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求解:“新革命史”研究理论与实践的学术旨归
——读李金铮《重访革命:中共“新革命史”的转向(1921—1949)》

2022-06-23 12:36张智超
苏区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革命农民历史

张智超

提要:传统革命史观一度在历史叙事中被奉为圭臬,但也给史学研究留下了罅隙。“新革命史”理念正以沛然莫御之势,在革命史领域掀起一股研究热潮。其倡导运用常识、常情、常理以及相关学科的理论方法对中共革命史重新窥察,以呈现中共革命艰难、曲折与复杂的运作形态,“将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揭橥“新革命史”与传统革命叙事并非互相扞格与颉颃,而是扬弃与革新。李金铮教授著《重访革命:中共“新革命史”的转向(1921—1949)》一书言确据凿、述析精当。该书无论是在学术理念的革新、问题意识的强化,还是史实史料的运用、理论方法的互鉴等方面,都对中国革命史给予了切中肯綮、深入浅出的历史阐释,成为当下革命史研究的新路向。

近期,李金铮教授《重访革命:中共“新革命史”的转向(1921—1949)》一书付梓问世,这是作者深耕中共革命史多年结出的硕果,其建构的“新革命史”理念在革命史领域具有重要的范导作用。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理论的生命力在于创新。创新是哲学社会科学发展的永恒主题……如果不能及时研究、提出、运用新思想、新理念、新办法,理论就会苍白无力,哲学社会科学就会‘肌无力’”。理论的创新无疑成为学术发展的重要引擎。“新革命史”理念的提出与践履即是革命史研究理论推进的重要一环,亦彰显了当代学人的学术自觉与担当。“历史著作的最基本功能是叙事,议论风生虽可见历史家的智慧,但毕竟已出历史之外。而对历史真实生动且准确的描述又是史学之树常青的一股活水,尤其是关于中共党史。”曲折的历史、充满坎坷的历史,才是最为洞彻人心的历史。那么如何昭示与彰显中共革命的感召力与魅力,将中国共产党不同寻常的伟大革命历程呈现给世人?拨开历史的重重迷雾,真相告诉我们,中国共产党是在经历了千锤百炼、艰辛求索后才缔造了改天换地般的历史伟业。然而,传统的“政策—效果”模式论者认为突出了革命的所谓“问题”和“阴暗”面,有损于中共革命的光辉。其实,中共革命的开展皆非坦途式的高歌猛进,往往困囿于时代的局限。革命中出现的“问题”正是中共政权需要克服和战胜的难题,只有揭示革命的曲折性、繁难性与艰巨性,实现从“问题”到难题的话语转换,才能真正领悟中共革命胜利的来之不易。(第21页)何况中共革命是在乡土中国的广阔天地展开,传统社会的惯性力量一直是中共政权难以逾越的难题。(第215页)如周锡瑞(Joseph W.Esherick)所讲,中国共产党不仅是一个具体化的巨大整体,也是一个历史的产物、文化的构成和民众集合体,它生长于中国的土地与文化之中,一直在努力更新所处社会的重重羁绊,但又深受其浸染。《重访革命》一书无疑是践行“新革命史”理论与实践的扛鼎之作,改进了传统革命叙事单向度的解读架构,重塑了革命史的历史叙述谱系,对引领当下的革命史研究有着重要的范式意义。

一、革命史传统叙事话语体系的省思

范式化现象是中国近代史研究中的重要表征。革命史叙事话语体系的建构无疑是近代中国史学演进的核心范式,是一个时期内被普遍认可且占据支配地位的规则和信念。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以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李鼎声、范文澜、胡绳为代表,逐渐建构起革命史的研究范式。改革开放以来,在实事求是原则的引导下,西方史观的译介流播后,革命史范式得到了重大修正和改进。第一,将中国近代史的下限由1919年五四运动延长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第二,反思阶级分析法,反对将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简单化、公式化;第三,在反帝反封建的历史主题基础上,承认现代化、民族解放运动也是近代中国的历史主题,两者是并行不悖的。可以说革命史范式所构建的历史叙事模式,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或许是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最佳视角。不可否认,革命史观曾给中国史学带来新观念、新视角、新活力,其取得的斐然成就有目共睹。然而,在运用这一史观的过程中,存在着简单化、教条化、单一化的现象。(自序,第1页)对中国历史包括中共革命史的描述和解释都或多或少出现了偏差,“原本为了维护革命史的正面价值、维护革命史的合法性,却由于夸大或缩小而变得没那么客观可信,从而在实际上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第1—2页)

