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修芬
(接上期)
立夏张了张嘴,她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话了,一个名字在她喉咙里上下滚动,犹豫着要不要冲破舌头和嘴巴的阻挡脱口而出。
那个名字是——“心”。
立夏不知道乌有的名典里有没有收集过这个名字,但她知道,如果要说某个名字内蕴丰富又意义不明,那应该就是“心”了。
她摸着自己怦怦跳的心,想起妈妈哭诉过的“没有心的孩子”,心理医生说过的“关闭的心房”,自己心里偶尔的喜悦和感动,常出现的郁闷与失落、疼痛与麻木等种种错综复杂的感觉,它不像“苹果”“山羊”“晨曦”“房子”那样简单明了,的确是个需要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名字。
“你一定知道一个特殊的名字,要不然名典不会跟着你。”乌有鼓励她,眼神热烈,“也许你现在想到的就是,说出来吧!只要张开嘴,让气息经过喉咙,那个名字自己就会跑出来!”
“心。”
在舌尖滚了无数次,立夏终于抬眼看着乌有,犹疑着说出了它。她的嗓音还有点沙哑,因为太久没有开口。
说出之后,立夏自己也惊呆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话(对着花草动物小石头之类的不算),没想到竟能对着乌有说出一个字来,可能是乌有更像一个精灵?
“心!”
乌有兴奋大叫,眼睛里像落了一条银河,闪烁着细碎星光,“这是个新鲜名字,那么它长什么样子呢?它属于哪一个分类呢?怎样用一句话描述它?”
“呃,大约是桃子的形状吧!”立夏用手指比出一个桃心形,说出第一句话后,接下来的话就更顺畅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它……有时它是实体的心脏,跳动的,有时又是无形的,还有很多名词或形容词和它有关,比如心思,心事,心病,心房,心路,心田……心寒,心喜,心碎,心醉……”
“既然你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去寻找它的意义呢?”乌有邀请立夏,“一起吧!这是你提供的名字,你一定也想弄明白真正的‘心’,我看得出来。”
是的!立夏的确想。
但是,在立夏答应之前,她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尽管这个疑问有点偏题,你知道的,小女孩的关注点总是与众不同,尤其是立夏这样心思敏感细腻的小女孩。
“鹅笼,是怎么放得下一万卷书的?”
“噢!那只是一个代号!”乌有哈哈大笑,“我们有一个空间,可以随意伸缩,可以随身携带,它可大可小,全看里面存放的东西有多少,但外观永远只有一本书的大小。对了,你们不是用硬盘吗?所有信息都可以存储在硬盘里,不同的是你们存储的是电子信息,而我们的鹅笼里,装的是真正的可以拿在手里的书,我们迷恋纸书,只相信植物的记忆力。至于为什么叫鹅笼,你有没有听过鹅笼书生的故事?”
立夏有点明白了。鹅笼书生的故事,这么巧,外公前几天刚给她讲过。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分开行动,一起搜集关于‘心’的一切。如果任何一方有进展,就通知对方。”乌有快乐地拍了一下手,“现在,我们先把这个名字记在手记上。”
立夏赶紧把手记递给乌有,乌有掏出一支笔,在一个空白页写下:“心:一种桃心状的东西,有待描述考证。”
这次手记安静了,没有再跳起来,看来它得到了想要的名字。
“怎么通知呢?”立夏为难地看着乌有。
“所有的蜻蜓都是我的信使,你只要告诉任何一只蜻蜓想要见我,我就会出现!”乌有歪头对着肩膀吹了一声口哨。
立夏这才发现,他的肩膀上停着一只红蜻蜓。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溪边无数的红蜻蜓聚拢起来,变成了一只巨翅蜻蜓。乌有爬上巨翅蜻蜓的背,向立夏告别,瞬间消失在风中。
屋外的阳光明亮热烈,屋内午睡的立夏却被困在阴沉暗黑的梦里。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曾被噩梦困扰。来花雉村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梦魇(yǎn)。
她正在海浪翻涌的大海里撑船航行,狂风呼啸,乌压压的黑云迅速遮蔽了天空。父母又争吵了,熟悉的咆哮和尖利化作电闪雷鸣,她感觉有重重的鼓声在耳膜上敲打,震得她头疼欲裂,她的手几乎撑不住船桨,每一个巨浪几乎都能把小船掀翻。父母熟悉的脸变得狰狞,他们在立夏面前变成海里的巨怪,嘴里喷出惊雷和闪电,仿佛一对仇敌,竭尽全力攻击对方。立夏想大喊,却发不出声音来。
“啊!”立夏再也握不住船桨,她大声尖叫,却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干脆闭上眼,任凭小船倾覆。足以刺穿耳膜的电闪雷鸣却还在继续。
突然梦境一转,有劈头盖脸的指责朝她倾泻过来:“这个孩子怎么撒谎!”“做错事还不认!”立夏委屈又伤心:“我只是帮忙,不是我……”
梦境又一转,有很多声音在指责或议论她:“她真怪,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别理那个怪胎……”
……
要是能躲起来就好了!
