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现代—评托马斯·哈代诗作《针线盒》

2022-06-20 19:05石青环
名家名作 2022年5期
关键词:哈代命运意象

邵 妍 石青环

托马斯·哈代(1840—1928)的小说家地位无可非议,诗人之名却曾颇具争议。喜爱者称之为经典之作、开现代主义先河,批评者称其词句拗口,技巧欠佳。表面看来,继1895年《无名的裘德》出版之后来自多方的负面评论令他心灰意冷,一心正式投入诗歌创作。实际上他从青年时期一直都在坚持写诗歌,而且认为小说用以糊口,诗歌才是他真正热情所在。如他自己所言,诗歌是他所创作的文学作品中最能体现自我的部分,和小说相比,他的诗歌更加清晰地反映了他的哲学思想和个人体验。自1898年底《威塞克斯诗集》出版之后,哈代写诗不辍,留下八本诗集和史诗剧《列王》。现今看来,他在英国传统诗与现代诗断层间占据关键地位。贯穿于哈代诗中的是反传统的态度和对存在困境的思考,他写诗的主要素材是并不浪漫且很难入诗的“中性的灰色和偶然”(《他从未期望过高》),他秉信的哲学理念是真实。

《针线盒》选自诗集《境遇的嘲弄》()。这首诗以民谣的风格讲述了一出戏剧场景。这一幕戏剧其实有四位参与者:讲述者(旁白),丈夫,妻子,死者(未出场)。木匠丈夫送给新婚的妻子一个针线盒,得知木料的来源后,妻子大惊失色,暗示出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

全诗如下:

“瞧这个针线盒,爱妻,

是我用光洁的橡木做的。”

他,是村里的细木匠,

她呢,从镇上嫁到此地。

他把礼物递给妻子,

妻子走近来面带笑容,

对送礼的丈夫回答道:

“这针线盒够我一辈子用!”

“这我能担保。还不止呢。

这盒子用的是边角料,

给约翰·韦沃德做棺材剩下的,

他为何死去,谁也不知道。

“你看这鳞状的木纹

似乎到你的盒边已经结束,

其实却继续向前延伸,

沿着伴他长眠的棺木。

“我做活时不禁心中思量:

木料有不同的命数:

这一寸在人们吃喝的世上,

第二寸却进了坟墓。

“亲爱的,你怎么脸色发白,

干吗把脸转到一旁?

你不至于认得那个青年吧?

虽说他和你该是同乡?”

“虽然他和我来自一个镇里,

我又怎么会认得他?

他一定早已离开了本地,

而我那时怕还没长大。”

“噢,那么,我早该想到,

准是这件事吓坏了你:

我给你这一头木料,

那一头却在坟墓里!”

“亲爱的,别小看我的智力,

纯粹偶然的事物

从不至于影响我的心理,

弄得我心神恍惚。”

但她的嘴唇苍白,发颤,

她的脸仍躲向一边,

仿佛她不但认识约翰,

还知道他死的根源。

从形式上来看,该诗有10小节,基本使用抑扬格,属于传统诗歌民谣体:4行诗节,2、4行押韵,1、3行各4音步,2、4行各三音步,以叠句和重复来增强音乐效果。内容上这是一个爱情悲剧,有许多值得推敲的细节。

一、讲述者的弱化

诗歌的讲述者极力弱化自己的地位,主要以对话呈现情节。1、2节介绍场景,新婚夫妻的出身,丈夫送给妻子针线盒,妻子含笑接过,勾勒出温馨的家庭生活画面。3、4、5节丈夫道出木料的来源乃是棺材的边角料,抒发感慨;6、7、8、9节夫妻之间一问一答,丈夫猜测妻子大惊失色的原因,妻子一一否认;最后一节,讲述者采用暗示性的旁观者视角,点出暗含的爱情悲剧。

故事情节中暗含过去和现在。讲述者更像是一个不带主观色彩的旁观者,从一开始对新婚夫妻场景的介绍,到最后对妻子行为的解读,从温馨的氛围到残酷的暗示,情节的变化没有影响讲述者主观感情的变化,或者说,这个客观的讲述者知晓全情,却不露声色。