改革开放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如火如荼,现代化理论跨步走向学术中心舞台,成为史学研究理论中的“显学”。时移势易,革命史范式逐渐退向学术版图的边缘地带,已有“把中国革命从历史舞台中心移开的倾向”。革命史研究之所以走向低潮,是革命史范式指导研究形成了固化的研究模式和规范认识,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中共革命的复杂面相。实现革命史研究的真正突破,必须寻求研究思维的转换和研究视角的创新。(第4—5页)传统革命史观的“政策—效果”模式,其演绎路径为中共政权的政策演变,农民接受并获得了利益,最终是革命斗争、革命建设积极性的提高。(第55页)立足于整体视野,这种宏大的叙事体系本无可厚非,历史研究的终极目标无不追求对重大核心问题的阐释,但如果以这样线性向度的的分析逻辑阐释历史,一场繁难的、曲折的、复杂的革命就变得简单化、教条化。(第27页)在研究视角方面,革命史之弊在于甚少“眼光向下”,关注革命的微观机制与内部肌理,“已经很难真实勾勒出革命的历史文化基础、内在微观机制及其困境之整合,必然走向式微”,从而难以深度认识革命的复杂程度和内在隐因。

在形格势禁的政治社会环境下,中共革命史的传统书写模式是以党派史观为主轴,往往将中共革命的叙事作历史必然性的线性解释。譬如“好像普遍认为革命的胜利是不可避免的,认为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失败是历史潮流。马克思对社会主义前景的预见,列宁的帝国主义论也皆指出革命胜利的必然性。因而,革命为什么成功是早已解决了的问题,有待解决的问题只是共产党如何制定正确的方略和路线以赢得这一胜利。”(第9页)结果,党史研究主要聚焦上层视角下的党内路线、方针、政策的探讨。革命行为不断被神化,大大遮蔽了中共革命的历史本相。忽视了农民参加革命的主体性、传统伦理与革命政策的关系、农民的犹豫和挣扎、中共经历的困难、障碍和教训。简言之,将一道革命难题变得不费吹灰之力。(第10页)政策方针的贯彻并非一片坦途,革命策略与传统惯习之间充斥着内在张力与困难抉择。李金铮教授详细阐明了传统革命史研究的五大阙失:“政策—效果”模式之弊;基层社会和普通民众角色的缺位;缺少乡村史视角的系统阐释;缺乏对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革命的了解和研究;研究视点的单一。传统革命史研究大多侧重对宏大叙事的描摹,具有重上层而轻下层、重中央而轻地方、重精英而轻民众的倾向。简言之,缺乏历史本真涵蕴的革命史叙事,使史学研究陷入了无穷困境。从研究理路上观之,可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今70多年的中国革命史概括为前后相继又互有关联的三个时段:一是以阶级分析法为核心所构建的反帝反封建叙事体系,时间为1949年至改革开放前夕;二是以现代化叙事为主的“去革命史观”架构,时间为改革开放以来的三十年间;三是在对旧有史观充分省思的前提下,出现的重构革命史观的架构,“新革命史”研究范式就是其学术实践的领航者。改革开放后学术春天的来临,打破了革命史范式一枝独秀的格局,深刻影响了史学研究的取向。在多元范式指引下的新诠释,并非是对革命史范式的消解,而更多是对一元化阐释的有机延展与革新。只有对学术研究范式充分省思,革命史研究才可能有新的突破和进展。

二、革命:一个“世纪性”话语体系的主旋律

近代中国是一个风起云涌、潮起潮落的“革命中国”;百年中国近代史,就是一部血雨腥风、可歌可泣的“中国革命史”。革命的涵义、类型极其广泛,而以猛烈的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最为引人瞩目。中国以及其他不少国家都曾爆发了波澜壮阔的革命运动,不研究革命,就无法理解中国和世界,也无法理解历史和现实。(自序,第1页)中西方皆深处革命洪流中,革命可谓是20世纪中国历史演进的世纪性主题。“革命话语”更广泛、更久远,更刻骨铭心地塑造着人们的身心。梁启超言“近数年来中国之言论,复杂不可殚数,若革命论者,可谓其最有力之一种也已矣。”革命就成为一个浸透于社会各阶层和界别的公共话语,“它典型地揭示着一个时代的共同趋向,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历史取向”。王奇生将20世纪中国革命概括为相互关联的三大效应:一是“高山滚石”效应,二是累积繁衍效应,三是升级递进效应。诉诸革命,成为最强烈的时代表征。革命尤其是共产革命的张力使这种改变具有为其他政治运动所远远不及的力量,这是革命曾经受到朝圣般欢呼的根由。

