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文学源于生活。文学也可源于历史。事实上,二者殊途同归。盖历史讲述的是过去的生活,如果假以慧眼,假以巧手,把目光投向历史的故纸堆,同样可以找到许多鲜活、闪光而迷人的生活细节。郝周凭借自身传统文化情怀和独特的创作手法,从历史文献中打捞生活,发掘美好和感人的瞬间,使之以文学的面目展现在读者面前。取材古风,研磨成文,自成新韵。
1
太医秦鹤鸣战战兢兢地跟着侍者,走进了皇帝的寝宫。
秦鹤鸣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者,须发皆白,精神矍铄。此刻,他的步子里却带着几分凌乱。该来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现在,这个颤巍巍的老者奉武皇后之命,为一个年仅三十三岁的年轻人治病。这个年轻人就是当今皇帝。作为太医署皇帝御医中的一员,秦鹤鸣以专治风眩之疾而闻名遐迩。而据同僚说,年轻的皇帝所患的正是风疾,肥胖,头晕目眩,双眼视力严重下降。据小道消息,皇帝已经无法阅视大臣们的奏章。为风疾所苦的他,干脆将朝政大小事宜交于皇后处理。这也许就是当朝皇后垂帘听政的直接原因吧。
当然,正如天下人所议论的,皇帝龙体事关国家社稷兴衰,从升斗小民到武皇后,谁都不愿意看到英明的皇帝为疾病所苦。那么,为什么皇后一直等到现在才请名声最大的秦鹤鸣为皇帝诊治风疾呢?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作为皇帝身边的御医亦不例外。治好皇帝的病,龙颜大悦,可得封侯加爵、金银珠宝之赏。一旦有所差池,或者医治失效,说不定会连自己性命也得搭进去。正如医圣扁鹊所言:“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刻,秦鹤鸣的心就一直悬而未坠,满面忧戚。
等到了皇帝内寝,他看到龙榻之上形容枯槁的皇上,看到了一旁威仪的武皇后,还看到另一位太医张文仲也站在她身后。就在张文仲用那一贯难以捉摸的眼神,冲他微微一笑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张文仲同样是太医中的高人,但与一般太医不同的是,他深得皇后宠幸,已被提擢為太医署郎中一职。他既然来了,却不治,等着秦某施治,居心何在?
“秦太医,张郎中对你的医术极为推崇,请赶紧为皇上把脉问诊吧。”
“朕头眩难支,连看近在手掌远的地方,也是模糊一片,照镜子,连镜子上都是一团雾气!难受至极!”生了病的皇帝说起话来跟凡人毫无二致。
事已至此,秦鹤鸣别无他选。他伸出手指为皇帝搭脉。从皇帝那只绵软无力的手腕上,这位京城的名医读出了脉象、心跳、经络、脏器的奥秘。他双眉紧锁,心潮如平川走马一般,久久不能平静。先贤“风眩瘊”的病源之说,他太熟悉不过了:依据《千金方》等历朝医理,风眩乃体虚多风,血气与脉,并入于脑,入于脑则脑转,脑转则目系紧,从而有此目不能视……这种病其实并非不治之症,搁在普通的病家身上,只需用银针在头顶上刺穿百会穴及脑户,使之出血,即可大为缓解病痛。可是,如今病人不是凡人,而是九五至尊的皇帝,难道也能在皇帝的头顶上刺针放血吗?想想就不可思议!
秦太医一时不语。他的内心却如同疾风骤雨般翻腾起来。之前的太医看诊时,是如何诊断的?他们又是如何讲述的?他们是开出药方保守治疗,还是像我一样,首先想到手术医治?又或者是,尽管他们也知道只有刺血法才有效,却因谨慎而缄口不提?……他的思绪如同秋风扫落叶,纷乱不已。在这微凉的秋天,他的额头已经微微冒出汗珠。
皇后发问了:“太医,可查出病因?”
“依老臣愚见,皇上所患乃风疾。”
皇后头顶的凤冠稍稍晃动了一下。
“有何疗治之策?”
“风疾一般可分一百二十四种情形。症状虽大同小异,但需要分不同情形而定。治疗之策,可用汤药,可用火艾,也有他法……若是不加区分,不能细加甄别,恐怕不能治病,反而会延误加重病情。”
“那圣上属于哪种情形,该用何药?”
“应属头风之症。老臣听闻之前太医前来诊治用药,不知能否看一下药方?”
“张太医?”皇后回头看了一眼同站在帘子后面的太医张文仲,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还是请秦太医自行开方吧。”张太医给出了他的建议。
“也是,秦太医医术盖世,岂需要步其他医家后尘?”皇后说。
秦太医的一只耳朵“嗡”的一下鸣响了起来。这话在一般场合听起来只是无足轻重的恭维之语,但在皇帝的病榻之前,此语一出,自然有“看你如何下台”的意味。他的眼神透过闪亮的帘子,与张太医的眼神相遇了。犹如电光火石一般,他读懂了上司眼中的全部内涵。人道同行是冤家,此言不虚。自从我来到太医署,为何张太医处处与我为敌?如今竟然不顾惯例,怂恿皇后将前任太医的药单秘而不宣,又是何居心?这对治疗皇上的疾苦又有何裨益?
