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啸虎
(湘潭大学 碧泉书院·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古往今来,饮食是军人日常生活的基本保障,是维持士兵体力、维系军队战斗力的基本所需。唐代前期疆域广阔,北方边地军事征伐频繁,在当地戍守作战的军人的日常饮食问题自当引起研究者的关注。唐代前期北方边地军人日常以何物为食,采用怎样的方式进食,其具体的食物类别和进食方式由怎样的因素所决定,这些因素背后又能反映出怎样的深层问题,即为本文试图探讨的对象。
唐代前期北方边地军人日常最普遍的饮食,当属麦饭。王利华认为,唐时干粮主要是行旅人的食品,特别是行军作战的兵士们充饥之物;而唐代兵制规定府兵每人要自备“麦饭九斗”;官府更曾从关中购造麦饭运贮朔方军,其中的麦饭即是干麦饭。①唐代前期府兵应自备的军需和装备包括:“人具弓一,矢三十,胡禄、横刀、砺石、大觿、氈帽、氈装、行縢皆一,麦饭九斗,米二斗,皆自备,并其介胄、戎具藏于库。”见[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五十《兵志》,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325页。《册府元龟》载:“(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三月丙申,敕曰:‘如闻宁庆两州小麦甚贱,百姓出籴,又无人籴。衣服之间,或虑难得。宜令所司与本道支使计会,每斗加于时价一两钱,籴取二万石,变造麦饭,贮于朔方军城。”见[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五百二《邦计部·平籴》,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5700页。相关研究可见王利华:《中古华北饮食文化的变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220-221页。另外关于唐代日常饮食的相关研究,又可参见李斌城、李锦绣等:《隋唐五代社会生活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王赛时:《唐代饮食》,济南:齐鲁书社,2003年;黄正建:《唐代衣食住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黄正建:《走进日常:唐代社会生活考论》,上海:中西书局,2016年等著作。如《旧唐书·郝处俊传》即载:“处俊独据胡床,方餐干粮,乃潜简精锐击败之”。②[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八四(郝处俊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797页。
古人于干粮或“干饭”多以“糒”或“糗”名之。汉代许慎《说文》曰:“糒,干饭也。”“糗,熬米麦也。”清代段玉裁注:“《周礼·廪人》注曰:行道曰粮,谓糗也。”“《周礼》:羞笾之实,糗饵粉餈。郑司农云,糗,熬大豆与米也。粉,豆屑也。”又注:“熬者,干煎也。干煎者,鬻也。鬻米豆舂为粉,以坋饵餈之上,故曰糗饵粉餈。”“《广韵》曰:糗,干饭屑也。”①[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32-333页。可见“糒”是以米、麦蒸饭后晾干或晒干而成,“糗”则是炒或蒸米、麦或豆至熟后捣碎而成的粉末屑。张鷟《朝野佥载》言唐高宗仪凤三年(678)中书令李敬玄为元帅讨吐蕃大败事:“时将军王杲、副总管曹怀舜等惊退,遗却麦饭,及首尾千里,地上尺余。”②[唐]张鷟撰,赵守俨点校:《朝野佥载》,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89页。由此即知,麦饭的确属干粮。③相关研究又可参见王利华:《中古华北饮食文化的变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198页;于吉平、苏喜生、黄进:《中国军队饮食文化的历史变迁》,《军事历史》2011年第5期等。
而关于隋唐间行旅人以麦饭为食,隋人侯白在《启颜录》中记有一则谐趣故事:
隋初有同州人负麦饭入京粜之。至渭水上,时冰正合,欲食麦饭,须得水和,乃穿冰作孔取水,而谓冰孔可就中和饭,倾饭于孔中。倾之总尽,随倾即散,其人但知叹惜,竟不知所以。良久,水清,照见其影,因叫曰:“偷我麦饭者只是此人。此贼犹不知足,故自仰面看我。”遂向水打之,水浊不见,因大嗔而去,云:“此贼始见在此,即向何处?”至岸,见有砂,将去便归。④曹林娣、李泉辑注:《启颜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9页。侯白,魏郡人,以滑稽善辩名世,隋代开皇年间举秀才,为儒林郎,隋高祖知其名,召令于秘书修国史,其事可见《隋书》卷五八《陆爽传》附传、《北史》卷八三《李文博传》附传等。因修国史,故其笔下之谐趣故事当有真实的历史背景。又可参见李剑锋:《唐前小说史料研究》,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256-257页。另外,同样有论者认为侯白并非《启颜录》的独创者或首创者,该书应是隋唐社会广为流传的旧闻旧事、民间传说的集合,经历了长期民间集体创作过程。可参见朱瑶:《〈启颜录〉成书考》,《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如此则更加证明了《启颜录》作为研究隋唐社会史重要材料的宝贵价值。
这则记载提供了麦饭的一种吃法:“欲食麦饭,须得水和。”以常理判断,将经过焙或晒的颗粒状干麦饭加水搅拌,似乎并非合理可行的吃法。如日僧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所载唐代后期海州、登州一带民间饮食:“山村县人,飱物粗硬,爱喫盐茶粟饭,喫吞不入,吃即胸痛。”⑤[日]圆仁撰,顾承甫、何泉达点校:《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93页。干饭的吃法当是“喫吞”,而非“水和”。
北宋张君房辑《云笈七签》有唐人李筌遇仙故事,其中言:“母曰:日已晡矣,吾有麦饭,相与为食。袖中出一瓠,令筌谷中取水。既满矣,瓠忽重百余斤,力不能制而沉泉。及还,已失母所在,但留麦饭数升而已。筌食之,自此绝粒。”⑥[宋]张君房辑:《云笈七签》,济南:齐鲁书社,1988年,第612页。显然,此处的麦饭与颗粒状干麦饭不同,要食用非经“水和”不可。再以常理判断,惟有粉末碎屑状麦饭加水搅拌,方为合理可行的吃法。前揭曹林娣、李泉辑注《启颜录》亦将“麦饭”注作:“炒面,南方称炒麦粉。”其实麦饭由于系捣碎而成,应很难做到如面粉般粗细均匀,更多应类似于今日之麦片而非麦粉。此种麦饭应即是炒粉,或曰糗,即粉末屑状的麦饭。类似此种粉末屑状麦饭的干粮,以及加水搅拌的食用方法,时至今日依然流行。
唐代前期军队如何将麦饭采用为行军作战的日常食品,当从史料中仔细找寻端倪。前揭遇仙故事中因食“麦饭”而得道的唐人李筌,著有唐代重要兵书《神机制敌太白阴经》,其《军装篇》载有唐代前期军人在行军作战时须携带的装具。按照编制,唐代每军一万二千五百人,应配备的装具中包括以下几项:
锅,一分一千二百五十口。
干粮,十分一人一斗二升,一军一千五百石。
麸袋,十分一万二千五百口,韦皮缝可绕腰,受一斗五升。
马盂,十分一万二千五百口,皆坚木为之,或熟铜,受三升;冬月可以暖食。⑦[唐]李筌撰:《神机制敌太白阴经》,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1页。
又见《太白阴经》之《人粮马料篇》,其言:
一军一万二千五百人,人日支米二升,一月六斗,一年七石二斗。一军一日支米二百五十石,一月七千五百石,一年九万石。以六分支粟,一人日支粟三升三合三勺三抄三圭三粒,一月一石,一年一十二石。一军一年二十万八千石,每小月人支粟九斗六升六合六勺六抄六圭六粒,其大麦八分、小麦六分、荞麦四分、大豆八分、小豆七分、宛豆七分、麻七分、黍七分,并依分折米。①[唐]李筌撰:《神机制敌太白阴经》,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0-121页。
显然,据此可以复原唐代前期普通士兵从军征行时的粮食配给。所谓“人日支米二升”,孙继民认为其实际包含了唐代士兵每日军粮消费的种类和数量标准,进而提供了折算其他粮食定量的基准。②孙继民:《唐代行军制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245-247页。按照发放军粮品种的不同,每名士兵每次应领受数日不等的军粮配额。这些军粮配给要装入麸袋中,缠在腰间随身携带。杜佑《通典》亦载唐代士兵随身装备中有“干粮麨袋”,并言“以皮为之”。③[唐]杜佑:《通典》卷一四八《兵典一》,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795页。这些麸袋的容量是一斗五升,故一次领受的军粮配给要控制在一斗五升以下。而这些发放到士兵手中的军粮,皆为经过加工的“干粮”。换言之,至少在北方边地这些军粮皆为“麦饭”。