反思革命、研究革命已成为世界性的学术论题。按照学术惯性的赓续,革命史一直处于史学研究的热点、焦点才是常理。然而,革命史在改革开放后陷入低潮,除了革命史范式严重削弱了史学的学术性以及现代化理论迎合了时代诉求外,和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告别革命”论不无关系。“告别革命”论以李泽厚为代表,他认为正是“激进主义”阻断了中国现代化道路,否认革命是现代化最重要、最强大的推动力量。李泽厚的话外之音是改良和建设才是中国乃至人类社会发展的最好归途。当下社会正处于千百年来的传统社会向现代化时代嬗替的转轨期,这是“告别革命”论的现实基础。“告别革命”论在学术界引起了广泛的争论和热议。李金铮教授参与了这一学术争鸣,认可改良与建设确实比革命的成本低,在今后的发展中应注意和避免暴力革命。但也毫不隐晦地提出“告别革命”论存在的三个问题:一是当社会矛盾发展到一定程度,暴力革命非爆发不可之时,是否仍然说它是不合理的或者是错误的?二是中国革命是否就不是历史的必然,必须经过深入的研究才能得出结论。三是“告别革命”论者特别突出了革命的“巨大破坏”,而对其产生和存在的理由、作用缺乏深入的探讨。难免给人造成价值判断大于实际判断的印象。(第2—3页)革命不全是一个价值判断问题,不是革命该不该发生,而是革命已然发生,我们应该如何解释这场革命的问题。换句话说,革命为什么发生,革命的对象是什么,怎样进行,如何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这才是历史研究的应有之义。(第3页)“告别革命”论对近代风卷云涌的中国革命的认识呈现狭隘化、简单化。

李泽厚的“告别革命”论实际不可能真正地告别革命,也不是一种珍视过去以面向未来的合理方案。如果真的要“告别”革命,也只有在认清历史嬗变的实践逻辑基础上才可能前进。正是建立在对“告别革命”论深刻反思及革命史叙事书写之弊的基础上,李金铮教授较早提出“新革命史”的研究理念。其现实诉求是“重新把革命请回来”,以应对兴起的“去革命化”浪潮。再次将革命放置于学术舞台的中央,“重新探索革命的历史性”以因应“非革命化”的学术路向。摒弃“政策—效果”言说的简单思维模式,追求“客观化”的叙事目标,求解革命过程中所遇到的“难题”。“新革命史”与此前盛行一时的“告别革命”论是关于中国革命解释的两种模式。尽管“告别革命”论中的意识形态色彩并非是刻意或先行的,但仍具有历史虚无主义之嫌,对近代以来纠葛于内外格局中革命的复杂历史演进过度地简化,由此导致了历史真实与概念判断之间的冲突与断裂,也不甚符合中国近代史的逻辑建构。“新革命史”从学理意义上,以一种辩证与柔和的解释范式,以求真求解为价值旨归,给予革命史在诠释中一个更为接近历史真相的路径。

三、艰辛曲折中彰显革命光辉:“新革命史”理念的建构与践履

如何走出传统历史叙事模式的困局?人们开始寻求新的阐释理论,有学者主张用现代化理论取代传统的革命史范式;也有主张“告别革命”,试图对革命实践进行全面彻底的检视和批驳,但都因难以对中共革命作出合乎逻辑的、有说服力的解释而遭受责难。其实,改革开放初期,革命史研究的一个显著趋向就是“眼光向下”,深入基层社会,由单纯的文本分析和事件追索转向对社会肌理的剖释。魏宏运先生在改革初期从事根据地与解放区研究时,就提出从社会经济视角解读中共革命。1991年张静如先生更是旗帜鲜明地提出革命史研究应“利用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的成果,从社会生活诸方面进行分析,找出形成某个重大历史现象的复杂的综合的原因,并描述其产生的影响在社会生活领域的反映”,以社会史为基础深化中共党史的研究,这一呼吁得到学界的热烈赞同。从实际来看,改革开放后,现代化理论与中国的经济发展相适应而日益成为研究主流,革命史研究日趋沉寂,逐渐边缘化。“金花”光环尚未完全褪去时,社会史便悄然兴起,“一经出现就带来了极富时代性的感召力”。随着区域社会史研究的深入,“重提革命史”的呼声泛起,力求把革命放回到历史现场。其中的代表者杨念群提出“‘地方史’研究方法的介入无疑会更加有效地回答人们脑海里被抽象化的‘政治’,如何在一些普通中国人的具体行为中发生作用,却又难以回答政治为什么会在超地区的范围内如此前无古人地改变着整个生活世界。”在区域史研究中呈现了经济、文化、地理等地方社会的多重历史面相,反而对政治因素的考量日益淡化和轻视,这是杨念群“重提政治史”的因缘所在。社会史再能勾勒社会的千姿百态,终究替代不了“政治”在跨区域意义上具有的整合作用。李金铮教授认为所谓“重提革命史”放在当下恐怕已经不是重提的问题,而是如何更好地开展和推进研究。对学术研究理路演进轨迹的探讨无疑对“新革命史”理念的构建有重要的启迪作用。