想到这,秦太医又不由得细看了一眼病榻上皇上疲弱的病体。一股救死扶伤的天然的医者使命感油然而生。他决定不再顾虑这帘子背后那两个人的想法——他,是来为病人看病的。
2
秦太医再次把脉一番,给出了自己的对策:“有一良策,无需服药,可以治疗。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法子,赶紧说来听听!”孱弱的皇帝竟然大声叫了起来。
“但讲无妨。”武皇后也露出了笑容。
“臣在民间多次为病家诊疗此症。可用银针刺头顶脑户和百会两穴,使出血,则可初愈……”
“大胆!”秦太医话音未落,暴怒的武皇后掀起了珍珠帘子:“就凭你说这样的话,现在我就可以把你推出去斩了!”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秦太医的脸上一片铁青,他双唇紧闭不语。此刻,若要顶嘴,恐怕更是凶多吉少。
“天子的头,难……难道也是可以刺针放……放血的吗?”皇后气得简直有点语无伦次了。
“臣下所言,只是医家之说,绝无他意,请皇后明察。”这时,秦太医才不卑不亢地回应了一句。
“张太医,你有何意见?”武皇后给了身边的张太医一个眼色。
“禀皇上皇后,医理确有此说,以针刺头顶之穴位,可解风疾。但……”
“但是什么?”武皇后问。
“治风之法,针汤散灸均可。针刺脑户和百会两穴需十分精准,不可妄灸,深一寸浅一寸偏一寸,或流血过多,均会带来大灾。”
“怪哉,那之前你为朕治疗之时,怎么没有听你讲可用针刺之法?”皇帝吃力地睁开眼皮,发乌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后来又请了七八位太医,怎么没听他们说可用此法?”
“这……”张太医一时语塞。
帘后的武皇后再也坐不安稳了:“皇上,张太医和其他太医只怕是懂得不能輕易在皇上头顶刺针,才不敢提出针刺之法,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其由可恕。”
“你们倒是赤诚可嘉,可以宽恕,寡人的病却越来越重了!”
这一个“你们”显然是话里有话。皇帝虽然抱恙,但头脑可并不糊涂。
形势急转直下。皇后赶紧跪倒在龙床前。张太医也紧跟跪下磕头。
秦太医的目光微微扫视了一下皇帝,只见皇帝的脸庞通红,双目眼皮快速地翕动着,一只露出锦被的手低垂着,却紧握起了拳头。
“若陛下允许,微臣愿意斗胆以针刺之法,为陛下一试。”秦太医说。
“尽管放手去刺吧,你就像给乡下百姓治病一样,寡人不会怪罪先生的。”
一句“先生”,让秦太医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3
十年前,耳聪目明、年少有为的皇帝去闾里微服私访,慕名来到名医秦鹤鸣的家中。当时秦鹤鸣正在为一位躺在竹榻上已施了麻药的少女动手术,只见他用金刀割破了少女的头颅,鲜血从颅脑流淌而下。在场的人都吓得几乎不敢呼吸。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包扎好伤口的少女突然缓过来一口气,像一个未曾患病的无事人一样,坐了起来。
待秦鹤鸣做完令人叹为观止的手术,皇帝便上前以先生相称,并邀他入宫。秦鹤鸣婉拒不能,这才进宫做了太医。
在武皇后和张文仲太医的见证之下,秦鹤鸣开始施治。首先,秦太医命宫女取来乳香酒半升,伺候皇上饮下。待皇上昏昏入睡之际,秦太医早已准备妥当,当即为皇帝施展了针刺头顶二穴之术。只见他手中的银针在皇上那举世无双的宝贵头颅上一起一落,皇后吓得闭上眼睛。只听见皇上的喉咙里发出“呀”的一声,头顶当即有暗血流出。
“手术已毕。”秦太医淡淡地说道,银针已经放回了医箱内。接下来,他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也不能做,只需要等待。秦太医坐在病榻前闭目养神。
约莫半个时辰,皇帝睁开迷离的双眼,嘴唇变得红润。他的眼前一片澄澈,他激动地抓住守在身边的秦太医的手:“先生,我又看得见你额头上的皱纹了!就像一条条沟壑!”
闻听此言,武皇后从帘后走出,把手边一条珍贵的丝绸双手捧到秦太医面前:“这真是上天助我社稷呀!这个是我最喜欢的绸缎,赏赐给先生。”
这是何等的厚礼呀!
秦太医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接过还带着皇后体温的绸缎,跪地长谢。
而一旁的太医张文仲的脸色红一阵青一阵,似乎要找个地缝钻下去才好。但皇上龙体安康比什么都重要,就算他之前主导的诊治有瑕疵,也会被如今的龙颜大悦所遮蔽。后宫的空气中也流淌着一派祥和的欢乐。张太医当然也深受感染,他立刻满面笑容地向皇帝、皇后道贺,又向秦太医道贺:“秦太医圣手,天下无双哪!”
等到秦太医走出宫门,他才发现自己的履齿不知何时折断了一根。他俯身去查看,却感受到了宫廷的过道里吹来的冷冷秋风。
第二日,秦太医以夜受风寒,突染重疾为由,欲辞太医之职。皇上亲眼看到秦太医额头上那密布的皱纹和如雪白发,心有恻隐,恩准了。
三日后,秦太医携带家小离京,又回到了他自由自在的乡间闾里,重新做一个悬壶济世的民间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