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门环
一日在网上刷视频,看到一对英国父子在我国北方农村采风,无意间进入一户独居老人家,受到老人热情招待的视频。视频不长,这对父子在老人收拾得干净利落的院子里参观了他养的蜜蜂。面对两个外国人,老人一点没觉得陌生,端上大碗泡着的茶水,洗净刚从园子里采摘的自己种的樱桃、甜杏、黄瓜,热情地招待来自远方的陌生客人。
而来自万里之外的英国父子十分惊讶,不是因为这翠柳环绕、万花簇拥的农村小院,却是因为老人的友善与淳朴:领着陌生的外国人回家,不嫌麻烦地打开盖着层层防护的蜂箱,拿出一块块群蜂拥动的蜂巢,不厌其烦地展示着最原始的养蜂方式;拿起已逝的妻子照片,语言不通地介绍着她的喜好;用老旧的老人机给朋友们逐个打电话,说自己家里来了外国客人,喊他们过来,一起乐呵乐呵。
视频并没有经过特别修饰加工,只是简单直观地呈现了一个北方农村独居老人的真实面貌,视频的拍摄地点是山西省运城市绛县——我生于斯长于斯,魂牵梦萦的家乡。
说起来很惭愧,对于这片我人生第一眼看见的世界——生我育我的乡土,在家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和厚重。新世纪之初,为了生活,我横心咬牙,离土别乡,远赴异域谋生。人一离开故土,就成了失根的兰花、逐浪的浮萍、飘散的蒲公英。“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我竟成了“异乡人”。20年来,尽管乡土情、家乡梦时时追随着我,却总是被四处奔波、长年打拼的现实湮没得朦朦胧胧。
“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此中情味,乡土情结,第一次让我心灵触动感受至深的还是好几年前,在我打拼创业多年的江南某城市的一个饭局上。那次饭局,在一群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里,有那么一个20岁出头、看着年轻得不太搭调的小伙,是个选调生。他戴着一副眼镜,俊秀儒雅。偶尔被问到话,便用北方口音字正腔圆地回答。在除了我乡音无改以外,其他一群操着南方口音的大人里面,显得十分独特又格格不入。
我禁不住好奇,问他是哪里人,他带着一些腼腆,介绍自己是北方人,老家山西晋南。啊,“他乡遇故知”,竟是一位同乡人!
他似乎看出我的迷茫,细致地介绍起来,说到地理位置、人口数量,侃侃而谈,一扫之前的局促拘谨。他看着文弱,全然不像印象中的北方人粗野豪放,倒有着一些江南书生气息。但是话语间,还是可以感受到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北方人的爽朗与豪情。他声情并茂地讲着我们的家乡,大到黄河腾涌,小到鲤鱼跳龙门;前有后土圣母、女娲补穹隆,后有尧舜禅让、大禹治水;古从董父豢龙、晋文公兴经,今到关帝仁勇、两司马写史;以及现代的绛州鼓乐、蒲州梆子、临猗眉户、万荣笑话、澄泥绛砚,真是如数家珍,滔滔不绝。“三十年看深圳,一百年看上海,八百年看北京,三千年看西安,五千年看山西,山西看晋南。”满座听得目瞪口呆、惊讶不已。
这就是我的家乡吗?文化密度、历史底蕴,伟大而厚重,不愧为华夏民族的发祥地,竟是这样波澜壮阔、动人心魄、荡气回肠,真让我既深感自豪,又敬佩不已!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在大家的啧啧称赞中,我急切地催促道:“你继续说,继续说。”当他得知我也是离家多年的同乡时,激动不已,继续娓娓道来:那块不同于江南地界风雅秀美的黄土地上,天高云阔,丘壑纵横,但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黄土连天,也有成片绿地、金色庄稼、漫山红叶。他从小长在县城,不过童年最大的趣事就是每年夏天去他太姥爷家的窑洞过暑假,下雨的傍晚,在积着浑黄泥水的水坑里玩泥巴,赶着羊群,从这个坡爬到另一个坡。这黄天厚土竟让席间所有人听得津津有味,一番介绍完后,小伙又沉静下来,恢复了之前的拘谨姿态。