英国历史学家柯林伍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讲“只要一个历史学家接受一个权威的证词并且把它当作历史的真理,那么他就显然丧失了历史学家称号的荣誉。”历史研究需要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持续向前推进,正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解决悬而未决的核心命题,这是治史者面临的最大挑战。“新革命史”理念即是革命史研究革故鼎新的典范,也是改革开放以来革命史学术发展的重要见证。“新革命史”研究范式有着明晰的学科质性与学理宗旨。李金铮教授这样诠释“新革命史”的涵义与理念:“回归历史学轨道,坚持朴素的实事求是精神,力图改进传统革命史观的简单思维模式,重视常识、常情、常理并尝试使用新的理念和方法,对中共革命史进行重新审视和研究,以揭示中共革命的运作形态尤其是艰难、曲折与复杂性,进而提出一套符合革命史实际的问题、概念和理论。”(第50—51页)并指出“新革命史”是一种研究视角和方法,就研究对象而言与传统革命史无异。“新革命史”的问题意识正是建立传统革命史观在某些方面和某种程度上,与真正的历史学研究有一些距离,已经阻碍了革命史研究的发展,所以才有纠偏、革新的必要。(第51页)“新革命史”力图将原本属于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将服务于政治宣传层面的历史与具有独立学术性的历史区分。在学术谱系中,可以说“新革命史”具有极高的学术追求和历史关怀。

李金铮教授躬耕中国近代乡村社会经济史领域多年,对乡村借贷、土地改革、钱粮征收、农民参军等方面有着扎实的实证性研究。“新革命史”正是在丰富的研究实践基础上获得的宝贵经验。第一,注重革命政策与具体实践的互动关系。中共的革命策略与农民的革命认同并非是一种不证自明的逻辑,革命政策与具体实践之间充斥着张力。第二,挖掘基层社会和普通民众的主体性。如普通民众如何参加或支持中共革命?炮火连天的年代,农民的参军动机是相当复杂的。第三,革命史与乡村史相结合,中共革命根据地、解放区长久扎根乡村,革命具有鲜明的“乡土”本色。立足乡土社会的大背景下,在多重矛盾冲突中理解革命的复杂性。第四,加强对中共革命区域与其他统治区域之间的关系以及中共革命区域内部不同地区之间、上下层级之间的关系研究。抗战时期,国统区、敌占区、抗日根据地关系错综复杂、犬牙交错,每个区域既是独立个体,同时又与其他区域发生关联。对中共革命“关系”史的考察,有利于揭示中共革命复杂性、多面性与艰巨性。第五,20世纪是革命的世纪,中共革命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借镜全球史视野,即跨越不同国家和地区之间的边界,强调相互之间的联系、交往、互动和比较,全球史视野有助于理解中共革命的独特性和世界意义。受“新文化史”“新政治史”“新社会史”等史学理论思潮的陶染,卫生、身体、空间、话语、符号、象征、惯习、认同、身份、记忆、仪式、生态、日常生活等进入学术视野,对这些内容的审视是传统革命史所不具备的。“新革命史”对这些独特面相的探研,极大地丰富了革命史的内容,深化了对革命史的认识。李金铮教授身体力行,积极开拓新的研究视点,在阅读、形象、心态等方面践履新革命史的研究理念。在阅读方面,从读者视角出发,缕析《晋察冀日报》的读者构成、获取报纸的渠道、阅报的方式方法、阅报的反应与参与,证明《晋察冀日报》的阅读史乃是一部读者与报纸、与党政军联动的历史,也是一部塑造阅读的政治史。(第361—362页)这项考察是改变报刊传统研究路径的新探索。在形象方面,李金铮教授系统探研了外国记者视野下的中国共产党形象。外国记者曾以“他者”的身份深入根据地、解放区“深描”中共的乡村社会图景,实地采访领袖、乡绅、农民、士兵,秉笔记录他们所望见的“中共形象”,巨细靡遗地反映了中共的革命理念、行为实践、精神风貌,尤其是在听其言、观其行基础上对中共知行合一的判断,进一步丰富了中共形象。(第364—392页)此外对根据地堡垒户的阐释,更是让人耳目一新。堡垒户被形象称为“革命的房东”,大量堡垒户的出现,是中共动员农民以应对日军“扫荡”困境、自然环境等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堡垒户为抗日根据地的保存和坚持提供了落脚点与活动空间。虽然部分农民有过犹豫和挣扎,但以堡垒户为代表的农村群众与中共结成坚固的联盟,创造了举世瞩目的人间奇迹。(第282—321页)最接近客观的历史才是对革命灵魂的最好诠释,革命事迹在真实恢宏的场景中才最能打动人。如何书写革命史?如何揭示中共革命的曲折历程?“新革命史”无疑从多维视角和方法给予了科学自洽的诠释。

