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作为英国文艺复兴诗歌中的一大主题,时间与希腊神话联系紧密。本文从克洛诺斯食子、德墨忒耳寻女和俄耳甫斯寻妻三个希腊神话着手,分析时间意象在英国文艺复兴诗歌中的三种表现形式:一去不复返的直线时间、永无止境的循环时间以及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的“心理时间”。本文旨在分析文艺复兴诗人们如何借用上述三种时间意象,反抗中世纪基督教原罪论、来世主义和“神本观”,将把握当下、及时行乐等人文主义思想发扬光大。
【关键词】 英国文艺复兴诗歌;希腊神话;时间
【中图分类号】I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3-004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3.013
一、人生苦短:吞噬一切的时间
(一)直线时间的神话起源
“时间一去不复返”“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时间是线性的、做直线运动的,这一观念与希腊神话克洛诺斯食子的故事联系密切。根据希腊神话,当时的天地统治者克洛诺斯得到一条神谕,说其统治将被自己的孩子推翻。为防止此事发生,克洛诺斯接连吞噬了自己与地母神瑞亚所生的五个孩子。克洛诺斯接连吞噬自己孩子这一神话,便被后人用来暗喻“利齿的”时间吞噬自己所创造的一切[2],既体现了时间毁灭性的力量,又反映了它一去难返的线性特质。克洛诺斯的武器镰刀也成为与时间分割不开的意象。在第60首十四行诗中,莎士比亚写道:“时光戳破了青春颊上的光艳,/在美的前额挖下深陷的战壕,/自然的至珍都被它肆意狂喊,/一切挺立的都难逃它的镰刀。”通过充满创造性的主观想象将时间概念神化和拟人化[3],体现了时间手拿镰刀、收割青春与生命的缓慢却难以阻止的进程。而在第126首十四行诗中莎士比亚写道:“你,小乖乖,时光的无常的沙漏/和时辰(他的小镰刀)都听你左右。”此处莎士比亚将时光、时间拟人化,塑造了一个手持沙漏、镰刀的温顺的时间形象,赞美他的赞助人青春正健的同时也暗含劝告——人生苦短,此刻虽青春正好,但鲜有人能摆脱时间的威胁,抵挡它一去不复返的进程。
(二)文艺复兴诗歌中的两种直线时间观
1.时间残忍,吞噬一切
世间万物,任何人、生物都难以逃脱时间的无情铁手。正如克洛诺斯接连不断地吞噬自己的孩子,时间在飞速流逝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张开吞噬之口,在世间万物身上留下铁手拂过、不可销毁的痕迹。沃尔特·雷利爵士在《自然,在牛奶中清洗其双手》中写道:“那眸光、软腹、樱唇和柔息,/他让其黯淡,失色,将其摧毁;/他以此为食,而非用死亡填饱肚子,/这些美好过去曾是快乐之源。/是的,时间耗尽每一点聪明才智,/并随之将所有放浪形骸都耗干。”在这首诗中,时间张开吞噬巨口,吞掉自然所创造的一切美好事物。这“眸光、软腹、樱唇和柔息”,过去也曾带来爱情快乐,现在却作为食物,一点一点被时间吃掉,变成永远不能回转的过去,生动体现了时间做直线运动、一去不复返的典型特征。在《自然,在牛奶中清洗其双手》中,“残酷的时间”不仅吞噬一切美好,而且“接管我们的青春、欢笑和所有,/却只付予我们衰老和灰烬;/当我们游尽生命之途/是他隐于黑暗死寂的坟墓/关上我们故事的大门”。时间是直线运动的,不管创造生命的自然如何“鄙视”它,它都坚定不移、不可抵挡地奔向未来,带来“衰老和灰烬”,奔向每个生命的尽头,直到关上生命的大门。