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唐代军中仅有用水搅拌而食的粉末屑状麦饭。《资治通鉴》载武德七年(624)六月唐高祖因谋反传闻而迁怒于太子建成事,李建成“以十余骑往见上,叩头谢罪,奋身自掷,几至于绝。上怒不解,是夜,置之幕下,饲以麦饭,使殿中监陈福防守。”④[宋]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卷一九一,唐高祖武德七年六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098页。此处仅言麦饭而不言水,很可能提供给李建成的,正是只须无水干嚼的颗粒状麦饭。麦饭自有其悠久渊源,当然其在唐前具体所指与唐时恐已不尽相同。西汉史游《急就篇》曰:“饼饵麦饭甘豆羹。”唐代颜师古注:“麦饭,磨麦合皮而炊之也。……麦饭豆羹皆野人农夫之食耳。”⑤[西汉]史游撰,[唐]颜师古注,王应麟补注,钱保塘补音:《急就篇》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2-133页。关于中古时期的麦饭干粮,又可参见[后魏]贾思勰著:《齐民要术》,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154-159页。且不论彼时麦饭已发生何等改变,其“野人农夫之食”的定位堪为公允。一如唐代前期储光羲于《田家杂兴八首》中所吟:“糗糒常共饭,儿孙每更抱。”⑥[唐]储光羲:《田家杂兴八首》,[清]彭定求编:《全唐诗(增订本)》卷一三七,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386-1387页。
所以,麦饭乃是唐代下层军人在行军作战途中食用的干粮,唐高祖将太子建成扣押并“饲以麦饭”,是通过对其身份的贬抑来表达自己的“怒不解”。其进而反映出麦饭所具有的辨明军中身份等级之功能,也反映出唐代军中身份等级差别之大。这种日常待遇上的等级差别,恰恰会成为军队战斗力发挥的阻碍。安史之乱初期,高适曾佐哥舒翰守卫潼关,后来其向唐玄宗陈述潼关败亡之势时即明确指出:“监军李大宜与将士约为香火,使倡妇弹箜篌琵琶以相娱乐,樗蒱饮酒,不恤军务。蕃浑及秦、陇武士,盛夏五六月于赤日之中,食仓米饭且犹不足,欲其勇战,安可得乎?”⑦[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一一《高适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328-3329页。军中身份等级壁垒如此森严,饮食待遇相差如此之大,直接导致了唐军的战斗力无从发挥,这成为潼关一战以惨败收场的原因之一。
唐代前期军人在行军作战时须携带的装具中有“马盂”。关于马盂的形制,学界有不同的认识。有论者认为,马盂源自北方游牧民族的皮袋容器,后发展为鸡冠壶,于唐代尤其是辽代多见,体现出文化交融的特色。⑧玛希,张松柏:《马盂考》,孙进己等主编:《中国考古集成·东北卷·辽(一)》,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352-354页;张松柏:《关于鸡冠壶研究中的几个问题》,张建华、薄音湖总主编:《内蒙古文史研究通览·文物考古卷》,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52-354页等。扬之水则认为,马盂渊源自先秦礼器中的匜,原本为盥洗用器,后逐渐演变为水器,至宋元时期更成为酒器。①扬之水:《元代金银酒器中的马盂和马杓》,《中国历史文物》2008年第3期;扬之水:《关于“匜”和“马盂”的一点补充》,《紫禁城》2009年第12期等。另有论者认为,马盂至宋元时期在作为酒器、水器的同时仍具有洗器的功能。见叶倩:《元匜小考》,上海博物馆编:《上海博物馆集刊》第12期,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年,第252-265页。两相比较,笔者认同扬之水的观点。南宋洪迈《夷坚志补》记有军将“吴少师”因误吞蚂蝗而患病事。②有论者认为,“吴少师”即两宋名将吴玠;亦有学者对此持保留意见。相关研究可参见陶喻之:《吴玠死因辩诬》,《汉中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3期;顾吉辰:《也谈吴玠死因》,《汉中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王智勇:《从吴玠死因之争谈史料的发掘与解读》,彭裕商、舒大刚主编:《川大史学》第2辑《历史文献学卷》,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14-319页等。