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美与工巧的时代性探讨

2022-06-17 19:51申文广
中国艺术 2022年3期
关键词:陶瓷艺术家笔者

申文广

一、中国当代陶瓷艺术的共存和分野

2018年12月,笔者赴中国台湾考察当地工艺美术的发展现状,从台北到高雄再折返台中,边走边看,感触颇深。行程第二站是参观新北市立莺歌陶瓷博物馆。莺歌陶瓷素有“台湾景德镇”的美誉。当时博物馆正在举办主题为“陶艺的人文回归:从艺术的精神原点谈起”的“2018台湾国际陶艺双年展”,来自不同国家的数十位当代陶瓷艺术家在这里集中展示了自己的作品。这些观念性极强的作品,结合着影像、装置、创新材料、国际性热点和话题,在不大的展览空间中彼此“相安无事”地排列着。笔者转身下楼到常设展区,看到了莺歌陶瓷博物馆的历史介绍、古代的陶瓷实用器以及装饰颇为鲜艳的展陈类陶瓷。再转身,看到一楼文创店里则摆满了各式陶瓷茶具、陶瓷手办及小巧的各色陶瓷摆件。而一楼的公共空间则正在举办一个以“猪年春节”为主题的陶瓷卡通创作展览,各式各样造型夸张、色彩鲜艳的陶瓷猪仔形象布满了整个公共休息空间,因此也成了孩子们的乐园。走出博物馆,走在莺歌陶瓷一条街上,每一个小店、每一件陶瓷作品或商品都以各自不同的姿态或者功能被摆放着。笔者所见的这一切,都与“陶瓷”二字相关。

这些风格不同、受众不同、功能不同的各色陶瓷产品、器物、艺术品并行不悖、各自安好,颇有特点。笔者近两年在景德镇也看到了同样的情况,无论是“‘瓷的精神—2021景德镇国际陶瓷艺术双年展”,还是陶溪川陶瓷文化创意园的大小门店,包括古窑遗址,均是如此。这或许正是陶瓷最大的魅力所在,杂糅、包容,可研究、可欣赏、可把玩、可实用,又可以互不打扰、和谐共存。

但是透过这些现象,事实上的中国当代陶瓷艺术,真的是和谐共存的吗?恐怕不全是。笔者作为一名设计师和工艺美术研究者,近些年通过第三视角的观察,发现中国当代陶瓷艺术正面临着尴尬的境地。笔者认为这种尴尬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作为陶瓷艺术发源地的艺术家,在创新方面却一门心思地向西方看齐,处于亦步亦趋的跟进或模仿状态;二是当代陶瓷艺术的发展似乎陷入割裂境地。当代陶瓷艺术家创作必谈观念,且跟随西方陶瓷艺术的发展脚步,陷入对材料创新的无限探索之中。而一些以工艺美术大师或非遗传承人为代表的传统陶瓷艺术从业者则固守传统的器形、装饰技法以及制瓷技艺,在传统工艺上进行着无止境的尝试。至于日用陶瓷,因和陶瓷艺术分野已久,则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中。

基于以上的浅显认知,笔者认为中国当代陶瓷艺术事实上面临着中国陶瓷历史上不曾面对的问题,那就是陶瓷材料和陶瓷工艺之间是否依旧能相得益彰,“材美”和“工巧”到底谁高谁低,抑或是基本脱离了实用价值的当代陶瓷艺术,到底如何走出有鲜明中国特色的艺术发展之路。

笔者提出的这一问题在陶瓷从业者看来,可能觉得不够成熟。但凡会制陶烧瓷的从业者,对陶瓷工艺和陶瓷材料的熟练掌握和认知是基本功,怎么可能存在谁高谁低或谁先谁后的问题?笔者恰恰觉得对于陶瓷材料和性能的熟练掌握,并不能等同于对陶瓷工艺的全面掌握,只有同时从这兩方面着手,才可能为当代陶瓷艺术的发展开辟良好的路径。

