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强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司马相如作为汉赋的代表作家,其对后世赋学发展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子虚赋》《上林赋》两篇大赋,前人对司马相如的研究亦多侧重于此。具体而言,或着眼于司马相如的小学家身份,考察两赋中的铺陈修辞;或从文献角度考察两赋的篇目分合及其系年;或继承汉人“赋者,古诗之流也”的论断而考察其讽谏功用(1)简宗梧《汉赋源流与价值之商榷》详细考察了汉赋中的“玮字”现象;刘跃进《〈子虚赋〉〈上林赋〉的分篇、创作时间及其意义》侧重两赋篇目的分合及创作时间的考察;郑明璋《儒家诗教传统与汉赋讽颂》则仍从政治角度分析其赋的讽谏价值。。对两赋中众多的动物物类,今人虽有一些分析,但甚为笼统。或是将汉赋中的动物物类作为一个整体,寻找其普遍的文化内涵;或是仅将研究对象锁定在动物赋这一题材(2)魏珍珍《汉代动物赋研究》(西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5)和孟瑞雅《两汉动物赋研究》(河北大学硕士论文,2016)对动物赋进行溯源,并对各类动物代表的不同内涵进行分析;张强《汉赋动物研究》(河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8)具体分析了汉赋动物的文化意蕴;姚瑶《汉魏六朝动物赋论略》(《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2006年第5期)则从体物、写志、说理、言情四个方面探讨汉魏六朝动物赋整体的功能和内涵。。皆对两赋中展列的众多动物物类缺乏深入探讨。本文以《子虚赋》《上林赋》中的动物物类为切入点,分析两赋中动物物类的书写特征,以及由此表现出的内涵意义。
司马相如创作《子虚赋》《上林赋》使用动物物类极为普遍。为直观反映这一现象,笔者以《文选》李善注本为据,统计两赋使用动物物类的数量和分布情况,结果详见表1。
表1 《子虚赋》《上林赋》所用动物物类数量与分布
就单篇作品使用动物物类的数量而言,《子虚赋》《上林赋》已属空前,而其涉及之物类亦兼容并包。司马相如曾自道“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1]19,是将兼容并包视为赋体写作的一大特色。如果从具体文本的写作处理来看这一特色,司马相如在排布这些物类时所采取的不是精雕细琢的描写,而是一种展列式的处理。换言之,《子虚赋》《上林赋》中出现的众多物类是通过连类而密集的方式排列出来,而不是零散地分布在文本的各个角落做具体的描写。这种展列式的排布,主要包括两种基本类型:一是纯物名式的物类展列,主要是通过同类物名的连贯而出,展示某一地域丰富的物产;二是“V+物名”式的物类展列,通过对珍禽猛兽的肆意残杀,体现校猎场面的宏大,以满足君主掌控天下万物的“自恋”。这两种类型在《子虚赋》《上林赋》中都有充分的体现,为说明问题,以下分别论之。
这种展列形式主要通过大量的物名连贯而出,展示某一地域物产之丰富。如《上林赋》记上林苑物产一段:
其中如神龟、蛟龙、鼍(扬子鳄)、玳瑁、鼋龟等皆属内陆罕有的水生动物,具有不易获取的珍奇特性。而如鹓雏、鸾鸟、白虎、玄豹则皆是具有神性的动物。《庄子·秋水》云:“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3]607刘向《列女传·陶答子妻》载:“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4]19诸如此类的动物在先秦文学作品中皆具有趋吉避凶的神性,甚至被赋予致祥瑞的功能,因而难得一见。反言之,两赋将这些神性动物集中展列而出,目的正在于利用其“非梧桐不止”“藏而远害”的不易获得,反向证明君主德行之广被、地域物产之丰富。而这无疑是隐藏在大量的纯物名式展列后,司马相如真正着意之所在。