这位吴少师“始忆去年正以夏夜出师,中途躁渴,命候兵持马盂取水,甫入口,似有物,未及吐,已入喉矣,自此遂得疾。”③[宋]洪迈撰,何卓点校:《夷坚志》,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716-1717页。此事亦见于南宋名医张杲所著《医说》卷五“误吞水蛭”条,其中记治疗此疾的必要步骤:“白请选一健卒,趋往十里外,取行路黄土一银盂。”④[宋]张杲撰:《医说》,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年,第477页。关于具体误吞水蛭的过程,此处记曰:“命候兵持马盂挹涧水。”说明唐宋军中马盂用来舀水与饮水相兼,足见其形制。显然,马盂应为大型的圆形盛物器具,于军旅之中多被用作饮水之器。此则符合扬之水所论,马盂形如碗瓢,横长一侧有流,可饮水亦可舀水;流之外又有环柄可用于携行,其形制可见下图:
湖南涟源市桥头河镇石洞村,元代银器窖藏,“庚辰年萃仲置”银马盂。⑤扬之水:《扬之水谈宋元金银酒器——(九)马盂》,《紫禁城》2009年第11期。扬之水指出,金银马盂自属高档用品,而须特赏。如《金史》卷四四《兵制》:“凡镇防军,每年试射,射若有出众,上等赏银四两,特异众者赏十两银马盂。”见[元]脱脱等撰:《金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05页。
包头市征集,元代铜人。铜人腰间悬挂一形似长柄勺的器具,此即马盂。⑥扬之水:《元代金银酒器中的马盂和马杓》,《中国历史文物》2008年第3期。
唐代军人随身携带马盂为水具,如前揭“吴少师”一般在行军途中舀水饮用。再联系到前揭之隋代同州人、唐代李筌等事,则可得出结论:唐代前期北方边地军人在征行作战途中,食用自麸袋里取出的麦饭,方式应有两种。其一,应为口中干嚼颗粒状麦饭,再以马盂饮水冲咽。其二,应以马盂既作水具又作食具,先舀水入马盂,再将粉末碎屑状麦饭倒入马盂,即麦饭加水搅拌后食用。从前揭史料来看,马盂多用作水具。但《医说》载军中疗疾,则可见马盂在军中既可用作水具也可用作食具。而马盂的用途,实际上反映出唐代前期军人的日常饮食方式。
除此之外,唐代前期北方边地军人应还有其他的日常饮食方式。可见于唐初诗僧王梵志之白话诗《你道生胜死》。诗曰:
你道生胜死,我道死胜生。
生即苦战死,死即无人征。
十六作夫役,二十充府兵。
碛里向前走,衣钾困须擎。
白日趁食地,每夜悉知更。
铁钵淹干饭,同火共分诤。
长头饥欲死,肚似破穷坑。
遣儿我受苦,慈母不须生。①[唐]王梵志著,项楚校注:《王梵志诗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22-623页,第626页。
该诗叹西北府兵征行作战之苦,其中更保留了有关唐代前期军旅生活的珍贵史料。项楚将“趁食地”释作赶赴就食之地,认为军有行程,赶至指定地点,方始就食。②[唐]王梵志著,项楚校注:《王梵志诗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24页。杨公骥则将此二句录做“白日趁死敌,每夜起持更”,解曰:“趋”即“逐”、“追赶”之意,“死敌”即“拼命战斗的敌人”、“敢于死战的强敌”之意。见杨公骥:《唐代民歌考释及变文考论》,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1页。笔者在此从项楚之解。而就食的方式,乃是“铁钵淹干饭”。唐代府兵以五十人为队,十人为火,如《新唐书·兵志》所载:“凡火具乌布幕、铁马盂、布槽、锸、钁、凿、碓、筐、斧、钳、锯皆一,甲床二,鎌二。”③[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五十《兵志》,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325页。《太白阴经》之《军装篇》中并无“铁马盂”,只有“锅一分一千二百五十口”。④[唐]李筌撰:《神机制敌太白阴经》,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1页,第102页。换言之,每十人一口锅,与“铁马盂”的配置完全一致。杨公骥更明确指出,“盂”与“钵”是一物之两名,即军中所用的“铁锅”,或曰“行军锅”。⑤杨公骥:《唐代民歌考释及变文考论》,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3页,第14页。事实上,此即《唐六典》卷十六《卫尉宗正寺》所载“器用”之“铁盂”:“古谓之盂,盖今之铁锅也,为军中食器也。”⑥[唐]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463页。