2.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在一去不复返的时间面前,有诗人抒发愁苦,哀叹它吞噬美好、带来衰老与死亡,有诗人却展现英勇,提倡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菲利普·西德尼爵士在《第四首歌》中写道:“吝啬的时间威胁道,/如果我们错失这次馈赠的巨大天赐之福,/再想从他那获得同样的份额就要等待良久。”对于西德尼来说,时间是上天的珍贵馈赠,是转瞬即逝的“天赐之福”,错过了这次,下次就是漫长、无望的等待,所以他借此劝诱心上人把握青春大好年华,及时行乐——毕竟时间如箭,一去不复返,只有把握当下的光阴,及时行乐,享受當下,才不算辜负飞逝的时间与青春年华。
时间是沿直线运动、一去不复返的。这一概念在今天看来并不稀奇,但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却是长足进步。在文艺复兴之前,基督教的世界观影响并指导着人们的感情和生活,而教会时间观认为时间存在于尘世,永恒存在于天国,人们只有在尘世忍受苦难,奉行圣礼并施舍,才能抵达天国,进入永恒状态。时间在教会时间观中是人们忍受苦难的过程,但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看来,时间是一种天赋的神圣性质的财富,珍惜时间、勤奋好学被认为是人们的崇高品德,时间因而被赋予价值,而非教会时间观中简单的生命延续[4]。人们在珍惜时间、把握当下的过程中,也逐渐认识到自己生而为人的价值,由此发出时光易逝、把握青春、及时行乐等一系列倡导和呼吁,展现了文艺复兴时期以人为本,而非以神为本的人文主义精神。
二、时间永恒:循环往复,繁衍不息
(一)循环时间的神话起源
在文艺复兴诗歌中,时间除了沿直线运动、一去不复返之外,也体现了生生不息、永无休止的循环的特点,这一特点与希腊神话中德墨忒耳寻女的典故联系密切。根据希腊神话,冥王哈迪斯与宙斯暗中达成协议,掳走了宙斯和谷神德墨忒耳的女儿珀耳塞福涅做冥后。德墨忒耳从赫尔墨斯那里得知前因后果,因不满宙斯的态度和哈迪斯的所作所为,故意荒废对人间农业的照管,导致人间民不聊生,神明也鲜有供奉。最后,宙斯终于妥协,同意珀耳塞福涅重回人间;但哈迪斯故意劝诱珀耳塞福涅吃下冥间的食物,阻挠她返回人间。因为珀耳塞福涅只吃了几粒石榴籽,所以今后的每一年,她便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重回人间,与母亲团聚,这时万物复苏,谷物生长繁茂;另外三分之一的时间她便待在冥界做冥后,而人间因为谷神德墨忒耳的悲伤和疏于照管,进入冰封的冬季,万物销声匿迹,陷入睡眠和死亡,直到德墨忒耳和女儿珀耳塞福涅再次团聚[5]。这种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循环,正体现了时间做循环运动的特点。在时间的循环运动中,一年的结束意味着新的一年的开始,一个生命的死亡也并非意味着永久的终结,而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生命一代接一代,生生不息,这就是循环时间[2]。所以,莎士比亚在第60首十四行诗中写道:“像波浪滔滔不息地滚向沙滩:/我们的光阴息息奔赴着终点;/后浪和前浪不断地循环替换, /前推后拥,一个个在奋勇争先”,这恰恰表现了时间生生不息、永无休止的循环特点。9393B5AA-819E-4A89-85A7-5FE34A460564
(二)文藝复兴诗歌中的两种循环时间观
1.繁衍与延续
在他的另几首十四行诗中,莎士比亚也表现了时间的周而复始、繁衍不息的循环特性。在第1首十四行诗中,莎士比亚写道:“对天生的尤物我们要求蕃盛,/以便美的玫瑰永远不会枯死,/但开透的花朵既要及时凋零,/就应把记忆交给娇嫩的后嗣”;而在第2首十四行诗中,他写道:“你的美的用途会更值得赞美,/如果你能够说,‘我这宁馨小童/将总结我的账,宽恕我的老迈,/证实他的美在继承你的血统!/这将使你在衰老的暮年更生,/并使你垂冷的血液感到重温”;在第3首十四行诗中,他写道:“你是你母亲的镜子,在你里面/她唤回她的盛年的芳菲四月:/同样,从你暮年的窗你将眺见——纵皱纹满脸——你这黄金的岁月。”