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芸
关键词:《布里尔小姐》 幻影 反讽 隐性叙事进程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1888— 1923)是最优秀的英国短篇小说作家,也是早期现代主义的代表作家。《布里尔小姐》(1922)是她最受赞赏的作品之一,批评界一直以来从现代主义角度对这一作品加以解读,从以女主为代表的老处女被孤独和生活困境所束缚,以及作为社会中多余的人与自我认同的矛盾挣扎方面进行剖析。也有学者从《布里尔》小姐中的幻灭悲剧与孤独来展开讨论(宋云华,2014:120-121),还有批评家对《布里尔小姐》的张力结构进行批评解读(蓝玲,2013:65-66)。20 世纪80 年代末,修辞性叙事批评家詹姆斯·费伦出版了《阅读人物、阅读情节》,他将叙事视为一种进程,把叙事进程的基础界定为故事中的“不稳定因素”以及话语中的“紧张因素”(James,Phelan,1989:90),在研究整个文本叙事进程中,传统研究聚焦的是以情节中不稳定因素为基础的单一叙述进程(Peter,Brooks,1984:14),这是显而易见的显性进程。著名英国叙事学家迈克尔·图伦在2009 年出版的《短篇小说的叙事进程》中,对叙事作品展开探讨,“分析作品的文字选择如何在阅读过程中引起读者的悬念或让读者感到意外,如何制造神秘感或紧张气氛等”(Michael,Toolan,2009:78-81),这种研究隐藏在显性进程后面,对显性进程发掘的主题意义进行补充甚至颠覆,有时呈相反方向,这种隐藏的进程称之为“隐性进程”(Shen,Dan,2014:32-50)。《布里尔小姐》就存在这种“隐性进程”,在两种并行的叙事进程中,我们会看到两种不同的人物形象:在显性进程中,从现代主义角度,我们会看到一位孤独、可怜、幻灭、顿悟的老处女;而在隐性进程中,则会发现一位缺乏自我审视意识、虚荣心极强的女士。从这两种叙事进程来分析,读者就能更加全面地了解作品中表达的主题,多方面地诠释女主人公的形象。
一、“隐性叙事”的反讽性
不论隐性叙述作用如何,小说中的隐性进程往往都具有不同程度的反讽性(申丹,2012:122)。文学上所用的三种反讽分别为:言语反讽、戏剧性反讽和情景式反讽。我们谈论的隐性进程中的反讽是作品中自始至终存在的并行的轨迹。通常情况下,“这种反讽引发读者去发现表层意思之下的深层意思”(Cleanth,Brooks,2004:1043-1050),文本的隐性叙事进程以隐藏的方式和情节发展并行前进,实际上是对表层文本的反讽。近些年来,曼斯菲尔德的经典之作《布里尔小姐》引起了国内外学者的极大关注,从各种角度切入,基本上围绕孤独、绝望、幻灭、意识流和象征意义等展开探讨,但整体地深入审视文本,我们会发现在显性叙事进程背后,隐藏着贯穿全文的反讽叙事隐性进程。
二、《布里尔小姐》的显性叙事
《布里尔小姐》(1922)的显性情节发展非常简单,作品描述了主人公布里尔小姐在公园度过周日一天的情景。布里尔小姐独居法国,靠做英语家教谋生,她孤寂贫困,在每周日的例行公园之旅中,她坐在长椅上观看行来过往的人群,从中得到慰藉,然后回到她的小公寓。表面看来,这一天布里尔小姐并没有经历重大的事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生活只是在继续”(May Sinclair,1995:5)。在表层文本处,布里尔小姐的幻影式的意识层层推进,从幻想她那件劣质皮毛围脖是个“小淘气”开始,到最后她竟想象自己是一位女演员,整个故事情节进程就是随着每件事情的发展,布里尔小姐的幻想就层层推进,直到到达顶点再重重地摔到“冷酷而孤独的现实”中,故事情节的发展隐隐笼罩着悬念或神秘感。
布里尔小姐的幻影进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幻想阶段是关于皮毛部分,一位孤寂的老处女对衣服的爱恋无可厚非,但布里尔小姐主观上把皮毛戏称为一个“小淘气”,让读者很自然地认为她是个很喜欢幻想的女人,为她接下来更为荒谬的想象進行了铺垫。公园的乐队、音乐和像公鸡一样的指挥对她都不重要,仅仅是布里尔小姐幻想中的元素。对于布里尔小姐这种内心极度孤独的女性来说,在公园里这种放松惬意的地方更容易产生幻想,作者这样的安排很符合作品的特点:“小说中的场景实际上都是主人公的视觉感知,这些画面不是纯粹的叠映和堆砌,他们是通过主人公的眼睛过滤,凝附上主人公的内心丰富的情感。”(傅似逸,2001:56)
