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膺上将”洪学智的传奇人生(六)

2022-06-23 01:49张子影廖天琪
党史纵览 2022年6期
关键词:徐向前红四方面军师长

张子影 廖天琪

第五章 转战川陕苏区

漫川关突围

在红四方面军转向外线的途中,1932年10月19至21日的新集战斗和10月22日的土桥铺战斗虽然粉碎了敌人妄图围歼红军主力于襄、枣、宜地区的计划,部分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但在敌人兵力优势的围追堵截下,红四方面军主力丧失了从外线打回根据地的条件,不得不一边前进甩开敌人,一边寻找新的立足点。

1932年10月22日夜,红四方面军经枣阳七房岗急行军向西转进,撤到南阳以南。这一带山岭连绵起伏、土地贫瘠,加之连年荒旱、战乱不断,居民纷纷外逃,导致田园荒芜、庐舍为墟。

连日秋雨,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凉,穿着夏装离开大别山根据地的战士们,衣裳单薄、食物短缺,再加上战斗频繁,已经十分疲惫了。为了摆脱敌人,大家只能强振精神,在雨中昼夜行进。

对于当时的情形,徐向前在回忆录中曾有这样的描述:

有根据地时感觉不到根据地的重要,到了没有根据地的地方,才晓得那种苦处。在根据地里,有党和地方组织,有游击队、有群众。敌人来了,群众一天送几次情报,敌人不容易发现我们,我们却容易发现敌人。群众节衣缩食,供应红军。到了远离根据地的地方作战,情形则大不一样。群众不了解红军,在敌人威胁下跑得远远的。红军要粮没粮,要衣没衣,要情报没情报。没有群众基础,情报不灵,往往被敌人堵到门上才知道,不突围没有办法。至于吃啦、穿啦、供应啦,更难以提起。所以,毛泽东同志关于建立根据地的思想异常重要。革命根据地,是红军赖以生存、发展和胜利进行革命战争的基地。

洪学智所在的红十师在山岭沟壑中走了80公里。部队疲劳至极,战士们走路都打瞌睡,连牲口都发困。

这天上午,在细雨中艰难行进的队伍,突然得到前哨报告:“前方发现敌人!”

这股敌人是从武汉方向过来的,大约一个旅、两三千人。因为雨雾交加、山道弯曲、视线不好,等先头部队发现时,敌人已经很近了,正沿着山道迎面而来。

仅仅几秒钟,这些衣衫尽湿、腹中空空,满面泥尘、手足冰凉的红军战士们,眼睛里重新闪出光芒,他们的心中对革命和胜利的忠诚之火,迅速燃烧起来。

情况来得突然,通知后面的部队隐蔽、迂回已经来不及了。怎么办?

敌人的队伍越来越近了,能看得见清一色的新衣服——像是些新兵。

红十师代师长曹光南几步走到洪学智身边,低沉地命令道:“传令下去,不要停,继续前进,做行进间的战斗准备。”

洪学智的大脑飞速旋转,立刻就明白了师长的意图:

处于急行军状态的红军,并没有打开红旗,旗套还是用的国民党部队的。在迷蒙的雨雾中,那些还没有和红军交过手的国民党新兵们没有意识到红军正迎面而来,肯定还以为对面行动中的队伍也是自己人。这个时候一旦停下,反而会引起对方警觉。

洪学智迅速将机枪上好弹夹,带着几个机枪手悄悄离开队伍,沿着山边向半山坡快速分散,抢占有利地形。

两支队伍越来越近,红军战士们若无其事地走着,对面的敌人甚至还挥动旗帜向红军这边打着招呼。眼看敌人已经进入射程之内,曹光南一声令下,号音骤然响起。敌人一时发懵,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就在这时,洪学智手中的机枪响了,机枪连所有机枪都响了。紧接着,步兵开始了冲锋,敌人还没来得及还手,就乖乖地缴枪了。

这一仗打得太痛快了,短短十几分钟,包括旅长在内的2000多敌人就被缴了枪。窄窄的山道上挤满了俘虏,崭新的汉阳造步枪堆成了小山。

由于此时的红军处于转移作战中,自身处境仍相当危急,无法带着俘虏行军,只能将他们遣散。战士们都换上了缴获的新步枪,还有一些拿不走的,洪学智说:“不能把武器留给敌人,把枪栓卸下来带走,其余的点火烧掉。”