这种展列形式较为复杂,主要体现在动词运用的灵活性上。龚克昌认为,汉赋中这类描写使用了丰富的动词(或名词用作动词),而且往往动作剧烈惊人[5]。具体言之,如《上林赋》描述校猎场面一段:
连用14个不同的动词,形式上姿态万千,包括手搏、足踏、网罗、套取、生擒、射杀等等。有意识地将这一过程紧密地排布展列,呈现出一种逼人的效果。就功用上来看,这并非简单的罗列,而是旨在表现君王对自然界的征服和至高无上的威严。从动词使用的灵活性来看,一方面,确如一些学者所说,多样化的动词形式得益于司马相如小学家的特殊身份,在使用语言时熟练变换更多的组合方式;但另一方面,正是通过这些词类活用在赋中的多样化运用,使这些物类在此种展列形式下凝固成为一个整体。换言之,赋作中图画式的书写形式主要依靠这些动词来实现。
此外,在这一展列形式下,司马相如对神性动物的处理也需注意。如《上林赋》校猎一段:
如刘熙载所言:“相如一切文,皆善于架虚行危。其赋既会造出奇怪,又会撇入窅冥。”[6]95这段文字先写人间校猎,其后“追怪物,出宇宙”,从而“乘虚无,与神俱”,造语奇崛,极尽夸饰。虽然是吸收屈赋中“神游”的写法,但司马相如在铺写时却侧重于消解这些神性动物本来具备的道德性、神性的一面,而只保留了其兽性的一面。如凤凰在《山海经·南山经》中是长乎“丹穴之山”的神鸟,不仅“五采而文”,身具德、义、礼、仁、信之美德,而且“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7]16。但在赋中不仅被肆意搅扰,甚至有生命之忧。这种神性的消解亦得益于相如作赋时的特殊处理:大量动词的运用。如前举诸例,便先后用了“椎”“弄”“格”“射”“乱”等一大串的动词。通过这些动词,凤凰、焦明、獬豸不再是象征德行的神兽,而是如鸿鹄、豺狼之类的禽兽,其神性也由此得以消解。
袁珂在谈及汉赋中的神话因素时称:“虽然运用了神话材料,只不过是在浮夸的文体中点缀上几分奇诡和艳丽,其实并没有多少意思。”[8]435但就《子虚赋》《上林赋》两赋来看,其对神性动物的处理显然没有如此单纯。也就是说,司马相如用不同的模式对相同的物类做了区别式的处理。在纯物名的展列形式下,通过彰显动物的神性,以达到“万端鳞崪,充牣其中”的论述目的[2]356。而在“V+物名”的展列形式下,通过动词消解动物之神性,以达到君主掌控万物、手操生杀大权的心理需求。两者皆是对汉帝国征服天下万物之宏大气象的曲折表达。
《子虚赋》《上林赋》中的动物书写虽有不同的表现类型,但基本皆呈现出“推类展列”的模式。扬雄曾批评司马相如赋作“丽靡闳侈”:
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9]3575
这里所谓“必推类而言”,实际上指的便是《子虚赋》《上林赋》这种“推类展列”的模式,往往由于层层推类而掩盖住赋体的讽谏功能。但反过来说,这种推类的模式也是赋体区别于其他文体的重要特征。通过推类,两赋中物与物之间的差异被淡化,反而呈现出同质化的累积。皇甫谧在《三都赋序》中也说:“然则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极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10]1872无论是“引而申之”,还是“触类而长之”,实际上都是“推类展列”的另类表述。核诸文本,《上林赋》对上林苑湖海物产的描写即为“推类展列”模式的实际操作:
从湖中写到湖面,从湖中所产之鱼类推衍到附属之鸟类,涉及物类近30种,最终以一种整体性的面貌呈现而出。这些潜处之水产、丛积之玉石、群浮之水鸟共聚一处,使有限的湖面空间被填充得极为拥挤。物类在此不是单独出现,而是在“推类展列”的原则下整体呈现,形成独特的图案化效果。显然,具体的物类并不是司马相如论述的重点,他的目的明显在于通过推类得到层层累积的充实感。换言之,多识博物不是论述的终极追求,透过博物式的写作手段达到览观者充实满足的心理需求才是最终目的。所有通过“推类展列”衍生出的具体物类都服务于这一目的。