二、中国当代陶瓷艺术的源流与异同

(一)中国当代

陶瓷艺术中的传续者——陶瓷工艺美术大师陶瓷起源于中国,中国陶瓷业历经千年发展而一直傲视全球。无论是从贡窑到官窑再到御窑,还是从原始青瓷到“五大名窑”到青花瓷再到各色彩瓷,不同时代的中国陶瓷艺术一直在变革、在创新。受外来文化和少数民族审美的影响,以及通过对釉料、釉色的创新,中国各个时期的陶瓷工匠、艺术家不断推动着中国陶瓷艺术走向一个又一个高峰。在新中国成立前,中国陶瓷艺术虽然经历了千年的发展过程,但总体上都是围绕对陶瓷材料、釉色等的深入探索和掌握,创造符合贵族阶层和知识分子审美的陈设瓷以及有强大实用功能的日用陶瓷。明末清初,泰州学派王艮所提出的“百姓日用即道”,事实上概括的正是中国千年造物文明所追求的最高法则,而陶瓷正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物质形态之一。即使是清代繁缛至极的颜色釉和彩瓷器,也始终遵循着器物造型的严谨法度和装点日常生活的心理需求。而宜兴紫砂器无疑更是这一论调的忠实践行者。

因此,在中国陶瓷的发展过程中,历代工匠、文人、督陶官以及帝王在陶瓷材料、釉色、新工艺等方面的不懈研究,归结到底都是为生活服务,而烧成的器物则一定具有严谨端正的造型、考究吉祥的图案、雅正清丽的色釉、光洁类玉的质感等。自新中国成立至今,一部分工匠任劳任怨,一生埋头烧瓷制陶,一部分工匠则跟随时代的浪潮,技创结合、大胆突破,实现了从工匠向工艺美术创作者(工艺美术大师)的身份转变。但是在艺术市场的助推下,也有一些陶瓷工艺美术大师身价倍增、奇货可居,以致其创作逐渐脱离日用陶瓷,更多地围绕自身擅长的技艺进行陶瓷艺术品的创作,从而迈进了当代陶瓷艺术的领域。

笔者发现,第七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选中选出的陶瓷类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的作品,除紫砂因其独特的历史渊源依旧具有鲜明的实用功能之外,其他陶瓷类国家级大师几乎均是以陈设瓷作为自己主要的创作类别(这里的陈设瓷包括瓷板画和传统题材的陶瓷雕塑等)。这些陶瓷工艺美术大师或者近些年陶瓷类的非遗传承人,可以说是中国千年陶瓷发展到当代的继承者,也是扎根中国千年陶瓷文化的当代创新者,是中国陶瓷得以延续的根基所在。但毋庸置疑的是,在中国当代陶瓷艺术作品中,工艺美术大师和非遗传承人的创作整体上呈现出继承性大于创新性、延续性大于开拓性的特点。

(二)中国当代陶瓷艺术中的探索者——当代陶瓷艺术家

清朝中期,陶瓷工艺传入西方,西方陶瓷(还有日本陶瓷)奋起直追。随着工业文明在西方的全面兴起,西方的制瓷技术及其对材料的科学性研究,使得西方的制瓷工艺在不到百年间得到了快速发展。而在西方发达的艺术资助人、经纪人制度和艺术评论体系的推波助澜下,伴随着当代艺术的崛起,更是发展出了“成熟”“完备”的当代陶瓷艺术门类。那些以陶瓷为创作材料的当代艺术家们,由此以一门独立的艺术形态登上了国际艺术的舞台。C9F84658-55AA-4C32-BFC1-5F3F9983E202