我不听!
我不看!
我不说!
立夏告诉自己。
“是吗?这是你的愿望?逃避现实?那这个愿望一点也不难……”好像有个苍老沙哑的老婆婆的声音在耳边这样说。
于是耳边的一切嘈杂消失了,深沉的寂静包裹住了她,没有一丝声音,好静啊!她沉入浓黑的海底,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却感觉到平静和安全。
“立夏!立夏!醒一醒!”有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响起,却不足以唤醒她。
外公担忧地看着睡梦中的立夏不安扭动冷汗直流,又看向立夏床头挂着的捕梦网,这个竟然也没用吗?
如果立夏是清醒的旁观者,她肯定会惊讶得瞪大眼,因为那网里竟然飘出一只面目丑陋的食梦兽,兴奋地闯入她的梦里。而那食梦兽,在乌有的手记里有过记载。
“立夏!立夏!醒一醒!”
外公把立夏抱起来,放在院子里的躺椅上,院子里阳光热烈。
立夏猛地睁开眼,又被光刺得眯起眼睛,眼前是外公焦灼的脸,看她醒来,明显松了一口气。
她有点心神恍惚,明明前一刻还在寂静的黑里,现在却在明亮的光里。噢,自己好像是做了噩梦,是因为和乌有提起关于“心”的事,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才做了噩梦吗?
具体内容是什么呢?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有道微弱的天光刺破黑暗,一直照射到暗黑的深海,越来越亮,刺得自己不得不睁开眼睛。
“做什么噩梦了?瞧你一脸的汗,快去洗洗吧!”外公摸摸立夏的脑门。
立夏摇摇头,她也记不清了。
“想不想听故事?”看立夏精神不太好,外公想给立夏讲个故事提提神。
“今天,我给你讲讲愿望荒原的寸婆婆吧!
你知道的,人人都喜欢许愿,比如生日吹蜡烛的时候,旅行的时候,甚至点燃一根火柴的时候。人们也喜欢在各种地方许愿,比如在寺庙烧香拜佛,在教堂里祷告,往许愿池里扔硬币,很多人喜欢在任何地方扔硬币……
人们总是很轻易地许下愿望,但要实现它,就比许愿要艰难多了。
所有的愿望被许下之后,愿望田野里便种下一粒种子。愿望田野里,被种下的种子多得像尘埃,但是仍然像个荒原。
因为有的人只有三分钟热度,那粒种子甚至来不及发芽就沉睡在土中腐烂了。有的人半途而废,那破土而出的愿望之苗于是夭折。只有那些时刻牢记愿望并且持之以恒去做的人,愿望的小树才会枝繁叶茂。
还有些愿望,是不需要努力、逃避现实的愿望——严格地说,那不是愿望,只是懦弱懒惰的人给自己找的借口。
所以在愿望荒原,能开放的真正的愿望花朵是很少的,毕竟许愿之后努力且脚踏实地的人,总是比轻易许愿的人少得多。
寸婆婆就是行走在愿望荒原里,寻找迷失的愿望种子的人。她要赶在沉睡的愿望种子还没腐烂之前找到它们,还要分辨哪些是被遗忘的种子,哪些是在沉睡中萌动的种子。幸好她有天下最灵敏的鼻子,能轻易嗅出被遗忘的种子散发出的孤独沉郁的气味。
因为有寸婆婆,愿望荒原才没有越来越荒芜,但是,寸婆婆很爱打瞌睡,常常一睡就是好多天。
愿望荒原至今还没有变成沙漠,是因为寸婆婆靠着一种东西提神,才不至于一直沉睡下去。这种东西,只有牧云人才有……”
“什么东西?”立夏虽没有出声,但她的眼神忍不住发问。外公看到了她的疑问。
“牧云人的集市上会卖一种烟丝,名叫‘过往云烟’。牧云人在放牧云朵时,有时会碰到野生的往事云,这些烟丝就是往事云做的。
年轻人不喜欢这种烟丝,但上了年纪的人喜欢。人老了,就喜欢回忆往事,就算是别人的往事,也能打发一些寂寞的日子。
寸婆婆常常用最喜欢的玉烟斗装满‘过往云烟’,在愿望荒原巡视,不时把玉烟斗往脚边的石头磕一下,于是一小撮白白的烟灰便落下来,风一吹,这些白白的烟灰飞舞着散进空气中,就像盐溶化在水里,消失了。
那些往事,从此就烟消云散啦!再也没人记住它们了,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而那些被人们遗忘的愿望,也像这样烟消云散了,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愿望荒原?立夏抱着腿,真有这种地方吗?自己的愿望……立夏摇摇头,想也实现不了,不想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