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或鲸落（组诗）

一匹拴养在草原的马

在高楼的阳台西望

下山的太阳，已归属往昔

一条带着余晖的河

缓缓汇入大海的汪洋

一个旧年，将要回归初始

临街的商贩，拉下卷闸门

给一年的得失画下句号

穿街走过的青年男女

戴着或黄或红的口罩

熟练掌握着后疫情时代的爱情

回想刚刚过去的一年，曾有一阵怪异的风

曾经过我们身体，穿过骨骼

一粒尘土在空气里

翻跟斗，撂挑子，死磕微生物

霸凌一个很少下雪的年份

磕磕绊绊。其实我们每跨过一年

天空就会多一双眼睛

看着英雄和懦夫，秩序和混乱

留下各自的运动轨迹

看着一匹拴养在草原上的马

被主人忘记轮换到新的草地

一只鸟，盘旋在这匹马头顶的天空

看着地球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围绕太阳默默地旋转

看着我年迈的母亲，在我看见的地方

围绕村口的白塔缓步行走

寺院书屋

云的翅膀，紧挨着山头

紧挨着山脚下的巨型佛像

在琼毛寺，大佛塔像树

小佛塔像树上的叶子

佛殿之间疏远的距离

为出走的僧人重归寺院

留有足够的陈述空间

院内茂生的草木接近荒芜

几位砌砖人作业已接近完工

我们跨步进入寺院书屋

两位青年僧尼投来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她们的微笑，腼腆，彬彬有礼

让整个书屋蓬荜生辉

在她们面前，两排书架摆满书籍

宗教经典紧挨着文学名著

藏文紧挨着汉文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们翻开的书页上

绛红色的袈裟在她们身上

隐藏着一个母性的身体

素容的脸庞，寸头的黑发

也影响不了她们生活在一幅油画里

高雅而又楚楚动人

偌大的寺院里，人影寥寥

临走的时候，我看到寺院背靠的山体

倒像千万个身着袈裟的禅师

层层叠叠，在那里坐化成朱红的泥土

玛多，玛多

被世人称为生命禁区的地方

先行的族人种下了不朽的种子

天空垂立在大地前面

云层与大地并列前行

牦牛和野草，一起在这里相依为命

它们用骨骼与枝干裹住泥土

阻止沙漠化的脚步

快速向西南方向迈进

黄河在这里开始起跑，滑翔

在这里拉起拉杆，爬升高空

然后化作一只孔雀，每一条羽毛连着一条河流

以超低空动作飞向大海

在玛多，像冬格措纳湖那样

尚属于大自然的湖还很多

她们休憩在这片高洁的大地上

阳光透过云层在上面敷了一层纯银的护膜

九月的草原，彩虹镶嵌着湖水的裙边

只有两道车辙在那里丢人现眼

几位游客从我眼前走过

他们的脖子被沉重的相机倒勾在胸前

他们来自原生態和有机物充沛的城市

路边的草坡上，土拨鼠露露脸又钻进洞穴

除我们人类之外

还有谁在翻动属于大自然的东西

曾经活跃在慕格德哇的盗墓人

业已被时间埋进稀薄的空气

九月的大雪，缓慢从高空落下

降落到牦牛身上，很轻

降落到牦牛身后的牧人身上，也很轻

降落到他们的生命里，却很重

年保玉则

是的，这就是年保玉则

云雾正在打开白茫茫的帘子，让阳光

把一块天空复制到地面

我们踌躇于围栏外的时候

风告诉我，那是天空的特意安排

后有几滴雨佐证了这个事实

我们大踏步向她走去

湖水刚刚从午睡中醒来，水的舞台泛起波纹

山的几员大将逐个登台亮相

他们银白头盔上的旗箭直插云霄

一串音符从高空传来

鱼儿涌向喂鱼的姑娘们

我仿佛进入了一个梦

巴颜喀拉老兄，领着她的五姐妹来了

那位叫朱拉的猎人，还在半路磨砺箭簇

小白蛇显出男儿身

白牦牛已经把恶魔踩在脚底

当我走出一个神话空间

天上的果洛已平稳降落到地面

在这个果洛始成为果洛的地方

牦牛悠散在湖畔的草原上，经幡休憩在半空

一只白鸟在湖水之上，盘旋又盘旋

青藏高原，或鲸落

一头遨游于宇宙的座头鲸

在汪洋无际的星系度过一生

最终落在了地球的东边

古老的特提斯海洋

你三百万平方公里的身躯

最终隆成地球的脊梁骨，第三极

我们引以为傲的山高土净水清的土地

你的尾鳍还在帕米尔高原

保持着最后一次拍打的姿势

你睁开的眼睛——青海湖

还在安详地望着宇宙深处的来路

你那覆盖白雪的背鳍啊

已成为地球伸向天空的翅膀

你洁白的骨骼已化作万年不化的冰川

你身上的每一颗乳头，都是一条大江的源头

河水从此在大地上一路高歌

东来西往的气流经由你赐予的身份

去照拂寒来暑往的黑土地

大片草原因你而没有向沙漠投诚

万千湖水因你而没有自甘暴弃

你让生命从高处向低处蔓延

沿着河流，布满山川和一望无际的平原

你让野牦牛在这里扬尾狂奔

你让我们走出山洞，走出森林，寻找天生稻

你让我们开创文明， 开创辉煌和悲壮的历史

在南赡部洲，在南亚次大陆之上

我们一直在你的死亡里繁衍生息

在你的躯体里转动着生命的轮子

【作者简介】阿顿·华多太，70后，藏族，译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作曾入选《华文文学百年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诗歌年选》等书籍，诗作曾获深圳读书月“2017年度十大好诗”等奖项。著有诗集《忧郁的雪》《火焰与词语》等五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