[6]在这些诗中,莎士比亚表面上赞美资助人青春正健,实际却在劝诫资助人借由结婚生育,传承美貌、血统,以在另一种意义上延续自己的黄金岁月。在这些劝婚劝育诗作的背后,隐藏着莎士比亚对时间、对生命的看法,即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在短暂的生命旅途中,谁都不能逃脱岁月的魔爪;而一个人的存在又是无限、永恒的,他的生命虽然结束,但他的容貌、性格以及与他有关的记忆并不会消失,他的后代将会继承这些馈赠,继续在世间留存,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2.死亡与永恒
如果说生命的繁衍与延续体现时间的循环,那么生命的终结则反映循环时间的永恒。在《死神,你莫骄傲》中,约翰·多恩写道:“休息、睡眠,这些不过是你的写照,/既能给人享受,那你本人提供的一定更多;/我们最美好的人随你去得越早,/越能早日获得身体的休息,灵魂的解脱”,以及“睡了一小觉之后,我们便永远觉醒了,/再也不会有死亡,你死神也将死去”。在这首诗中,多恩将死亡比作休息、睡眠,一反常态,表现死亡带来的轻松与解脱。对多恩来说,死神带来的不是未知黑暗与痛苦,而是永远的觉醒。通过死亡,人们抵达永恒,再也不用面对死亡,所以死神对于他们来说,是终将死去的。这也体现了循环运动的时间所具有永恒的特质——一个人肉体虽然死亡,他的精神仍会继续存在,免于死神的威胁;而时间虽然具有暂时性,很快就会流逝,但只要人类不断延续,时间的概念就将持续,繁衍不息,永恒存在。
三、短暂与永恒的辩证:绵延穿梭的心理时间
(一)心理时间的神话萌芽
生命的短暂反映时间的短暂,死亡的永恒又折射时间的永恒,而每个生命都会、并且不得不在人世间短暂地停留后,迎接等在未来的死亡以及死亡之后的永恒。这种短暂现在和永恒未来的交织在希腊神话中早有体现。根据希腊神话,俄耳甫斯在妻子欧里狄克丧命之后经由冥河进入冥界,用歌声向冥王哈迪斯和冥后珀耳塞福涅诉说他的悲痛与祈求。冥王和冥后为他的歌声和爱情动容,同意他带走妻子的鬼魂,让她重返人间——只有一个要求:在欧里狄克返回人间之前,俄耳甫斯不能回头看妻子,否则欧里狄克将永远留在冥界。在快要抵达人间的时候,俄耳甫斯忘了自己的保证,他一回头看妻子,妻子便被拉回冥界,真正与他天人两隔[5]。死亡对于俄耳甫斯来说,本应存在于遥远的未来,但他却跳过中间这段漫长的时间,直接进入冥界——死亡的地盘,将死亡存在的未来变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在;而对于俄耳普斯的妻子欧里狄克而言,死亡本是不可更改的现在,因为丈夫求情,差点就能死而复生,继续过去的生活。俄耳甫斯和欧里狄克的故事体现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交错之感。
(二)文艺复兴诗歌中的两种心理时间观
1.未来与现在交错
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的时间特性在后来的文艺复兴诗歌中被广泛使用,抒发诗人对情人亘古不变的热烈情谊,警醒、劝诱心上人把握当下、及时行乐。在《致羞怯的情人》中,安德鲁·马维尔通过夸张的修辞手法,将理想未来与现实未来进行对比。在理想中的未来,“我可以用上整整一百个年头/来凝视你的面庞,赞美你的眼睛,/用两百年来爱慕你的酥胸,/用三万年来崇仰你的全身;/你的每根头发都得爱一个世纪,/待世界末日才窥视你的芳心”;但现实中的未来是残酷的:“你的美貌风韵将不复存在,/你的墓中也不会有我的歌声;/那时只剩下虫豸蠹蛆/来品尝你长久保持的童贞,/你高洁的名誉将变为尘土,/我情欲的烈焰也将烧成灰烬”;随后诗人笔锋一转,从现实中的未来转向切实的现在:“所以哟,趁你青春的红颜/像清晨的露珠晶莹娇嫩,/趁你绸缪的心灵正春情荡漾,/趁熊熊欲火煎熬你根根神经”,达到了未来与现在交错的时间穿梭之感。马维尔极尽夸张之笔触,通过理想未来与现实未来的对比,以及未来与现在的时间交错,表现时间之飞逝,青春之短暂,劝诱心上人抓住飞逝的光阴和青春年华,与他及时行乐。