四、扎根乡村:总体史视野下的中共革命与乡土社会

马克思曾言,解开中国社会与历史的钥匙是乡村社会,乡土性可以说是中国历史最强的基因与底色。任何国家从传统向现代迈进,乡村也都是其必经的历史起点。在近代历史的长河中,没有哪个政党像中共这样关注乡村和农民,也没有哪个政党像中共这样获得了农民赋予的巨大支持和回报。乡村是中共革命的主舞台,告别苏俄“城市中心论”模式,中共将重心转向农村。“统治阶级在农村力量的薄弱”,在农村发展革命力量“将必然要成为全国革命高潮的动力之一”。井冈山时期毛泽东明确“农村是第一步,城市是第二步”的思想,并创新性地提出“工农武装割据”道路,成为民主革命时期的理论指南。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提出:“中共的理论产生于农村中的实践……中国人生活的经济基础主要在农村,也必然赋予中国革命一种不同于苏联的农村性质。农民必定是主要的革命者。”这正是中国革命的独特之处和魅力所在。革命根据地是在乡村建立、发展和壮大,革命队伍中领袖、干部、士兵绝大多数也来自乡村。中共革命的理论与实践、中共革命与农民的关系等诸多命题皆须从乡村史的视角加以审视。可以说没有传统社会,没有传统乡村,何来中共革命?(第33页)

“任何一位急于解释某个特殊历史问题的人必须知道自己身处何处?通过考察他的问题本身的历史而准确地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也就是说,要考察与该主题相关的研究史。”中共革命史的研究需要乡村史的融入即是一种体现。李金铮教授提出革命史与乡村史的研究是相辅相成的,将革命史纳入乡村史的视野来考量,以进一步深化乡村史研究。对乡村社会内部变动与整体趋向进行系统的剖释后,发觉传统乡村史的许多问题,既制约和影响着中共革命的理论和实践,也是中共革命进程中所遇到的现实问题。中共革命锻造出一种“乡土性格”,而正是这种乡土性格影响了中共革命的路向及其结果,也决定了中共革命与以往辛亥革命、国民革命的区别。可以说中共革命的乡土气息与革命的胜利不无关联。

“近代中国农村经济凋敝、政治纷乱、社会失序、文化失范呈现为一种整体性危机。”而中共扎根乡村社会,重塑乡村政权与权力结构,对农民进行革命文化的启蒙,逐步改变了乡村社会的失序状态。中共在革命根据地的生存与发展存在着多重张力,只有把革命政策的演变与实践放在乡村的视域下考量,才能更好地理解其复杂性。从群众视角来看,党将被动的“自上而下”群众运动转化为主动的“自下而上”的群众运动,实现了“要我革命”和“我要革命”的转换,完成了革命秩序的建构。乡村实现从传统向现代化转型是艰难的,革命成为当时乡村转型的路径选择。李金铮教授以具体的研究实践力图改进传统革命史的历史书写,透过历史的具体演变,凸显中共革命与乡村、农民之间关系的曲折性与复杂性。中共革命何以走向成功?农民的支持与参加是革命胜利的主要保证,这在中西方学界得到多数认同。如法国汉学家毕仰高(Lucien Bianco)认为“农民的参与是中共革命胜利的基本保证。”可见,农民的支持和参与在学术界成为共识。

