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能治病”与古人的读书养生观

2022-06-21 05:30刘绪义
月读 2022年6期
关键词:杜诗疟疾杜甫

刘绪义

“读杜诗能治病”,是一个流传千载的谣言。这个说法最早起于唐代,跟韩愈的弟子、著名诗人张籍有关,后唐冯贽编《云仙散录》记载:“张籍取杜甫诗一帙,焚取灰烬,副以膏蜜,频饮之,曰:‘令吾肝肠从此改易。’”大文士张籍折服于杜甫的诗作,想要“焚灰吞杜诗”,这其实跟治病没什么关联,只是希望从此能像杜甫一样写出好诗。类似的记载还有唐人崔珏《道林寺》詩云:“我吟杜诗清入骨,灌顶何必须醍醐。”杜牧《读韩杜集》云:“杜诗韩集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郑谷《峡中》诗云:“独吟谁会解,多病自淹留。往事如今日,聊同子美愁。”这些也都不关涉以诗治病。

然而,经过唐人的铺陈,到了宋代就出现了“杜诗治病”的传言。计有功《唐诗纪事》引《古今诗话》记载:有个人得了疟疾。杜甫说:我诗可以治此病。病者说:怎么讲?杜甫说: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那人诵读,疟疾仍旧。杜甫又说:再诵读吾诗‘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那人诵读后,病真的好了。由此而言,“读杜诗可以治病”还是源自杜甫自己的说法。

北宋苏门弟子王谠《唐语林》的记载就比较详细了,说杜甫用诗为郑虔之妻治愈疟疾:杜甫与郑虔关系亲近,曾以《花卿》及《姜楚公画鹰》给郑虔看。郑虔说:足下此诗,可以治病。他日,郑虔妻子病了,杜甫说:你只管读“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如病不见好转,即诵“观者徒惊帖壁飞,画师不是无心学”,“太宗拳毛騧,郭家师子花”,如还不痊愈,即使良医秦和、扁鹊也无能为力了!其自得如此。仔细分析,故事中读杜诗治病应该是杜甫和郑虔之间的戏说而已。然而,人们慢慢地就信以为真了。

金末诗人元好问以药物为喻,形容杜诗遍取百家,其《杜诗学引》曰:“窃尝谓子美之妙,释氏所谓学至于无学者耳。……及读之熟,求之深,含咀之久,则九经、百氏、古人之精华所以膏润其笔端者,犹可仿佛其余韵也。夫金屑、丹砂、芝术、参桂,识者例能指名之。至于合而为剂,其君臣佐使之互用,甘苦酸咸之相入,有不可复以金屑、丹砂、芝术、参桂而名之者矣。”这更坐实了杜诗能治病之说。于是,“杜诗可治病”不仅成为人们熟悉的典故,而且还真有人拿它来治病。

当然,最早辟谣的也是北宋人。蔡絛就考证出此说为唐末人所虚构,他指出,《西清诗话》卷上说:“《树萱录》云:杜子美自负其诗,郑虔妻病疟,过之云:当诵予诗,疟鬼自避。初云‘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不愈则诵‘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又不愈则诵‘虬须似太宗,色映塞外春’。若又不愈,则卢、扁无如之何。此唐末俗子之论。少陵与虔结交,义动死生。若此乃昨暮小儿语耳,万无此理。‘虬须似太宗’乃《八哀诗》,谓汝阳王琎也。琎虽死先于虔,而《八哀诗》乃郑虔辈没后同时作,则虔不及见此明矣。”

蔡氏从《八哀诗》的创作时间判断出杜诗治病这个故事出自后人臆造。同样认为“杜诗疗疟”说法是谣言的人还有很多,其中宋代葛立方的观点最有说服力。他在《韵语阳秋》卷十七引《古今诗话》曰:“子美于此时,何不自诵其诗而自已疾邪?是灵于人而不灵于己也。”原来,杜甫自己就患有严重的疟疾,且终生未愈。其《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诗云:“疟病餐巴水,疮痍老蜀都。”《寄薛三郎中璩》诗云:“峡中一卧病,疟疠经冬春。”杜甫自己尚难免疟疾之苦,何以能让他人读其诗而治疟疾呢?

宋代严有翼《艺苑雌黄》列“杜诗治疟之妄”一条,称:这太可笑了!假如疟鬼也知道杜诗的好,那也是好鬼了;怎么会求食于呕吐物?观杜诗有‘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徒然潜隙地,有腼屡鲜妆’,可见杜甫自己也不免得疟疾。

清代钱谦益《读杜二笺》曰:“至于郑虔愈疟之说,皆委巷小人流传之语,君子所不道也。”郑板桥《怡山精舍寄边寿民》曰:“口诵杜诗,亦能愈疟,此说渺茫,未敢执信。”

尽管陆续有人辨伪,但读杜诗治病的说法还是令不少人深信不疑。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七解释了“杜诗疗疟”的原理:“杜诗能除疟,此未必然。盖其辞意典雅,读之者脱然,不觉沉疴之去体也。”杜诗“辞意典雅”,给读者以心旷神怡的阅读体验,从而能够摆脱病痛的折磨。