为什么诗人没有用妻子之口讲述这个故事,也没有用讲述者的口吻直接表达他自己的思想?他努力避免自己的直接出现,整个情节的完整需要读者来补足:妻子本期待这个针线盒够用一辈子,结尾处这种对未来的憧憬荡然无存,以后日常要使用针线盒就会想起逝去的昔日恋人,连提及都充满痛苦,面对更加难忍。和小说不同,这首诗的讲述者有意弱化了自己的全知身份,也尽力避免发出主观论断。它像是一幕剧,在真相几近揭晓之刻戛然而止。诗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人类的生存状态就是如此。爱情的真相就是命运的真理,“偶然”背后是一种“必然”。

二、并置的意象、场景和主题

小小的针线盒另一方是棺材,温馨的家庭场景背后是阴暗的墓地,无果的爱情元凶是无动于衷的命运。这种巧合似乎带有某种命定,“命数”一词,哈代借丈夫之口指出其无常:“你看这鳞状的木纹/似乎到你的盒边已经结束,/其实却继续向前延伸,/沿着伴他长眠的棺木。”“我做活时不禁心中思量:木料有不同的命数:这一寸在人们吃喝的世上,第二寸却进了坟墓。”

这两个诗节中冥冥之中的偶然如同宿命,其实哈代揭示的是人类共同的生活状态。他笔下的命运之神是冷漠、乖戾,对人间疾苦毫无同情。他诗集的书名中出现的“笑柄”“嘲弄”“片刻”等词,反映人在命运和境遇面前的谦虚。人在冷漠宇宙中微不足道,唯有依靠记忆和想象营造自己的理想世界。

妻子口中是“偶然”,丈夫认为是“命数”,导致同一块木材的天壤之别。在这里,哈代十分纯熟地使用意象并置技巧(针线盒和棺木)来表达命运主题。到现代派手里,用并置意象连接生死成为常态,承认受哈代影响颇深的狄兰·托马斯就写下如下诗句:

通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也催动我的绿色年华;使树根毁灭的力

也是我的毁灭者

……

我也无言可告情人的墓穴

我的衾枕上也爬动着同样的蛆虫。

狄兰·托马斯的诗歌往往以异于常规的语言方式排列,利用各种语言手段打破语言规律的束缚,从而凸显现代主义诗歌语言的美学张力。他的意象是跳跃性的艺术狂想,同内心意识的流动相吻合,看来如同以超越逻辑的语言表达非理性的怪诞意象。他对生与死、创造与毁灭的思考蕴含着丰富超凡的想象力和汹涌激烈的内心情感。诗人试图潜入意识的深海,以看似匪夷所思的意象并置来体现诗人内心世界的神秘莫测。他一脉相承了哈代对人生、生死、爱情的哲思,只是表现形式超越了逻辑和理性。同现代诗人将自然与人类、爱情与死亡以更直接的方式并置相比,哈代同样深刻,却更加朴素,这源于他土生土长的英国气质和对传统的坚持。处于传统和现代断层期的他,致力于表达他心目中的真实,对爱情和命运有着独到的见解。

三、哈代式真实:曾经的爱情与强大又漠然的命运

由于悲剧意识和忧患意识,哈代经常被贴上“悲观主义”的贬义标签,他对此很不以为然。他只是客观反映人类生存的基本问题,把个人经历与人类经验,把过去、现在和将来结合在一起,爱情和命运交错,一切皆是偶然。

哈代笔下的爱情往往是悲剧性的,苔丝与安琪,裘德与淑, 游苔莎与克林,刻骨铭心的感情往往不得善终,令人生出一种身不由己之感。《针线盒》中的爱情故事也是如此。新娘和约翰青梅竹马,最终一个嫁到他乡,另一个离开人世。读者无法像读小说那样得知来龙去脉,诗人也无意详述过程,仅点出“命运”或者“命数”使然。

妻子对丈夫的猜测极力否认,却漏洞百出:一边称呼逝者为小伙子,可见两人年龄相仿,一边声称两人年龄差别大(“……他一定早已离开了本地,而我那时怕还没长大。”)爱情主题为何如此不和谐?哈代的诗歌很少见甜蜜的爱情场面,惦念亡妻的《艾玛组诗》(收入《境遇的嘲弄》)在回忆过去的同时满怀悔恨,昔日你侬我侬都变成如今聚散两茫茫。爱情存在过,但敌不过时间,或者说,命运这个强大的主题。