农民何以参加中共革命?农民支持与参加革命的动机也是十分复杂的,很难一概而论。革命的政治生态本身就具有独特性和复杂性。部分获得土地的农民面对未知的革命前途,更愿意做革命的局外者。政治动员在乡村遭遇的冷落,使得中共积极寻求与农民的利益契合点。通过现实利益的驱使,激发农民的革命热情,但现实利益的满足并不必然使农民走向革命之路。换言之,究竟底层动员、土地分配、家庭贫困、民族主义、经济改革等,在农民支持或参加革命的行动中发挥着什么作用,仍须做大量的农民个体与群体的实证研究。(第113页)在农民参军和土地改革的关系上,李金铮教授认为土地改革的确获得了农民的拥护,一些农民接受了土改报恩和保卫果实之“理”而自愿参军,不过,农民拥护土改与积极参军不能等同。事实上,部分农民并不为土改翻身所动,土改所给予的物质利益并不能完全左右或影响农民参军的思想意识,部分农民不但不愿参军,甚至躲避和抵制参军。农民参军还受其他因素的诱导,一是为了索要各种私“利”而参军;二是受外部强“力”的作用而参军。(第184页)概之,中共革命策略与民间传统的互动所形成的“理”“利”“力”三个方面的合力,才能解释农民参军的心态和行为,这正是中共革命复杂性、艰巨性的真实反映。(第185页)正是在后来革命的进程中,中共以刮骨疗毒、壮士断腕的勇气,进行“自我革命”,因“利”或“力”而参军的农民接受了革命思想的洗礼和革命精神的浸润,从而转变为无坚不摧的革命战士,成为中共缔造历史伟业的坚强力量。传统的“政策—效果”模式忽视了农民个体所表现的犹豫、挣扎,也等于忽略了中共所遇到的困难和障碍。(第185页)

在心态方面,农民的心态和行为在中共政策实践下历经空前的激荡和改造,同时一些传统心态也在延续和放大。按照传统思维逻辑,土地改革给农民带来了空前的效益,农民立即积极响应中共的方针政策。但从实证的维度看,土改并未立即燃起农民的热情之火,他们胆小、怯弱,并未立即因应。于是,中共从传统伦理和思想动员出发,通过“访贫问苦”“斗争大会”等诸多方式引发农民的痛苦记忆,激发农民对地主阶级的的革命斗争精神。在不断的政策调适下,一贯温良的农民彻底起来反抗斗争。土改过程中农民所表现的既兴奋又压抑的焦虑心态,对中国民众性格的塑造意义深远。(第144页)

“贫困并不是农民参加革命的唯一理由,革命的农民固然出于对物质利益的渴求,但传统的价值判断和道义准则仍在考虑之列,革命所面临的风险也常使他们迈不出革命的脚步。”中共革命进入乡村社会的核心问题是农民能否有毅力背离传统,亲近和接受革命。李金铮教授的研究具有强烈的历史反常思维,突破了常理对农民群体的认知。农民在认同革命政权及其治理模式的同时,也继续遵循着以往固定的传统惯习,甚至要求中共政权也要给予一定的认可和支持。结果,农民的传统规训就必然与革命政策发生矛盾乃至冲突。中共政权并未以强力将其革命意志完全附加到农民身上,而是以灵活机动的策略在革命与传统之间不断调适和融合。从革命特征来看,尽管流动、激变是革命的显著特点,但有些烙印般的传统惯习依然是挥之不去的。只有深入研究乡村世界,深入理解中共革命的“乡土性格”,才能真正认识中共革命的历史本相。革命从来不曾离开传统,革命与传统从来不是割裂的,传统的道义伦理始终在缠绕着、塑造着革命。遗憾的是,传统的历史叙事忽略了乡村惯行的约束,难以厘清中共革命与乡村社会的复杂关系,尤其是难以解释中共革命的策略与实践所发生的一些问题。结果,鲜活的、艰难的、复杂的革命历程默默无闻,无人问津。一言以蔽之,交错叠合的矛盾纠葛时刻考验着共产党人的智慧与能力。只有建立在扎实的实证研究基础上,才能多向度认清农民与中共革命的历史面相,也才有利于探察中共革命成功的奥秘。