散席后,小伙对我说:“老师,以后要是您回家乡了,我一定好好招待您!”他依旧是涨红着脸,语气却非常地诚恳。
家乡,离我不远也不近,说远,一两个钟头的车程;说近,近在咫尺,这份眷念,一直在心头。从那以后,我的思乡之念、归乡之意,更加执着,愈来愈强烈,时常找理由奔回家乡。
今年春末夏初,我再一次回到家乡。虽然我始终没有机会再见到当年那个小同乡,但我一次次都是循着他之所说,用我滚烫的热血和真挚的情感去感受这片生我、育我的土地,尽情地沿着历史的轨迹,踩着祖先的脚印,领略着晋南大地独有的壮美的靓丽风光。
车子开过奔腾的母亲河,从中条山西端翻过,便进入了绵延的黄土峁,高高低低,似是没有尽头。往远处看,是一层一层覆盖着黄绿植被的梯田,再往尽头,就是与黄土融为一体的高阔的天,这天像是也覆了一层薄薄的黄土。友人说,现在正是风沙大的时候,要是再过两个月来,天空蔚蓝高远,又是一番景象。
经过一个村落,友人帶着我下车前行。下车立定,我站在宽厚、结实的黄土地上,举头仰空,长长地舒展开双臂,深深地吸一口熟悉的、久违的黄土高原独有的气息,久久舍不得呼出,生怕一张口这沁人心扉的气息离我远去,就再也不会回来。
刚进村口,并没有见到我想象中的窑洞,更多的是一排排连起来的平房,灰黄色砖块堆砌起来的外墙,也覆着黄土,同这昏黄的背景融为一体。再往里去,见到了有些破败的看似废弃的窑洞,一些砖块零落地掉在地上,但是原先的拱形大门看着依旧气派。这些衰败的、被遗弃的旧窑洞,在一年一年的风沙冲洗下变得沧桑破碎,我始终没有见到那个小伙口中属于他童年乐土的窑洞。
在村里走走停停,看到几个老人,背靠着大石块,抽着烟,有两个头上扎着羊肚毛巾,虽在电视里见过许多,但是亲眼看着依旧新鲜。老人操着浓重的方言,问我们从哪里来,我笑着答他:“我从南方回来。”老人听了,笑着连声说“好好好”,脸上的笑纹就像这黄土高原上纵横的沟壑,粗粝沧桑。
踏上归途,看着渐渐沉下的暮色,把身后的村庄罩住,只有田野里的树在一片暮色中张牙舞爪,将隐隐可见的灰橙色的落日钩住。
窑洞,奔腾呼啸的黄河,黄土高原这片土地在日新月异的时代里显得和它的色彩一样,昏黄老旧。然而,我依旧会想起多年前那个小同乡,他神采飞扬地讲述着我们的家乡,雄浑粗犷,深沉厚重,古老沧桑。
我也记得我曾问他:“现在南方发展得好,你还会回去吗?”他简单却又肯定地答我:“回去!”
他并不曾是我的学生,可是每逢节日,依旧会发信息送上祝福。有一年冬天,他给我传了张照片,照片上是被茫茫白雪覆盖的大地,远处是在雪下依旧清晰可见的黄色山坡,一片苍茫,附文“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我始终明白,令我起敬的并不仅仅是他对这块土地的热爱,就如同黄土高原一般深厚辽阔,还有他身上充分体现出来的晋南这片土地上黄土人特有的淳朴、豪迈和豁达。那种深入到骨髓的率性和坚强,不正是华夏祖先哺育的这块黄土地所要诠释的精神和灵魂吗?
我想,并不仅是他,还有我,包括每一个被这条母亲河千年万年冲刷出来的土地上的人,都无法割舍它的爱与孕育。2994A8A0-274C-4F35-8122-1AAFC73423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