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
沂蒙山区的人们提起面食,首推的是煎饼,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是吃着煎饼长大的。教大家一个辨别一个人是不是常吃煎饼的方法:看他的两腮。如果上了年纪两腮还有咬肌的人,十有八九是常吃煎饼的。毕竟,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食物会像煎饼一样难咬。
现在吃的煎饼都是机器生产的,原来的手工煎饼是用鏊子烙的,吃的时候得费劲咬,咬住一口煎饼,咬肌用尽全力,双臂用力向下一拽。如果吃出了这种感觉,恭喜你,你吃到真正的手工煎饼了。
我们村有个叔叔,小时候爬树时磕掉了大门牙。大门牙可是咬煎饼的主力干将,于是有一年冬天,当我作为一个天真的、没挨过揍的孩子走到他家门口时,好奇地问了一句:“叔啊,你这牙能咬动煎饼吗?”
被他骂出家门后,爷爷又拎着我的脖子去他家道了歉,这也解开了我的疑惑:慢慢吃是能咬下来的。
要知道,煎饼当初可是为行军打仗发明的,耐放是重要优点。要是家里人少,做一次煎饼能从大年初一吃到六月初六。
烙煎饼這门手艺不知道是从哪个朝代流传下来的,但现在的孩子几乎没有人会烙煎饼。我还算厉害的,会烧火。
可别小看烧火,这可是一门大学问。鏊子又平又大,想照顾到每一处的面糊并不容易。要用枯叶或木棍烧火,绝不可以用大火,会把煎饼烧煳。鏊子热一会儿,一张煎饼就好了。再热一会儿,又一张好了。
姥姥一年要烙4次煎饼,春夏秋冬各一次。我最不喜欢在春天烧火,因为春天里没有其他好吃的,只能呆呆地坐着烧火,看着灶门口的灰升起又落下,无聊地往空中吹气,把灰吹到鏊子上了,惹姥姥生气。姥姥一边骂我一边指挥着火候:“东边凉了,西边火猛了。”“吹得灰到处都是,让人怎么吃?”在春天烧火简直是世界上最无趣的工作,只好用惹姥姥生气的方式增添点儿乐趣。
夏天烧火会热得浑身是汗。我家一般是在傍晚烙煎饼。晚霞一出来,姥姥一嗓子把正在遛街的我喊回家,端一盆面糊开始“洗澡”—这简直不能叫烙煎饼,只有“洗澡”两字最为适合。刚坐下生火,我的汗就开始哗哗地淌下来,姥姥也是,隔一会儿就得拿毛巾擦擦汗,浑身就像用水洗了一遍。四周还有蚊虫,我恨不得把蚊香挂在身上。我揪着蚊子告诉姥姥:“等我将来有钱了,一定雇10个保镖站在我身边,告诉天底下所有的蚊子,近我身者,格杀勿论。”
“等你有钱了,直接领我出去吃不行吗?为什么还要让我在大热天烙煎饼呢?”姥姥不懂我的脑回路,怀疑坐在灶前烧火的我有点儿傻。
“不,因为外面的煎饼不好吃。”
请注意,这不是马屁和奉承,这是天底下最真切的话,也是我能在夏天忍受烟熏火燎的动力。我为的就是可以迅速吃上一口刚烙好的煎饼。
我从早上起床听到姥姥要烙煎饼,就开始期待这一口了,“噌”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拎着镰刀就往后院走,割下一天中最新鲜的韭菜,蹲在菜地里仔细择干净,放在阴凉处晾着。洗干净的韭菜需要晾晒,如果遇到热气会冒出绿水,有一丝辛辣味。中午的韭菜有点儿蔫,下午再晾来不及,只能早上去割。
最后烙的几个煎饼就是姥姥对我烧火最好的嘉奖,将水分控制得恰到好处的韭菜、新鲜的鸡蛋、虾皮、碎木耳,还有山东人餐桌上必备的细细的小葱,都摊在煎饼上,什么调料都不放,只加点儿盐和花生油。我爱吃脆的煎饼,便将面糊使劲在鏊子上熥着,最好一点儿水分都没有。
“行了哈,再熥就把我的鏊子毁了。”
一般等到姥姥说这句话时,就可以把煎饼拿起来了,要不然该挨揍了。
我蹲在院子里,抱着比我的脸还大的煎饼咬着,热得烫嘴,鼻尖都是汗,香味萦绕在我的身边。煎饼很脆,吃一口,掉一地的渣。小狗便跑过来吃地上的渣,摇着尾巴等我吃下一口。
吃完煎饼,洗澡睡觉,刚才烧火的热气统统退散了。要是第二天还烙煎饼,我照样能“噌”一下起床去割韭菜。
秋天也好,可以在灶里烤红薯。冬天下雪时没事干,可以坐在走道上烙煎饼,一边烤火一边看屋外的雪花。总之,只要不是在春天烧火,我几乎随叫随到。
我妈年轻的时候学过烙煎饼,但已经很多年不碰鏊子了。之前在家无聊时,我妈把放仓库里的鏊子挪了出来,鏊子的铁皮桶早已生锈,比煎饼还脆。我们艰难地支起鏊子,我妈用半盆面糊试了手后才找到感觉,而用来练手的煎饼,有的黏在鏊子上撕不下来,有的半生不熟,还有的黏着面疙瘩,只能全倒进狗窝。
到了我这一代,压根儿就没摸过烙煎饼的工具,我只知道要用到一个小铲子、一个“竹蜻蜓”,还有一张黑漆漆、油亮亮的鏊子布。它们应该都有学名,但我不知道。
小时候,姥姥还担心地说:“这小妮儿不会烙煎饼,将来能讨婆婆喜欢吗?可别嫁不出去。”现在姥姥已经放平心态了,她不担心我会不会烙煎饼、能不能嫁出去了,只担心我会不会饿着。
每当我蹲在院子里捧着手机看吃播,嘟囔着要吃遍全国美食的时候,姥姥是全家最支持我的人。她走过来和我一起看手机,摸摸我的头,自言自语道:“会吃就行,会吃就饿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