基础设施的概念。在此背景下,清华大学、清华同方发起以实现全社会知识资源传播共享与增值利用为目标的CNKI工程,并由清华大学主办的《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电子杂志承办了中国知网的内容建设、清华大学校企同方知网(北京)技术有限公司提供技术支持。
创立之初,中国知网不仅被列为“国家火炬计划”,还得到科技部等部委的大力支持,被评为科技领域创新的重点项目。
因此,虽然成立时间仅比维普、万方等同类型学术资源服务平台早两年左右,但在政策扶持下,知网优势逐年扩大,在20多年时间里成长为国内最大的学术资源数据库。公开资料显示,知网在2017年即拥有文献总量2.8亿篇,中外学术期刊5.8万余种,硕博士学位论文全文文献300万篇,拥有机构用户两万多家、个人注册用户2000多万人,全文下载量达到每年20亿次。
与此同时,随着科研资源日渐丰富,知网在行业内的话语权也更加强大,通过参与对学术期刊和高校科研机构学者的学术评价工作,在学术和传媒界获得了特殊地位,乃至国内学术论文标准化格式都是由其制定的。
著作权人的“维权之争”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由于纸质作品在网络传播方面存在法律空白或有待完善,著作权人起诉知网的案件,多到可以用“成百上千”来形容——天眼查法律诉讼显示,知网作为被告的信息多达1200多条,其中,案由为著作权侵权纠纷和侵害作品信息网络传播权的占了绝大多数。
但在以往,著作权人的胜诉概率微乎其微。直到2021年,中南财经政法大学一对退休教授夫妇才改变了这一现状。
2016年,应出版社要求,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教授赵德馨和20多名教授、副教授准备修订他编著的《中国经济史词典》。由于手头没有纸质书,赵德馨让学生以自己的名义到知网主办单位《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电子杂志社有限公司要一份旧电子版,以供参考。但是,该公司提出需要以26元的价格购买。赵德馨才想起,学术期刊公司和自己签订合同时承诺的转载费,自己一次也没有收到。
他在中国知网上搜索,发现除了《中国经济史词典》,自己还有100多篇论文,但这些论文全部没有得到他本人授权。初步交涉无果后,赵德馨以运营中国知网的公司——学术期刊公司侵犯其作品“信息网络传播权”为由提起诉讼。
2021年6月,他和知网的官司二审终结,赵德馨方全部被判胜诉,获得赔偿70万元。在赵德馨鼓励下,同为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教授的妻子周秀鸾也对知网提起诉讼,获赔近10万元。
《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电子杂志社有限公司在“赵德馨教授起诉中国知网获赔”相关说明中表示“正视问题、解决问题”,但实际行为不仅没有悔改的诚意,还下架了赵德馨夫妇的涉案作品,甚至连同没有涉及诉讼的作品也都悉数下架。
然而,赵德馨夫妇的行动唤醒了更多著作权人维权的信心:2021年12月,因知网的查重服务不对个人开放,浙江理工大学法政学院特聘副教授郭兵提起关于“中国知网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的诉讼;今年4月,原湖北省作协副主席陈应松以未经其同意将300多篇作品供付费下载为由,向知网提出1500元/千字的索赔诉讼。
由此,知网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毛利率超八成A股上市公司
同方股份财报显示,知网2021年营收12.9亿元,毛利率为53.35%。凭借在国内高校市场的占有率和不断上涨的收费,知网最近五个会计年度的毛利率稳定在50%以上,最高甚至达到71%。
据Wind金融终端数据,53.35%的毛利率在A股有可比数据的4690家上市公司中排在第574位,超过87.76%的上市公司。其盈利办法,主要有用户数据库采购费、订阅费连年上涨、查重服务三种模式。
知网官网显示,其主要市场包括高校、公共图书馆、科研单位、创新型企业、医院、农业技术协会等,这些机构用户采购知网数据库的费用每年动辄百万。
例如,复旦大学2022年采购知网数据库的成交价为82.5万元、中国矿业大学(北京)成交价约107万元、浙江大学采购预算为112万元、西南民族大学成交价为116万元、北京科技大学成交价130万元;高校之外还有银行、医院、研究机构,中国农业科学院农业信息研究所订购CNKI系列文献资源项目中标价格为115万元。