班固《汉书·艺文志》将司马相如赋29篇归入“屈原赋之属”,他认为,司马相如的辞赋创作实际上与屈原是一脉相承的。这更多的是着眼于赋体的讽谏功能。从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的文学创作实际来看,两赋在写物模式上变革了以屈赋为代表的写物模式,这一文学上的新变主要表现为以下四个方面。
如果说《子虚赋》《上林赋》的写物模式可以用“推类展列”来概括,屈赋则体现为“引类譬喻”的特征。关于“引类譬喻”,王逸《楚辞章句序》认为:
《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一作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11]2-3
王逸此处原本是为了论证《离骚》源出于《诗》,因而借助“引类譬喻”来证明《离骚》“依诗取兴”,但这也确实道出了《离骚》中物类书写的特点,亦即以《离骚》中诸多名物为载体,诠释《离骚》超脱表面的深层寄托含义。《离骚序》中亦称屈原“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11]2。那么,“引类譬喻”应该就是“依道径,以风谏君”的具体操作。
但“引类譬喻”也是一个《诗》学诠释概念,孔颖达《毛诗正义》称:“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12]14。这里“取譬引类”并非只是两个孤立事物的类比,其核心在于寻找事物之间的人为联系。因此,当“引类譬喻”运用到《离骚》中,实际上是指屈赋的这种书写模式为物类提供了一个意义对应的人事联想。换言之,王逸正是通过鲜明的价值判断对屈骚中的意象群进行分类,物类与人之德行因而被关联起来。
显然,《子虚赋》《上林赋》的“推类展列”与《离骚》这种以物来对应人情善恶的“引类譬喻”有明显的区分。两赋对物类的处理,关注点并不是人事对应,而是物类本身类别的聚集。曹丕《典论·论文》讨论屈原与司马相如行文差异时称:“或问屈原、相如之赋孰愈?优游案衍,屈原之尚也;穷侈极妙,相如之长也。然原据托譬喻,其意周旋,绰有余度矣。长卿、子云,意未能及已。”[13]239曹丕所关注者亦屈骚中物类之譬喻功能。因此,《子虚赋》《上林赋》所代表的“推类展列”模式,其意义更多在于它提供了一种物类书写模式的新典型。人事赋予物类的譬喻功能在此被冷落,让位于以多取胜的纯粹物性。两赋在写物中舍弃譬喻之法,更多关注物类本身的物性,也体现出赋体逞辞的特点。
许结认为:“读汉赋,既多实像,亦皆虚体,实像在写物,虚体缘夸饰。”[14]对于某一地域物产的书写,《子虚赋》《上林赋》并不追求全部真实存在,反而出现了不少的虚记。郝敬在《艺圃伧谈》中批评:“辞赋之家,以富丽为工,乃至夸诞之过,全无根柢。任情兴所至,穷极杳渺。于物之所本,事之所发端,芒乎忽乎,了无干涉。”[15]2897这种虚记现象在两赋中普遍存在,如赋中曾多次出现“玳瑁”“紫贝”之类的海洋生物。据李时珍《本草纲目》载:“玳瑁生海洋深处,状如龟鼋,而壳稍长,背有甲十二片,黑白斑文相错而成。”[16]8紫贝亦为海中软体动物,其壳圆质洁白,有紫色斑纹。《楚辞·九歌》虽有“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之句[11]77,但所用仅为其死后所遗外壳,至相如赋中竟皆以活体呈现。而两赋中诸多神话动物更是直接采摭《山海经》等先秦古书(3)朱晓海:《汉赋史略新证》,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7~78页。朱晓海还认为两赋以“山”“水”为核心的空间排布式的描绘方式,是以《山海经》为祖本的。笔者则认为《山海经》对两赋的影响更多表现在提供素材上,两者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