五、“本色”“底色”“亮色”与“特色”:“新革命史”研究的方法论启迪

总体史视野是《重访革命》一书所秉持的历史本色,是学术研究的路径选择与终极使命。梁启超论治史之法,“欲明一史迹集团之真相,不能不常运眼光于集团以外”。人言“风物长宜放眼量”,历史研究也当作如是观。李金铮教授从整体视角着眼,放宽视野,强调“地方性知识”与整体视野互为表里。如在革命史研究中,呼吁并践行中共革命与乡村社会的融合互动,只有同时关照乡村史与革命史的双向互动,才更有利于探求历史的本来面目。正如张太原所归纳的历史方法与目标:“一是以贯通的眼光、整体的视野研究具体问题,注重史事之间的联系。二是揭示历史发展的主线和内在逻辑,建构解释历史的理论框架和体系,探求历史发展的规律或法则,乃至人类社会演进的公理和方向。”方法易得可用,目标远大难及。“新革命史”不仅限于在革命史研究自身流变脉络中审视,而更需要与当下中国近代史研究格局的嬗变紧密连接。

理论方法的传承引鉴与史料利用的言确据凿是该书鲜明的底色。革命史的研究除了必须具有“出其外”的理论判断力,还要有“入其内”的理论理解力。“新革命史”蕴积在革命史学术统系和要素中,学理内涵与社会科学相融互含。辛西亚·海伊提出“历史学家无法自行归纳出理论结构,而必须从其他学科输入”,对今日仍有殷鉴。“新革命史”广泛借鉴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等相关社会科学可资利用的理论方法,移借“他学”的概念范畴对中共革命展开全方位、多层次、立体化的窥察。理论方法的传承引鉴深刻地揭示其间多层次的、反复的互动关系与革命因子,反映历史演进过程中的繁难性、曲折性与艰巨性。在追寻历史过程中,既怀抱人文关怀,又兼具实证品格,力求在“求真”基础上进一步“求解”。

在史料层面,梁任公言:“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傅斯年更是明确指出“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史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重访革命》一书从不同层级的文献中掌握、搜集和辨析史料,包括各类基层档案、报刊、日记、回忆录、论著以及其他形式的文献,不只关注上层视角的政策演变,而且“眼光向下”,聚焦基层社会的生存逻辑,并力求“史观与史料张力之间的会通”。史学研究峻拒耳食肤受与郢书燕说,强调论从史出,谨慎持说。“新革命史”改进了革命史范式“重制度、轻运作”的倾向,力求达到“考订史料之真实、揭示历史之真实、构建史学之真知、洞悉历史之真理”。《重访革命》一书语言朴实无华却鞭辟入里,表达着宏大的学术关怀。

中共革命史内容宽泛且厚重,极其强烈的问题意识是《重访革命》一书鲜明的亮色。年鉴派史学家费弗尔(Lucien Febvre)有言:“提出一个问题,确切地说来是所有史学研究的开端和终结。没有问题,便没有史学。”另一位年鉴学派大师布洛赫(Marc Bloch)也提出:“有时候揭示问题本身比试图解决它们更为重要。”问题意识是学术研究的首要前提。史学研究的学术魅力,不仅在于搜集整理研究对象的资料以及叙述历史的嬗变,更重要的是要善于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从而增进历史研究的解释力度。李金铮教授治史多年,学术研究的问题意识极其强烈,并不断自我更新与逸出常规。在《重访革命》一书中处处得见,扬弃伪识,构建新知。农民何以支持与参加中共革命?传统心态、惯行与土地政策有哪些暗合与冲突?中共革命下不同人群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与革命前有什么变化?不一而足。可以说强烈的问题意识是进行革命史研究的首要理路。中共革命中遇到的多重“问题”正是中共政权需要克服和战胜的一道道难题。“只有实现从“问题”到难题的话语转换,且讲全、讲深、讲透,才能真正理解中共革命胜利来之不易”。(第53—54页)正是对一系列微观细节的层层追索与细察密织,才有利于解锁中共革命何以走向成功这道经典母题的世纪密码。