知网续订费用的年年攀升也屡被学术机构诟病。近十年来,北京大学、武汉理工大学、南京师范大学等六所高校,因续订费用过高而一度宣布停用知网。
2016年,武汉理工大学在一份声明中称,知网报价在2000年以来每年涨幅都超过10%,2012年高达24.36%,2010-2016年平均漲幅为18.98%;同年,北京大学图书馆表示由于知网数据库涨价过高,图书馆全力与对方进行续订谈判,在合同期满后数据库随时可能中断北大的访问服务。
今年4月,因数据库续订费用高昂,中科院考虑暂停使用知网的消息一度登上热搜——2021年,中科院集团CNKI数据库订购总费用达到千万级别,成为该集团资源引进中的“巨无霸”,因此中科院文献情报中心考虑通过维普期刊数据库和万方学位论文数据库,对CNKI数据库形成替代保障。
查重服务也是知网收入来源的重要板块之一。由于众多面临毕业的高校学生需要将毕业论文与现有数据库进行对比,以确保与已有论文的重合度满足学校规定范围,论文查重成为他们毕业路上绕不过去的关卡。在全国3012所高校当中,99%以上是知網付费用户。
北京某高校数据库订购人员表示:“知网给学校提供的查重系统可以为学生免费查一次,但一次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学生只能(在外面)花钱购买额外的查重次数。”
网友质疑与迟到的道歉
由于屡受诟病、频惹众怒,网上对知网“店大欺客”的声讨一浪高过一浪。今年以来,市场监管总局已多次回复网上留言,表示“已关注到各方面反映的知网涉嫌垄断问题,正在依法开展相关工作。”
世界知识产权日这一天,人民网发文点名批评知网,直言其“按理早该深刻反思自身行为的合理性。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一次次舆论风波中,我们看不到中国知网的实际行动,看到的是其利用一家独大的市场优势地位,不断提高价格令各单位难堪重负;我们看不到定位于国家知识基础设施的机构履行应有的社会责任,看到的是其赚得盆满钵满。”
而直到市场监管总局官网公布知网被立案调查前一天,其工作人员才对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教授赵德馨,当面表达了重新上架他与妻子周秀鸾论文作品的意愿。
“他们做的事情有一点儿进展,进展不大,态度不是很坚决,整改的动作很小。”赵德馨表示,自己不是想把知网“整垮”,只是希望知网改好,改成有利于国家创新战略的发展、有利于知识传播,成为知识分子的朋友,而不要再成为“天下苦知网久矣”的一个平台。
实际上,众多像赵德馨一样的著作权人,都希望知网的存在能促进学术的健康发展,而不是相反;对知网来说,知错改错不能只停留在表面上,建构合理的运营模式才是赢得谅解的前提。
实施常态化监管的具体举措
国务院反垄断委员会专家咨询组成员、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时建中认为,知网收录的中文学术文献种类与数量、期刊数量以及独家期刊的数量和质量、用户规模及覆盖率、用户依赖程度、市场销售额等均长时间明显处于领先地位,在学术文献收录和服务协议中设置不公平的格式条款,无论是采购学术文献,还是销售知识数字化产品的价格“几乎不受竞争约束”,具备处于市场支配地位的特征。
因此,对其立案调查,是深入贯彻党中央关于实施常态化监管的具体举措,有利于向市场释放清晰明确的信号,让市场对法治建立起更加可靠、稳定和持续的预期,增强平台企业的自我合规意识,引导和激励平台企业通过技术革新和模式创新开展高水平竞争,不断提升自身核心竞争力。
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反垄断专家库专家、武汉大学法学院教授孙晋表示:“对知网立案调查是国家反垄断局成立以来,积极回应社会关切、对平台经济依法实施常态化监管的标志性事件,彰显了国家在法治轨道为资本设置‘红绿灯’、依法规范和引导企业健康发展,让资本和技术更好地服务高质量发展和助力共同富裕的决心。”
知网则发布公告回应,表示“坚决支持,全力配合”,并称“将以此次调查为契机,深刻自省,全面自查,彻底整改,依法合规经营,创新发展模式,承担起中国知识基础设施的社会责任,努力将知网打造成具有中国特色、世界一流的学术资源信息平台,推动学术传播交流,促进国家科技创新,为广大作者和读者提供更好的服务。”
《三联生活周刊》披露,其他有关部门也在研究知网涉嫌侵犯作者版权问题。可见,当知识产权保护成为一种社会共识,知网无视市场公平的行为到了必须解决、清算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