通过层层推类,不论物类是否真实存在,最终皆被展列铺排的紧密感掩盖,虚记之物被隐藏在层层推类之中,因而两赋中的虚记现象大大超过屈赋。
《子虚赋》《上林赋》中的物类在可替代性上亦区别于屈赋。在屈赋“引类譬喻”的书写模式下,物的引类并非单纯指叙述顺序上的前后排列,更重要的是在类比标准上的一致性。换言之,屈骚中以凤鸟喻君子,则以鸩鸟喻小人;以香草喻贤人,则以臭草喻恶人。以此形成一个完整的意义譬喻系列。通过这个意义譬喻系列,使物与物之间获得意义关联。但《子虚赋》《上林赋》中的“推类展列”转以空间上的推衍,基本舍弃物与物之间的意义关联,甚至有意消除其意义上的联系,只保留物与物局部的类别联系。在此模式下,展列的意义来源于物类本身的原始意义,而不是后来赋予的人事象征意义。显然,物与物意义联系的削弱会导致其结构变得松散,其中个体的可替代性大大增加。以纯物名式的物类展列为例,《上林赋》中:
这些动物除了同属一个物种的联系(猿类,善攀援)外,并没有深层意义上的联系,从而一些个体即使被替换也不会影响赋作的整体展列效果。这也就是颜昆阳所说的:“‘赋体’所写之象,仍是吾人现实之经验,‘意’与‘言’并没有形成表面涵义的不相干性,乃是由相干而引申,直接的关联。”[17]54
在文学处理上,突出物与物之间类别的聚集,让两赋开拓出一条有别于前代的处理与解释事物的独特模式。在这一模式下,物类不再需要通过与人事联系才能发挥效用。通过类别的聚集,物类构成一个整体,再由这些整体对文章发挥作用。至于整体的内部,正如郑毓瑜所说:“就像逐步累积堆高的资料库,在不断的记忆与重组之间反复扩增”[19]148。最终形成了两赋风格上的“繁类以成艳”与形式上的展列甚至堆垛。由于司马相如创作《子虚赋》《上林赋》具有献赋的性质,因而无论是考察还是评价这种风格与形式,都必须立足于赋家的创作背景和写作目的。
据《史记》所载,司马相如献《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诸赋的目的是“因以风谏”,但结果却是“奏之天子,天子大说(悦)”[20]3002。显然,就其讽谏目的来说,献赋的结果是失败的。但同时这也提示相如作《子虚赋》《上林赋》皆本有讽意,只是由于某种原因,这一讽谏目的无法达成。那么问题就在于两赋中的讽谏模式如何构成,以及“推类展列”的物类书写模式在这一讽谏模式下起到何种作用。
以《上林赋》为例,全文可以分为无是公夸耀天子上林苑物产之富、校猎之盛的部分,以及末尾天子自悟而废田猎的部分。如果从作赋的目的来看,天子自悟无疑是论述的重心所在。如司马迁就认为:“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20]3073其中铺陈而出的天子德政即可视为相如对武帝施政方针的期望表达。但是,如果注意到正文铺陈物产、校猎的部分,无是公对上林苑的夸耀,其实与最终的讽谏有着密切的关系。南宋程大昌便从讽劝一体的角度出发,重新诠释两赋中的“劝”如何对最终的“讽”起作用:
故相如始而置辞也,包四海而入之苑内,其在赋体,固可命为敷叙矣,而夸张飞动,正是纵臾使为,故杨雄指之为劝也。夫既先出此劝,以中帝欲,帝既欣欣有意,乃始乐听。待其乐听,而后徐加风谕(一作喻),以为苑囿之乐有极,而宇宙之大无穷,则讽或可入也。此其导之以劝者,理盖出此也。夫讽既不为正谏,凡其所劝,不容不出于寓言,故举一赋之语而归之无有,此子虚、乌有,亡是之名所由以立也。[21]189-190
他认为“先出此劝,以中帝欲”是“子虚、乌有、亡是之名所由以立也”。显然,程大昌的说法让两赋中对物类、校猎的“推类展列”式的书写,由原本谀圣的绝对角度开放为一种为解决问题、适应新的君臣关系而采取的新的进谏模式。在这一模式下,从层层的“推类展列”中,君主可以多识博物。但更重要的是,建立并进入一种君主熟悉且乐意听闻的对话氛围。通过展列以穷尽苑囿之乐,并因此将君主之所欲推衍到极点,才能与最终“驰骛乎仁义之涂”的道德之乐构成对比[2]377,以见苑囿之乐外更有道德之大乐。换言之,如果君主对德政仁义的追求方为“乃可喜也”,那么,赋中对物类校猎大量的展列书写,既可以被视为以德治国的反面描写,也是对君主“务在独乐”的警醒。