冲天的黑烟中,部队又出发了。

1932年10月25日,红军到达淅川以南的宋湾。这里山高林密,人迹罕至,部队停下来休整了几天。

30日,为摆脱敌人即将形成的新的合围圈,徐向前命令部队昼夜兼程,转向西南,涉丹江,过七十二道水,于11月初再次越过鄂豫边界,南下湖北郧县北部的南化塘。

南化塘是一座相當大的镇子,前有汉水,后有丹江,北靠秦岭,南傍鲍鱼岭,物产丰盛。红四方面军总部起初决定在这里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计划还未及实施,情况突变:蒋介石急电陕西省政府主席兼第十七路军总指挥杨虎城,速发重兵,在红军入陕的必由之路漫川关地区堵截红军。当红军先头部队抵达漫川关时,陕军的两个团已经抢先一步占领了漫川关,挡住了红军的去路。

这里悬崖峭壁绵延数百里,犹如一道道屏障,地形非常险峻。在后面穷追不舍的敌5个师又3个旅,从三面紧逼过来,妄图把红军一举围歼在漫川关东十余公里的深山峡谷之中。

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双方血战三天三夜,阵地数次易手,红军最终控制了垭口,打开了通道。11月13日黄昏,红四方面军以2000余人的牺牲为代价,冲破包围,进入陕南。

在漫川关突围中,时任红十二师三十四团团长的许世友手持大刀,一马当先,声震山谷,给洪学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彷徨镇遭遇战

红军从漫川关突围而出,转道向北,夜翻野狐岭,直扑山阳城。

洪学智所在的红十师,过竹林关,经龙驹寨、商县,到杨家斜稍事休整,准备南出汉中,南下镇安柞水一带。当部队走到凤凰嘴以东时,又遇上胡宗南部堵截,只好绕道避开。之后,红四方面军决定放弃出汉中的计划,兵分两路,一路走汤峪,一路走库峪,越秦岭回师北上。19日晨,红四方面军离开曹家坪,向北翻越秦岭,于23日越过秦岭之关畔岭,进入关中平原。

红军出现在关中,西安震动。蒋介石令杨虎城一面让孙蔚如第十七师前往西安南数十公里处的王曲、子午镇一带组织防御,一面召集会议,商议对策。国民党军在关中地区大量集结,红军难以找到立足点,只能再次翻越秦岭南下。为迷惑敌人,在徐向前指挥下,红军主力在翻越秦岭之前,突然北上,将陕军调至子午镇附近。

战斗在一座山头上下激烈展开。

陕军的数次进攻被打退,伤亡惨重,不敢穷追。红四方面军主力趁机甩掉追兵,向西南疾进。

在户县以南的彷徨镇(今日陕西省西安市鄠邑区庞光镇),部队编为前后两个梯队行动:张国焘带红十一、七十三师先行;徐向前、陈昌浩带红十、十二师断后。

第一梯队离开后,第二梯队休息待命。

这时,重机枪连居然从镇子里搞到了一些小米和玉米。闻着锅里米饭扑鼻的香气,十几日没有吃过热食的洪学智和战友们眉开眼笑。

代师长曹光南正好路过:“好香啊!”

洪学智高兴地说:“师长,金豆子饭!”

曹光南揭开了锅盖一看,金黄的小米、玉米粒正在滚沸。他抽了抽鼻子:“嗬!一锅子金不换啊!数你洪麻子点子多,搞熟了,我也要来一点。”

正说着,南面突然响起炒豆子似的枪声。

曹光南丢下锅盖,拔腿向镇中徐向前和陈昌浩所在的指挥部奔去。

徐向前下令:“马上集合部队,十师向南顶住来犯之敌,十二师向镇西运动,想办法杀出一条血路。”

曹光南和十二师副师长何畏立刻扭身领命而去。

曹光南头脑非常清醒:部队刚刚长途跋涉,立足未稳,饥寒交迫,尚未得到很好的休整,如不迅速行动,集中力量突破围攻,一旦陷入重围,再无绝地逢生的可能。

他命令各团:“守好自己的阵地,绝不能让敌人进来一步。”