就当代陶瓷艺术而言,西方当代陶瓷艺术家只是把陶瓷作为艺术创作的一种材料,这也是西方当代陶瓷艺术家与产业化发展的各国陶瓷工厂最大的不同之处。但一百多年来,这两个群体都不遗余力地对陶瓷材料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分析,由此不仅促进了陶瓷产业的发展,更是为当代陶瓷艺术家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创作空间。改革开放以后,西方当代陶瓷艺术的创作理念传入中国。随即,中国当代的陶瓷艺术家也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经过近五十年的发展,中国当代陶瓷艺术家群体逐渐成熟,其创作也在探索中不断创新。无论是高校教师还是独立的陶瓷艺术家,甚至部分有陶瓷情结的艺术家或设计师,都参与到当代陶瓷艺术的创作中来。但正如本文开头所说,仔细审视一些中国当代陶瓷艺术创作,会发现其事实上还处于对当代艺术的盲目跟随和模仿阶段。笔者认为这种模仿具体可以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观念先行,二是仿生横行,三是割裂传统。当然,这些总结纯属一家之言,也只是个人认为的一种现象,而非绝对。

1.观念先行

观念先行大概从照相技术诞生、传统绘画开始面临生存危机之后,就成为艺术发展的一种必然趋势,也成为当代艺术家表达个人艺术创作思想的不二法门,而陶瓷艺术界同样不可幸免。西方陶瓷艺术家正是立足于西方当代艺术这一特点,将西方当代的陶瓷艺术在观念表达上推到了一定的高度。而当代中国陶瓷艺术家同样如此,这一点无论是在“2018台湾国际陶艺双年展”,还是“‘瓷的精神—2021景德镇国际陶瓷艺术双年展”中都可以看到,很多作品都在表达鲜明的个人艺术观念,或愤世嫉俗或调侃传统,或观照弱势群体或表达个人内心情绪。陶瓷作品作为当代艺术,表达艺术观念无可厚非,但我们还是能看到,由于观念先行而造成了作品缺乏美感、缺乏传承,不同材料、质感嫁接生硬,材料堆积或浪费,毫无传统造型特色可言等现象。

2.仿生横行

我们看“‘瓷的精神—2021景德镇国际陶瓷艺术双年展”的新闻报道以及相关评论就能知道,对于一些远看近看都看不出陶瓷材料的仿生类作品,很多艺术家、关注者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可以说,这种仿生类作品是陶瓷艺术家基于对陶瓷材料的深入研究,再根植于西方艺术历来就推崇的写实传统诞生的实验性创作。笔者在“2018台湾国际陶艺双年展”上看到过西方陶瓷艺术家为呼吁世界关注黑人白化病儿童而创作的陶瓷写实作品,比真人还要大许多的白化病儿童陶瓷雕塑纤毫毕现,从毛孔到皮肤再到头发,的确令人震撼,也的确令人动容。但看到仿生类陶瓷作品在中国陶瓷艺术界大行其道、蔚然成风,笔者认为这并非中国陶瓷艺术应该发展的方向。其实早在清代,中国在陶瓷仿生方面就已经做到了惟妙惟肖,比如用陶瓷仿漆、木、玉石等质感,将陶瓷做得几近乱真,但这些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把玩之物。对于当代中国陶瓷艺术来说,这种脱离了自身文化传统的艺术创作恐怕值得商榷。笔者认为,虽说当代陶瓷艺术家的仿生陶瓷作品不单纯只是把玩,但切不可为了仿生而仿生,忽视了当代陶瓷艺术对当代中国人的现实价值。

3.割裂传统

割裂传统这一点在许多中国当代陶瓷艺术展上都能感受得到。因对“表达观念”的需要,经典的传统陶瓷造型以及各类传统陶瓷技法和装饰手法,几乎在很多中国的当代陶瓷艺术展上看不到踪影。反而有很多极为浪费材料、材质奇特的陶瓷装置作品,虽惟妙惟肖但毫无特色的仿生作品,以及毫无造型结构而故弄玄虚的观念性作品常常被展出。这些作品看似迈入了当代艺术的殿堂,实则忽视了陶瓷材质真正的艺术价值、藝术美感和内在精神,成为一小部分人的自我表达和小众欣赏。