《重访革命》一书兼具史学价值与现实功用,这是本书的一重特色。对问题的追问与求索,不仅是学术研究永续发展的的价值追求,也具有深刻的现实启迪。历史研究的要义,不仅在于历史现象自身所具有的历史地位和价值,也在于其与现实社会的紧密关联,甚至无人问津的课题由于现实社会的需要而变得越发重要,这即是恩格斯所讲的:“新的事实迫使人们对以往的全部历史作一番新的研究。”从五六十年代“金花”光环的光芒万丈到八九十年代革命史陷入沉寂,甚至出现“告别革命”的论调,足以窥见革命具有随时代而变动的特征。尽管时过境迁,但革命的基因伦理始终萦绕不散,革命已经融入我们的血液。通过对中共革命史的研究脉络爬梳洗剔,测其源流,对于当下的社会发展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从学术意义讲,李金铮教授追求更大的研究视野,并未将革命限制于中共革命,“新革命史”的理论方法适用于整个革命史研究,正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述事而以理昭焉”。历史研究的朝向终归于现实诉求。历史与现实难解难分,现实问题亦只有放置于历史长河中,才能更深刻理解其演变路径及探索其问题背后“共趋性或同质性的深层致因”,也才能给予现实最基本的提醒。

《重访革命》一书构建的“新革命史”范式,对中共革命史深入探求和审视,关注传统惯习与实践运行间的内在张力,揭示了中共革命繁难、曲折与复杂性的运作实态。“新革命史”是对传统革命史的深刻反思,也是对“告别革命”论的强烈不满,明确提出要努力摆脱“唯革命化”,“让革命‘回归’历史”,推动史学研究向纵深发展。王奇生提出既要将革命放回20世纪中国的历史情境中去“设身处地”地理解,又必须使自己与这场革命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冷眼旁观”,只有这样,才能客观平实地解读“过去”。这与“新革命史”理念也是相耦合的。

当然,任何理论的建构只具有一定的普适性,并非尽善尽美。在推崇《重访革命》一书的同时,管见所及,本书仍有进一步推进的空间。中共从诞生起,历经民主革命时期艰苦卓绝的斗争,最终走向全国,革命获得胜利。中共由局部执政转变为全国性执政后,坚持继续革命、不断革命,可以说革命主导、笼罩、改造着一切。每个时期革命都尽显差异之相,中共革命是如此的复杂、繁难与曲折,如何既能理解各时期革命的共性特质又能关注不同革命的性质?除了本书提出的研究视角外,是否还有其他更有效的路径解读革命?在革命史的研究谱系中,“新革命史”研究将如何解决好实证化的学术研究与政治环境间的张力。李金铮教授以多年乡村经济史的学术实践,践履着“新革命史”理念,因此更多关涉广大乡村,相较而言,本书对中共在城市的发展关涉不多,如中共是如何在沦陷城市、国统区城市开展对敌斗争?中共在复杂的城市环境中如何处理与上层人士、市民、工人、学生等各阶层的关系,开展地下工作?根据地的发展壮大皆须城市提供各类资源,城市与根据地之间是如何互动的?等等,这些仍然值得进一步思考和探研。“新革命史”从实证出发重视常识、常情、常理,探寻中共革命的实践逻辑。但从近年来研究成果的产出来看,不加审思地盲目套用理论范式,罔顾历史本身逻辑演变的现象仍时有出现。重现“倒放电影”式的后见之明,即使不存在偏离唯物史观之虞,对学术演进而言,也无疑是一种重复劳动。“新革命史”研究取得突出业绩、日益推进的同时,李金铮教授对此也深有体会:“有的论著的确比以前学术化、精细化了,但结论却仍是先入为主的宏大意识,缺乏辩证的反思力量。”(自序,第1—2页)“新革命史”理论范式提出以来,曾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和积极评价,当然也有学者对该理念提出了尖锐的质疑。这一学术争鸣活跃了革命史研究的气氛,同时更加证明了“新革命史”理念的研究价值,其引发的深度思考有利于推动革命史研究的继续进步。其实,任何理论范式的践履都会有一个调适的过程,不断地革故鼎新,终会推进学术研究的深入。以上观点仅是笔者在阅读佳作后的粗浅见识,我们无从要求一部作品做到完美无瑕。综合而论,在革命史的学术谱系中,《重访革命》无疑是一部颇具创新、极见功力、引领航向的力作。该书建构的“新革命史”理念,对中国革命史给予了切中肯綮、深入浅出的历史阐释,在学界形成了一股革命史研究热潮,成为当下革命史研究的新路向。

猜你喜欢
革命农民历史
对比示范,才是打开农民心结的“金钥匙”
小酸枣打开农民就业增收路
耕牛和农民
农民
中国的出行革命
新历史
粉红革命
掀起秋冬潮流革命
历史上的6月
历史上的八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