命令迅速传达到每一个连队。

重机枪连迅速集合。

集合前,洪学智吩咐大家,每人抓一把煮得半熟的饭,填填肚子。他自己抓了两把,分别放进左右口袋,他想给师长曹光南留上一把。

战斗很快就打响了。

敌人以逸待劳,装备优良;红军弹药有限,火力不足,阻击明显吃力。尽管如此红军仍拼尽全力死死咬住对方,不给其喘息的机会。

与此同时,何畏带红十二师向镇西运动,准备趁机杀出一条出路。但是,先头连出镇不到百米,就被敌人严密的火力打了回来。

这场发生在彷徨镇的遭遇战一直打了近4个小时,红军数次试图冲破敌人包围圈,均遭敌人强大火力拦阻,未能奏效。几个回合后,双方都精疲力竭。

徐向前深知,我军弹药缺乏,体力下降,不宜久战,拖下去对红军不利,坚持到天黑后,必须尽快突围。

黄昏时分,枪声渐渐稀落。看来,敌人也准备休整,等待援兵,天亮后再与红军决战。

时机已到,徐向前命令:“天黑后强行突围!命令部队集中火力,动作要快。十师做前卫,十二师断后!”

“只有拼死一搏了。机枪连就是打到最后一个人,也要守住阵地,拦住敌人,保证总指挥他们带着队伍冲出去!”洪学智一字一句地对大家说。

洪学智从背后抽出大刀,开始磨刀。他下了狠心,如果子弹打光了,用大刀砍也要拼出一条血路。

夜色下,曹光南和红十师政委周纯全带着团长们巡视了一圈,见战士们都在默默磨刀。

入夜后,突围开始了。

敌人立即判明红军的意图,拼命地反击,子弹在夜空中交织成一张张密集的火网。激战不多久,红军因弹药不足,攻势明显减弱。

再相持下去,吃亏的一定是红军。正在这时,彷徨镇的西南方,也就是胡宗南部进攻线的背后,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敌防线一时大乱。

原来是红军第一梯队的后卫团杀回来了!

红十一师三十二团团长孙玉清率该团担任第一梯队的后卫团,刚刚离开才两个多小时,就听见了身后彷徨镇的枪声。他心下暗道一声:不好,敌人已经追上来了,总指挥他们有危险!三营营长陈再道不等命令下来就自作主张地带领全营返回。心急如焚的陈再道一路疾奔,到天黑时才赶到镇外,远远地就听见了枪声。陈再道明白是自己人准备突围了,于是他率部在敌人背后奋勇一击,猝不及防的敌人腹背受敌,立刻大乱,陈再道成功地将胡宗南的防线撕开了一个“口子”。

徐向前当即命令全部部队向西南方强行突围!

曹光南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阵地前,命令一下,他便带头冲上前去,洪学智带着机枪连紧随曹光南冲出阵地。一阵连发之后,几挺重机枪开路,在撕开的这条狭窄的“口子”中,一路拼杀,突出镇外。

镇外是一片开阔地。队伍刚出镇子,便遇到刚刚在侧翼集结的敌人。他们见红军队伍冲出来了,十几挺机枪一起疯狂地扫射过来,几个战士随即倒下。部队被压制了,后面的突围部队也被迫停止了行动。

此时,镇子西南面的敌人也迅速向这边运动,红军火力有限,眼看着陈再道带人撕开的这个“口子”即将被汇集过来的敌人合拢。

夜色中传来曹光南的命令:“机枪手,给我顶住!”

曹光南说完自己挺身站起,端枪扫射。

正在这时,一颗手榴弹在曹光南附近炸开,等硝烟散去后不见了曹光南的身影。洪学智急了,奋不顾身地纵身跳出隐藏处,冲向曹光南的位置。

敌人没想到红军中真还有这样不怕死的家伙,居然敢這样无遮无拦地跳出来当靶子。片刻的愣怔之后,敌人的火力都被吸引过来,一齐对着洪学智射击。交错的子弹雨点般打在身前,洪学智俯身在地,他听见不远处的机枪声又响了起来。

洪学智一偏头,兴奋地喊:“师长!”

硝烟中的曹光南怒目圆睁,奋力开火,同时厉声指挥:“机枪连集中火力,守住缺口,一定把敌人打回去!”

“是!”洪学智振奋回答。

洪学智回过身向战友们大手一挥,朝左右两个位置示意。朝夕相处的机枪手们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洪学智枪一响,副连长和大个子机枪手同时跳到了另一个位置,从两个侧面向敌人开火。三下一夹击,敌人的火力被压了下去,红军队伍如小股洪水,继续向外冲涌。

眼看洪流渐劲,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洪学智手中的机枪突然停了,他一拉弹夹——没子弹了。

战场突然静默。

对面的敌人发现了,只听得敌军官得意地大叫:“红匪没子弹了,弟兄们冲啊,抓住红匪奖大洋!”