唐代军人随身配备的装具中,另有“大小胡瓢,二分二千五百枚”。⑦[唐]李筌撰:《神机制敌太白阴经》,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1页,第102页。但胡瓢与切草刀、布行槽、马军鞍辔革带等装具并列,其用途是饮马,绝非军人自用,且做不到人人配备。可以想见唐代前期军人在茫茫西北行军作战之间,只有每日完成指定的行军里程之后,方得以休息。休息中,各火兵士自寻水源,架起本火的铁马盂(即铁锅),舀水满盂,将以火为单位统一领受和发放(应非各自麸袋中携带)的粉末碎屑状麦饭倒入铁马盂,草草搅拌;再盛入自己身携的熟铜硬木马盂,草草而食。即如《太平广记》卷一百二“袁志通”条所引《报应记》:“唐袁志通,天水人,常持金刚经。年二十,被驱为军士,败走岩崄,经日不得食。而觉二童子,持满盂饭来与之。志通拜,忽然不见,既食讫,累日不饥。”⑧[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一百二,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690页。该条又言袁志通“后得还乡,贞观八年病死”,足见其细节的真实性。
杨公骥同样认为,“干饭”即麦饭糇粮,吃时方便,无须生火,只要用水一“淹”即可。⑨杨公骥:《唐代民歌考释及变文考论》,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3页,第14页。其条件之艰苦,自不待言。况且全火十人自一口铁马盂中共分麦饭而食,难免出现多寡之争与分抢不和,这便是“同火共分诤”。项楚即将“分诤”释作“纷争”。⑩[唐]王梵志著,项楚校注:《王梵志诗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22-623页,第626页。
显而易见,麦饭仅能维持基本的生存,故士兵在麦饭之外还要配发食盐。杜佑《通典》载,唐代士兵随身装备中除“干粮麨袋”外,又有“盐袋”,并言“用夹帛”。①[唐]杜佑:《通典》卷一四八《兵典一》,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795页。前揭《太白阴经》载:“盐,一人日支半合,一月一升五合,一年一斗八升。一军一日六石二斗五升,一月一百八十七石五斗,一年二千二百五十石。”②[唐]李筌撰:《神机制敌太白阴经》,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页。所谓“一人日支半合”,即每名士兵每天的食盐量为0.5升。③孙继民:《唐代行军制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247页。于赓哲认为,唐代军人的食盐配给标准与平民不一样。军吏兵士“一人日支半合”,比丁男标准高出一倍。究其原因,大概一是由于行军作战乃极重的体力劳动,所以放宽配额;二是由于战斗、训练中常被创伤,创口需要杀菌,所以金疮药方多需要用盐。④于赓哲:《唐代人均食盐量及盐的使用范围》,《唐史论丛》第10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年。就军旅日常饮食来说,唐代前期北方边地军人用马盂盛水搅拌麦饭,可在其中加入盐粒而食,补充体力兼做调味。于此更可见军旅生涯之艰苦不堪,而且即便如此恐仍难以饱腹,故方有王梵志所吟:“长头饥欲死,肚似破穷坑。”⑤项楚将“破穷坑”释作“无底洞”。见[唐]王梵志著,项楚校注:《王梵志诗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26页。杨公骥则将此二句录做“长头饥欲亡,□似坎穷坑”,解曰:“穷坑”是对“困境”的形容,“坎穷坑”意为“坠入不可拔的穷困的境地”。见杨公骥:《唐代民歌考释及变文考论》,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5-16页。
唐代前期北方边地军人,日常以干粮麦饭为食,以随身携带的马盂兼做水器和食器,或口中干嚼颗粒状麦饭,再以马盂饮水冲咽,或用水搅拌粉末碎屑状麦饭食用。麦饭是经过脱水的熟制行军食品,不计口感和营养,其优势在于容易运输携带和能够长期储存。麦饭与马盂的搭配,让唐代军人免除了行军作战中复杂繁琐的炊饭,极大程度上简化了唐代军队的后勤保障工作。