诗人借丈夫之口,道出想要表达的主题,即命运的无常。在爱情层面,这位丈夫是无知的:两次猜测妻子面色大变的原因,被一再否定,对妻子的自相矛盾视而不见,茫然不知,真相还要靠讲述者点出。但他无意间的喟叹却道出了诗歌的主题。在哈代的诗歌中,局外人比当事人更有洞察力,幽灵比生者更接近本质。

在哈代看来,归根结底,命运既没有好意也没有恶意,它实质上就是无动于衷的客观性。不同于希腊悲剧中神意规定无可逃遁的必然宿命,哈代认为的命运其实是偶然,而偶然一旦发生就成了必然,对于这种偶然,人类投诉无门,困惑无助;获得安慰的手段就是记忆和想象。诗人视诗歌为记录形式反映生活,极力弱化传统的全能讲述者的地位,如戏剧一般呈现给读者生活的真相。

爱情和命运的双主题是由两个“局外人”视角揭示的:妻子和约翰的爱情主题是由讲述者暗示的,丈夫不知情;无常的命运主题是借丈夫之口说出的,其余角色(妻子,讲述人)未予评论。就连无果的爱情双方,对于爱情的真相都是含糊的表示:约翰已深眠地下,无法开口,诗人也没有像在其他诗歌中那样,给幽灵以开口的权利表达真知灼见;妻子更是一再否认,言语中漏洞百出,只有苍白不安的神情被讲述者透露实情。对于无常的命运,讲述者没有直接抒发感叹,只有爱情情节中的局外人丈夫表明思想,而且分外精辟。这就呈现出一种有趣的“偶然”:爱情的局外人洞悉了命运的真理,这感慨也是偶发的。过去不知现在之知,当局者不如局外人之知。

四、哈代的哲学思想

哈代的生活年代适逢各种文学流派的风起云涌和工业文明的步步入侵,伴随而来的是以叔本华为代表的悲观主义哲学思想。表面的繁荣背后深刻的社会、经济、政治、信仰危机逐渐深化。生长在传统的维多利亚时代,哈代目睹了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社会发展以及与之相伴的对乡村生活的破坏,他的小说和诗歌中就数次出现了火车这个意象,暗示社会发展突飞猛进,而车上的人们被动地搭载着时代的列车,好奇而又茫然地驶向未知的前方。身处历史的漩涡,哈代的思想历程也经历了跌宕起伏。在他的诗歌中既有对传统信仰情不自禁的崇敬,也有失落之后深刻的思考。他开始反思这个与人类情感和原来价值观格格不入的世界。他广泛地阅读同时代的哲学著作,叔本华、尼采的作品都在他的研读之列,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哲学视角。

读者在阅读哈代的作品时常为弥漫其中的悲观色彩和宿命感所震撼。其实他悲观的底色既不是怨天尤人的哀叹,也不是居高临下的悲悯,他捕捉的是人类面对掌控其命运的宇宙“内在意志”体现出来的渺小。那不可控制的内在于宇宙的意志力,如同冷酷无情的怪兽,推进着人类走进自己“偶然”的命运。这股力量如此强大,人类意志无法与之抗衡,诗人能做的唯有记录下这矛盾的一切——有神论与无神论的碰撞,强大的内在意志与人类强烈情感的矛盾,他清醒而又不安,既无法与传统的信仰决裂,也不能完全拥抱新思想,种种矛盾碰撞在这首小诗的多重视角和多重解读中尽显。

总之,哈代从不满足于采取单一角度展开观察和描述生活,他的诗作是哈代式真实的典型呈现:它包括用感官观察到的自然力量和事物,再加上观察和理智无法解释的情感。宇宙的内在意志冷静地推进着人类的命运,一无所知的人们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上演着自己的悲欢离合。不同于传统有神论的人生美好万物可爱,也不同于现代信仰缺失的一切混沌,这位承上启下的伟大诗人身处古老主流传统的同时兼具现代的深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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