2.过去与现在交织
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交织方面,约翰·多恩的《早安》通过过去与现在的对比,展现了时间的珍贵,爱情的和谐。在诗的开篇,多恩先从假设中的过去写起:“我真不明白;你我相爱之前/在干什么?莫非我们还没断奶,/只知吮吸田园之乐像孩子一般?/或是在七个睡眠者的洞中打鼾?/确实如此,但一切欢乐都是虚拟”,表明没有心上人的过去,欢乐都是不真实的,只有和心上人在一起的“现在”——“现在向我们苏醒的灵魂道声早安,/两个灵魂互相信赖,毋须警戒”——两个人的灵魂得以苏醒,相互依赖,成为完整的人、和谐的整体。多恩通过过去和现在的时间交织与对比,描绘了爱情使个体从沉醉肉体之乐向觉醒灵魂之乐的转变过程,强调、赞美了和谐、统一的爱情。
时间的过去、现在、未来交织这一特性最后发展为“心理时间”这一概念,它最初由20世纪初法国直觉主义生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提出。与线性流动的传统物理时间不同的是,“心理时间”既能预示未来,又能包容过去;过去、现在和未来可以相互渗透,没有明显的界线[7]。马维尔和多恩的诗虽然是以现在为基础,对未来或者过去景象的描绘多是诗人夸张和猜测的产物,但不能否认的是,这种未来与现在、现在与过去交织的表现手法,确实蕴含着亨利·柏格森后来提出并概念化的“心理时间”的萌芽。这种过去、未来和现在时间上的交织,展现了文艺复兴时期以人为本的人文关怀,诗人们不再是单单处于基督教世界观的统治和影响之下,压抑自身情感,而开始从“人”本身出发,关注自身的复杂情感变化,更勇敢、直接地表达生而为人的喜怒哀乐。9393B5AA-819E-4A89-85A7-5FE34A460564
四、結语
时间是文艺复兴诗歌中不可忽视的主题和意象。本文从克洛诺斯食子、德墨忒耳寻女和俄耳甫斯寻妻三个希腊神话出发,分析、探索了文艺复兴诗歌中时间意象的三种主要表现形式:一去不复返、奔向未来的直线时间;周而复始、永无休止的循环时间以及过去、现在和未来相互交织的“心理时间”。诗人们借写时间,抒发时间之短暂、时间飞逝之情境,以此劝诫世人珍惜时间,把握当下大好青春,及时行乐,并借此大胆直白地赞美爱人与爱情。
隐藏在对生命、爱情的赞叹,及时行乐的劝诫,以及死亡的蔑视背后的是文艺复兴时期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思潮对诗人们的影响。诗人们不再一味地压抑自身情感,转而更直接、大胆地表达内心情感与感受。时间是区分文艺复兴和中世纪时期的重要因素[1]。它不再是尘世世人们受苦受难以此登入永恒的过程,而是天赋之财富,是人们创造财富、声名的良机。虽说这一时期人们仍未摆脱宗教的思想影响,从哲学的高度对时间的概念给予科学的解释[4],但不能否认的是他们对时间意象的认识,把希腊文明中的“知我”从天主教宣扬的“知神”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实现了“自我意识”的复兴[8],是对中世纪基督教世界观中禁欲主义和“神本观”的强有力批判。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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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邓欣雅,女,汉族,河南许昌人,天津外国语大学英语语言文学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9393B5AA-819E-4A89-85A7-5FE34A4605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