因此,两赋中的“推类展列”对最终的进谏具有关键作用。具体来说,赋中对上林苑诸事的“推类展列”在结构上具有纵向蓄势的特征。首先,两赋中的展列遵循先物产、后校猎的顺序。以《上林赋》为例,前半部分皆在铺写上林苑中的飞禽走兽,以至于“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2]366;而后半部分则集中于校猎后所获猎物的“填坑满谷,掩平弥泽”[2]374。从结构上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蓄势,前面对物产的铺陈越丰富,后面校猎的场面才会越盛大,最终达到游戏之乐的顶峰。其次,两赋中的动物展列皆先普通后神性,并且神性动物往往出现在校猎的最高潮。当人世间的校猎场面已经无法满足君主高涨的欲望时,校猎的场地在赋中便出离宇宙,相应的猎物也由普通禽兽而转为各类神兽。这虽属夸饰的写法,但这种场面上的升级无疑使文章气势不断累积,并最终完成本部分“中帝欲”的目的。
从武帝的阅读反应来看,本部分“中帝欲”的目的无疑是成功的,那么接着便是如何通过推类展列的“中帝欲”部分彰显出德政书写。这主要是通过君主在溺于校猎与施行德政时的不同状态达成。换言之,君主在两种情境下的不同状态暗示着两种行为方式的高下:当君主沉迷于校猎时,他的状态是“芒芒恍忽”;而当其解酒罢猎、施行德政时,他的状态则恢复清醒。亦即,这些根于耳目的欲求,成为一种遮蔽人性精神的障碍,只有解酒罢猎、施行仁义之道,才能去除这一障碍。由于“推类展列”式的书写模式使得物类被整体倾泻而出,相应的,两赋正文所铺陈的物类与校猎场面,不仅在场景上趋于极致的描绘,同时它也作用于览观者(君主)的情绪上。就其作用来看,这种模式固然可以通过两种施政方式的高下对比来达到讽谏的目的;但同时,君主作为文本的阅读者,当其被带入览观者的视野,这种由展列带来的“侵淫”和“恍忽”同时也会发挥作用。这也是为什么相如以讽谏之意作赋,武帝览之反而大悦的原因。
关于《子虚赋》《上林赋》的讽谏策略,一般被认为是一种婉讽,若从讽喻的效用大小来看,往往招致批评。如扬雄就批评相如赋“劝而不止”[9]3575,班固也称两赋终失“风谕之义”[9]1756。然而,相对于由讽谏效用批评写作模式的思路,明人孙执升却由赋家创作环境的角度出发,重新诠释何以两赋采用劝百讽一的写作方式:
相如以新进小臣,遇喜功好大之主,直谏不可,故因势而利导之。然始以游猎动帝之听,终以道德闲帝之心,可谓奇而法,正而葩。[22]
在孙执升看来,赋家“新进小臣”的身份地位与君主好大喜功的性格构成一基本矛盾。在这一矛盾下,赋家无法摆脱因直谏而带来的生命威胁,从而选择因势利导的讽谏模式。在这一模式下,由“推类展列”的整体性生成君主对万物拥有的满足感,由状态的变化对比以见德政之至乐,最终达到“惟冀君自悟”的目的。
综上所述,恶化的政治进谏环境促使赋家进谏方式发生变化,这在文学形式上表现为《子虚赋》《上林赋》写物广泛采用“推类展列”的模式。在这一模式下,物类以展列的形式出现,但内部却极为松散,其意义的达成依赖于展列的整体出现。两赋所开创的“推类展列”的物类书写模式,不再突出物类与人事的关联,而是立足于物类本身,重视类别的聚集与铺排,反映出汉赋尚铺陈的写作风格。从文学层面看,“推类展列”的写物模式要求“赋须当有者尽有,更须难有者能有”[6]103。故而物类极易因过分聚集而有堆垛的弊病,使整体显得臃肿,但这也构成赋体“以色相寄精神,以铺排藏议论”的体貌特征[6]107。如上文所论,在“推类展列”的写物模式下,物类的推类而出,实际上是达成两赋讽谏目的的重要手段。汉赋的创作与政治密切相关,对于赋作文学上的批评必须依托于赋家的创作背景和写作目的。尤其是像《子虚赋》《上林赋》这类具有讽谏功能的赋作,不但不能以局部的展列或堆垛便否定其价值,反而需要将之详细剖析以进行具体的论述考察,进而窥见作者的讽谏用心及其与创作生态之间的巨大张力,以及由此所进行的艺术创新和策略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