清代宋永岳(一名青城子)在《志异续编》中为“杜诗疗疟”提出了新的例证和解释:《树萱录》载其说如此,故人谓少陵诗能止疟。按少陵与郑虔为至交,不应作此戏语,且诵诗亦无有能止疟之理,似不足信。白岩朱公患气痛,每当疾发时,取杜诗朗诵数首即止,习以为常,服药无是神效。或曰朱公平日酷爱杜诗,取所爱读之,则心恬神适,疾不觉自忘,非真能止痛也。或曰气痛原属气不舒畅所致,杜诗气象万千,半山老人所谓力能排天斡地、壮颜毅色者也,故读之令人气旺,气旺则不痛矣。然则杜诗既能止气痛,则止疟之说或不尽诬与!可见,古人质疑和否定的只是杜诗疗疟这一具体事件,但对杜诗能治精神或心理病痛还是颇有信心的。并且,后来由“杜诗治病”说又发展为“新诗治病”“诗文治病”,其效应都与杜诗相似。

宋代诗人陆游,本身精通医药,他曾经对一位患有头风病向他求药的老人说:“不用更求芎芷辈,吾诗读罢自醒然。”读诗比川芎、白芷等祛风镇痛的药品更具有醒脑宁神的疗效。只不过陆游没有说是杜诗,而是指读自己的诗。清代倪鸿《桐阴清话》卷二“新诗愈疟”条记载:歙县秀才潘世镛,嘉庆甲子应试后坐船,夜泊湾沚。酒后偕同伴坐船头谈诗。船夫王秀因患疟疾躺在船上,听到人谈诗,突然坐起说:“既有新诗,何不让我一读?”潘秀才便将诗集《金陵草》拿给他看。王秀拿着诗稿,边抖边读,牙齿磕击声与吟诗声相应,忘了自己正患病。读毕,问其病,竟已痊愈,众人大为惊奇。潘氏因此赋诗记之,其中有“不信新诗能愈疟,竟如老杜戏花卿”之句。清初金圣叹在评点《西厢记·拷艳》时说:“红娘口中则有如是之快文也。……夫枚乘之七治病,陈琳之檄愈风,文章真有移换性情之力。”在批评《水浒传》第四十八回时说:“绝妙大嫂,佩服其言,可以愈疟。”清末,黄遵宪读到好友梁启超的书信后回复道:“每惊喜踊跃,如杜陵手提骷髅之诗,可以愈疟。”

“杜诗治病”说之所以令很多人深信不疑,与厚植于儒家诗教养生的传统紧密相关。诗教是孔子以来的儒学理念,孔子本人首倡诗教:“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一个人柔顺温雅、善良忠厚的性格品质,是长期诗教的结果。

詩教可以改善性情,有利于身心健康。《汉书·王褒传》载:“其后(汉宣帝)太子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乃归。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汉宣帝时,太子“忽忽善忘”,精神恍惚和记忆力减退,因早晚诵读王褒的《甘泉》和《洞箫颂》而康复。这一做法相当于医学里的情绪疗法,借助诗中的情景、色彩和意境,让人体会人生的旷达、恬淡和睿智,在韵律和字符的共鸣中,放松身心,提升情操,达到疏肝理气、畅情达志的作用。这符合诗歌修身养性、排遣情绪的心理机制。

三国时魏人鱼豢的《典略》也记载:陈琳写下檄文,有人呈献给曹操。曹操本有头风病,这一天正好发作,卧床读到陈琳所作檄文,快速坐起,说:“我病好了。”这就是著名的曹操“读檄愈头风”的典故。这相当于医学所讲的心病疗法,通过阅读来消除焦虑、紧张等心理障碍,调节心性。由此可见,读书养生这一古人的智慧是从实践中得来的。“杜诗疗疾”只是这一观念的一个缩影。

杜甫的诗,向来有“律中鬼神惊”之赞,而且人们也看到杜诗最重“元气”,所谓“元气淋漓幛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王安石赞《杜甫画像》诗云:“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无论从哲学、心理学还是医学上说,“元气”都是人的根本,是生命力的另一种体现,很大程度上支撑着人的意志和精神。如文天祥自青年时即喜杜诗,后被囚禁于元大都狱中,作有《集杜诗》二百首。文天祥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浩然之气,不能不说与杜诗有很大关系。晚清曾国藩有一天“温杜诗七古,朗诵十余首。诵《哀王孙》,如欲堕泪”。他一生重视杜诗、韩文,认识到杜诗“惟其养气,故无纤薄之响”。他教育子女要学会读书养生法,以书养生,以学养气。他引用传说中的“读杜诗能治病”的说法,要孩子们在吟诗作字时,多注意学习陶渊明、谢朓诗句中的冲淡之味、和谐之音、潇洒胸襟,并从相术的角度提出“书味深者其面粹润”。这些事例都说明,虽然“杜诗治病”说属于谣传,但读书能培养元气,起到修身养性的作用,则是很确切的了。即使在今天,古人的这一智慧仍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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