第二个幻想阶段是对戴着“貂皮无沿帽”的女人的想象。乐队和“貂皮无沿帽”之间那段是作者专门插入简短、敏锐的观察以营造公园交易的氛围,从而展示出这个孤独的女人喜欢窥探、窃听和评判的性格。“她的头发、脸庞、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和这顶破旧的貂皮帽沦落成相同的颜色。她从洗净的手套里抽出来涂抹嘴唇的小手就是只发黄的爪子。”这些细节暗示戴着“貂皮无沿帽”的女人是个年老色衰的娼妓,正在招揽客人,但在布里尔小姐的幻想中,却认为是一位试图向一位男士示好的女士被无情地拒绝了,可笑的是,布里尔小姐根本不知道这位女士的底细,还在想象中对这位女士给予极大的同情。
最后到了布里尔小姐幻想的最高阶层。她想象着自己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演员:“她微笑着环视着所有演出成员,坚信着其余人都和自己一样可以理解这种感觉——尽管她并不懂得别人的心声。”这些看似平淡的表述毫无疑问地说明了布里尔小姐觉得公园就像个舞台,她认为所有的陌生人包括自己都能跟着乐队欢唱;通过快乐的颂歌,所有人都能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建立起同情心。布里尔小姐的同情心萌生于自己的幻想中,再一次脱离了现实,不过与其说是同情心,不如说是她的虚荣心让她非常渴望证明自己的存在感与归属感。
在这段幻想的欢唱过后,紧接着进来了一对年轻男女,这时的布里尔小姐已经建立了一个“宝塔式”的幻想阶梯,她正在想象这对男女主角是恋人关系,这种幻想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而这对青年男女简单的几句话就把她打回冷酷无情的现实中,粉碎了她和谐美好的想象。布里尔小姐往日很注重生活仪式感,可是今天,她却没有像往日一样光顾面包店买一个蜂蜜蛋糕,这充分说明了被推回现实已经彻底让她精神幻灭。
三、《布里尔小姐》的反讽性隐性叙事
在表层文本处是布里尔小姐一系列幻想的情节,通过进一步发掘,在布里尔小姐幻想的每一阶层背后都暗藏着反讽的一股暗流,与情节的发展并行前进,形成反讽贯穿全文。文本中的反讽性往往来自布里尔小姐想象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作品的开头:“今天下午她将皮毛从箱子里找出来,掸掉了防蛀粉,仔细地涂抹了防护油。”表面看来这件毛皮已经被封存很多年,暗示着她拥有毛皮的年轻时也有过芳华过往,那么过去的风光和现在的孤寂贫困形成反差,真是莫大的讽刺。接下来布里尔小姐把她心爱的“皮毛围脖”戏称为“小淘气”,实际上也是渴望自己能够像毛皮那样得到别人的重视,这种反讽性不言而喻。“现在她的呼吸里杂糅着淡淡的悲伤。不,不是悲伤,确切地说,那是一丝融入心田的轻柔。”这种“悲伤”和“轻柔”两种情绪之间的转化也形成了反讽效果。布里尔小姐沉浸于这种幻想状态中,踏上了每周日例行的公园之旅,从表层文本来看,公园就是游玩和放松的地方,殊不知对于布里尔小姐而言,公园可以让她暂时远离、忘却自己的生活状态,逃离孤独,得到快乐和慰藉,寻求归属感,这也是布里尔小姐的主观愿望和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产生了反差效果。
接下来的片段中布里尔小姐认为乐队演奏的更嘹亮,更欢愉,他们的表演是为了亲人而演奏,她自以为是地觉得是专为她而演奏的,不懂音乐的她还在心里预测着乐队演奏的方式,殊不知这些演奏家们是为了报酬而机械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这在主观臆想和客观现实之间又形成了反讽效果。随后,她发现只有一对老夫妇分享布里尔小姐的“专座”,布里尔小姐所谓的“专座”表面上归属于她,实质上是因为布里尔小姐长期占据这个座位而主观意识上产生的依赖感,座位不属于任何人,这再一次对布里尔小姐的主观臆断形成了反讽。