喷涌而出的红军队伍再一次受挫而止。

洪学智丢下打光子弹的机枪,一把抽出了背后的大刀。

但抽出刀后他犹豫了,这个犹豫不是胆怯,而是思考:大刀是近身搏斗的武器,可眼前是一片足有百米的开阔地,如果就这样冲出去,肯定几步之外就血溅沙场。他不怕死,但是这样的牺牲于事无补。

怎样才能有效地消灭敌人呢?他紧张地思考着。

战机稍纵即逝。

就在这一瞬间,机枪再一次响起。洪学智回头一看,端着机枪的居然是曹光南!

骁将曹光南不是伏地射击,而是抱着机枪,挺身而走,连冲带打,冲在全军最前头!在他的掩护下,战士们一个接一个纵身跃起,挥着长枪、大刀,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向前杀去。

腿长脚快的洪学智,在曹光南的机枪掩护下,数秒钟内就冲过了开阔地,贴近了敌人。他手中的大刀上下飞舞,灼灼逼人。敌人开始后退了。

曹光南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洪学智听得见曹光南手中那挺机枪连续不断射击的声音,甚至能看得清曹光南被火光映红的亮闪闪的额头。他举刀奔过去,还有10米,还有5米,还有两三米就到曹光南身边了。他把大刀换到左手,伸出右手想接过曹光南的机枪,他想说,师长,我掩护,你快带着队伍走——

就在这时,就在这铺天盖地的枪炮声、爆炸声和呐喊声里,洪学智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细弱却清晰的声音:

是子弹。

是子弹飞行的声音。

一发子弹飞来,洪学智相信自己是听到了它从耳朵边飞过的声音,他甚至看见了这颗罪恶的子弹,在空中向着自己笔直地飞来,飞近了,却又飞过,阴险地掠过他凌乱的发际一侧,直直地向前,倏然击中了曹光南的胸膛。

洪学智的心脏一阵尖锐的疼痛,在连天炮火的背景下,他看到仅仅五步开外的曹光南顿了一下,先是手中喷吐的火舌停了,然后机枪的一头从他手中失重般垂下,曹光南的身体向后仰下,仰倒——

洪学智撕心裂肺地大叫:“师长——”

曹光南最后的目光穿越弹雨硝烟转向洪学智,他的身体从腾跃而来的洪学智伸长的手臂边缓缓地——慢镜头般轰然倒地。

洪学智抱起曹光南,只见他已经没有了呼吸,胸前洞穿的大洞中喷涌的鲜血顷刻间浸满洪学智一身。

洪学智目眦尽裂,他放下曹光南,挥起大刀,疯了一般只身杀入敌阵,在一圈如车轮般雪亮的闪光中,数个敌人在他的大刀下骨断身劈。

已经突围成功的徐向前听到曹光南牺牲的消息,这位一向书生般儒雅的总指挥怒不可遏,他咬着牙命令:“陈再道,你带部队给我打一个反冲锋,为曹光南师长报仇!”

浑身是血、袖子高挽、连续奔袭战斗了近十个小时的陈再道瞪着血红的眼睛吼叫着应了一声。红三十二团旋风般向敌军的阻击线杀去,上千只大刀片寒光闪烁,杀声如雷,敌阻击阵地完全崩溃。

12月2日,红四方面军两个梯队在周至县南马召镇会合。为表彰陈再道关键时刻解围,总部将一面“以一当百”的锦旗授予红三十二团。

告別曹光南遗体以后,洪学智解下腰间被师长鲜血浸透的衣服,他摸到了口袋里的那把冷饭,沾满鲜血的小米饭已经变成了黑乌色。在告别仪式上一直胸口憋闷得说不出话来的洪学智终于爆发,他手捧米饭,双膝跪下:

“师长,你不能走啊,你说过要来吃机枪连的饭的,一锅子‘金不换’啊!师长你睁开眼睛看一眼吧,这是我给你留的‘金豆子饭’!”

洪学智长跪在地,头深深地俯下,号啕大哭。(待续)(题图为洪学智)

(责任编辑:章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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