三、材美与工巧的当代价值与融合共生

综合来论,中国当代陶瓷艺术的分野是由历史原因造成的。无论是扎根传统的陶瓷工艺美术大师(也有传统的陶瓷艺术工作者),还是当代陶瓷艺术家们,他们每一个人的作品和艺术风格的背后,都有着各自的艺术积淀、表达和诉求。在笔者看来,创作者们从出发点的不同,走向艺术追求的不同,导致他们对材质和工艺的理解和对待也不同,最终呈现的艺术作品也自然不同。

《考工记》中载有:“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其可谓古代造物法则的最高准则。这其中的材美、工巧更是成为历代中国人衡量工艺美术创作的标准。材美,不仅仅是指创作者对材质自身性能的充分掌握,还包括了对材质自身美感的尊重和发挥。如宋瓷的高级多是源自陶瓷材质和釉料自身美感的充分发挥,再是创作者在造型设计上的克制与考究。像清乾隆时期的那些栩栩如生的仿生瓷器便是创作者在充分掌握陶瓷材质的基础上制成的,是非常讨巧的作品。工巧,不仅仅是指创作者对陶瓷制造工艺的全面掌握,更多的是其对作品造型、色彩、装饰等的全面考量,能以适合、适度的原则最大限度地呈现陶瓷艺术的美感。

结合当代中国陶瓷艺术的现状,笔者认为有必要再提回望传统,再提材美与工巧的当代价值和互为表里的共生关系。一直“相安无事”,或者叫“老死不相往来”(这里指的是陶瓷创作上,而非现实生活中)的陶瓷工艺美术大师和当代陶瓷艺术家,共同构成了中国当代陶瓷艺术的大家庭。两个群体共同推动了中国当代陶瓷的未来发展,呈现了中国当代陶瓷的风貌,缺了谁都不行。当前,两个群体相对割裂的关系势必会影响中国当代陶瓷艺术的健康发展。一方面,接续传统的陶瓷工艺美术大师们一直坚守着传统的制瓷手法、釉料温控以及装饰技巧。他们的创作往往缺乏对当代生活、当代社会的观照,也缺乏从材质本身出发的创新性探索,从而使得“技艺高超”成为衡量这些传统陶瓷工艺美术师行业地位的标杆。他们的很多作品也成为脱离大众生活的高档收藏品,这无疑不利于陶瓷行业的健康发展。另一方面,当代陶瓷艺术家们多能从当下社会出发,从个人化的艺术创作出发,将不同的陶瓷材质发挥到极致,让其成为表达个人艺术观念和艺术风格的独特艺术载体。但他们的创作往往缺乏对中国传统审美的观照和对陶瓷传统技艺的传承,无法辨别东西方陶瓷艺术的审美特色,从而造成观念至上的创作理念,进而创作出与全球陶瓷艺术风格趋同的作品。

上述两大群体有着较为明显的区别,亦有着相对明显的优劣势,而想让两者主动融合、相互借鉴,这恐怕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因此,笔者认为有必要呼吁整个陶瓷艺术界回望传统,共同深入探讨材美与工巧在当代的全新价值。这种探讨应该是建立在中国独有的造物传统和独特的艺术审美的基础之上,而两个群体之间的学术性对话和思想的交流与碰撞同样不可或缺。最为重要的是,中国陶瓷艺术创作者对材质与工艺的不同理解和对待,应该都回归到中国独有的造物法则和艺术审美上来,让传统不仅仅是传统,而成为融合中国当代陶瓷艺术不同群体的根基,以“复兴和回望”的态度来重新梳理和衡量当代陶瓷艺术的标准。在此基础上,再继续汲取世界陶瓷艺术之所长,互鉴互融,进而形成真正有中国特色和艺术特点的陶瓷发展之路。

材质与工艺,对于当代中国陶瓷艺术而言,恰如事物的一体两面,任何一方都不可偏废。只有两者相互支撑和相互融合,才能使当代中国陶瓷艺术崛起。C9F84658-55AA-4C32-BFC1-5F3F9983E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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