军中之所以采用麦饭搭配马盂的饮食方式,应与唐代前期经略西北的军事态势有关。众所周知,唐代前期疆域臻于极盛,《新唐书·地理志》言:“然举唐之盛时,开元、天宝之际,东至安东,西至安西,南至日南,北至单于府,盖南北如汉之盛,东不及而西过之。”⑥[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三七《地理志》,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960页。就唐人的观感而言,岑参于唐玄宗天宝八年(749)初至安西时吟道:“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⑦[唐]岑参:《过碛》,[唐]岑参著,陈铁民、侯忠义校注:《岑参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3页。同为玄宗时人的王谏曾作《安西请赐衣表》言:“令臣河西拣招五千人,赴碛西逐面防捍者。臣到安西之日,安西早已翻营,军令有行,困不敢息,铁衣不解,吹角便行。边庭路长,去去弥远,往还三万里,辛苦二周年。朝行雪山,暮宿冰涧,溪深路细,水粗(阙二字)大约一程,少亦百渡。人肤皴裂,道上血流,畜蹄穿跙,路傍骨积,征马被甲,塞草不肥,战士戎衣,胡风尽化。”⑧[唐]王谏:《安西请赐衣表》,[清]董诰编:《全唐文》卷四三九,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481页。由于帝国疆域和作战地域的广阔,唐代军队在衣食不济、后勤难以保障的雪山戈壁间长期行军战斗,军人随身携带麦饭、借马盂为食器草草搅拌食用,乃是必然的选择。
也正因为如此,唐代前期军中对士兵随身所携军粮的管理才极为严格,强调节省而务求杜绝浪费。《李卫公兵法》即言:“诸行军出师,兵士不得浪费衣资,广为吃用。”“诸兵马每下营讫……司仓及佐,捉搦兵士粮食,封署点检,勿令广费。”⑨[唐]李靖著,[清]汪宗沂辑:《卫公兵法辑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29-30页。
西北之外,隋末炀帝征伐高句丽时,情况其实更为鲜明。“(宇文)述等兵自泸河、怀远二镇,人马皆给百日粮,又给排甲、枪并衣资、戎具、火幕,人别三石已上,重莫能胜致。下令军中:‘士卒有遗弃米粟者斩!’军士皆于幕下掘坑埋之,才行及中路,粮已将尽。”①[宋]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卷一八一,隋炀帝大业八年六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5664页。导致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即在于征程遥远。各路隋军由涿郡出师经辽西又渡鸭绿江,后勤补给近于极限,宇文述只能下令将原本应通过补给线定期补充的粮草提前下发给士兵,由士兵自行携带,这才出现“人马皆给百日粮”的情况。结果士兵的负担太过沉重,无力负重行军,只能偷偷掘坑掩埋军粮,减轻负重,如此又导致“才行及中路,粮已将尽”。一如《炀帝海山记》中挽舟者所歌:“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②[唐]佚名:《炀帝海山记》,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5页。一般认为,此挽舟者所歌确乃隋炀帝下江南时挽舟民伕所唱,故后世著述编纂多予收入,自可见其史料价值。参见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下册),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897页;党银平、段承校编著:《隋唐五代歌谣集》,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5页。又可参见吴肃森:《敦煌歌辞通论》,合肥:黄山书社,2010年。这又是隋军战败的主要原因之一。即便后来唐太宗征伐高句丽,亦难免重蹈此覆辙。③近年来韩国学者对这一因素尤为强调,可见[韩]金泽民:《丽、隋力学关系与战争的样相》,《东洋史学研究》(首尔)2014年总第127辑;[韩]郑东珉:《612年隋征伐高句丽的军队编制与分派》,《韩国古代史研究》(首尔)2016年总第82辑;[韩]郑东珉:《598年高句丽与隋战争的背景与冲突情况——以接壤地区辽东为中心》,《历史文化研究》(首尔)2018年总第67辑等研究。而另一方面,唐太宗贞观三年(629)至贞观四年(630)灭东突厥之战,贞观十五年(641)大败薛延陀的诺真水之战,战场都在漠南阴山地区,后勤支援距离较短,这恰是唐军得以取胜的重要原因之一。④王禄雄:《从军事角度论关系唐代国家安全的几次战争》,博士学位论文,台湾中正大学,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