随着布里尔小姐的主观幻想不断推进,与现实之间形成的反讽效果就越来越凸显。在接下来的片段中一个带着“貂皮无沿帽”的女人和灰色着装的绅士在她面前相遇,此刻,布里尔小姐的主观臆想开始任意发挥,事实都被她添上了歪曲的色彩。她把这位女士和男士相遇的情景臆想成两个正在约会的情侣,而看到女士被男士拒绝,她同情那位女人,心里暗暗批判那位男士的无情冷酷,更具反讽性的是布里尔小姐还在为这位女士的尴尬而担忧时,她却朝向另外一个人走去。幻想和现实叙事进程通过明暗呼应,暗暗聚焦于对布里尔小姐的自恋和虚荣心的反讽。
最后的高潮阶段就是布里尔小姐把公园想象成一个舞台,这个场景背后暗含的反讽性更加复杂。表面上在幻想中她在“舞台”上和谐地融入了这个群体,自己不可或缺,找到了归属感,现实则暗含着她渴望逃离这冷酷、无情、孤独的生活,这里的反讽效果达到了高潮,她幻想中的舞台生活和现实中的无情困顿形成了明暗交替的叙事进程。
布里尔小姐当演员的幻想最终也被粉碎,那位男青年说:“她干嘛偏要到这儿来——谁稀罕呢?还是把那副愚蠢的老嘴脸藏在家里吧。”这句话具有很强的修辞效果,没有人需要布里尔小姐,当她抬起头微笑时,或者当她的眼睛充满泪水以回应她扭曲的想象时,她看起来一定特别奇怪。然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又是演员。一方面,她就是在演给经常光顾公园的人来看的,不用伪装都不会让人察觉她在倾听别人的对话;另一方面,当她看到自己轻声细語地向“那位年迈体弱的老先生”倾诉她已经成为“一名演员很久了”,她为此而着迷,实际上这里布里尔小姐是在演给她自己看。现实社会中隔离淡漠的人际关系注定布里尔小姐主观幻想的破灭(蓝玲,2013:66)。那一对年轻男女的侮辱性言语完全粉碎了布里尔小姐对她融入社会美好的幻想,然而,她最后意识到现实中的她贫困孤寂,并不被那欢乐的舞台所需要,舞台只是她逃避孤寂的庇护所,她最后退出舞台,回到她那壁橱般的房间,那里的孤独才属于她。作者通过这样的选择,在隐性进程里对布里尔小姐的虚荣心加以反讽,这种明暗双轨的叙事正是作者的巧妙用意。
另外,作品中的很多象征元素推动反讽性隐形进程的发展。布里尔小姐的皮毛,最能满足她所有幻想的欲望,它提供了某种感官上的满足感,更重要的是皮毛替代了布里尔小姐生活中所缺少的社会关系、爱、同情和理解。而且,皮毛从一个黑暗的小盒子里被拿出来,就像她从一个黑暗的小“壁橱”里走出来一样。“它的鼻子一定是在什么时候撞到哪里了”,就像布里尔小姐在被羞辱时也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她们的境遇也如此相似。当皮毛和布里尔小姐回到各自的盒子里时,她听到“什么东西”在哭,“什么东西”这个没有定义且含糊的词语足以说明皮毛和布里尔小姐的心灵受到伤害,“皮毛”和布里尔小姐可以说是合成一体的,布里尔小姐以为她和她的皮毛都应该受到认同,反而遭到嫌弃,这种隐含的反讽是很难被发现的。
其次,乐队也客观地象征了布里尔小姐的情感。她认为乐队吹出了她的快乐、同情心还有欢喜的心情,她以为乐队每次的准时演奏都是因为她的欣赏,而且乐队的演奏都在配合她每一次想象中的情感变化,作者在暗暗地讽刺布里尔小姐的虚荣心。
最后,“剧院”也极具象征意义,从第二段就发现她坐在“专座”上观看一场盛大华丽的表演,直到接近高潮时,她才从观众转变为演员。故事的开始,她渴望表演,因为在进入公园前她就穿上了她的“演出服”——毛皮围脖来时刻为她的表演做准备。这种把自己想象成演员的意识本身就带有一种虚幻色彩,暗含着布里尔小姐想要逃离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也想摆脱这种孤单清苦的生活。随着隐性叙事进程的发展,毛皮、公园、乐队、貂皮无沿帽、剧院都成了映衬布里尔小姐虚荣的手段,构成了一股贯穿全文的反讽性暗流。在曼斯菲尔德1921 年给朋友的信中,她在介绍自己创作《布里尔小姐》时精心采用的技巧后,马上说明自己“不是出于虚荣,而只是想解释写作方法”(O' Sullivan & Scott,1993:165)。实际上,曼斯菲尔德通过隐性叙事进程对布里尔小姐的虚荣心进行了很有意义的深层反讽。
文学作品的意义是丰富多面的,长期以来,很多学者都专注于从一个角度切入对作品进行阐释,关注以情节发展为基础的单一叙事进程,多数情况下忽略了情节背后贯穿全文的隐性叙事进程,那么会对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和主题意义理解得不够全面,正如我们在《布里尔小姐》中所分析的,隐性叙事进程发掘了重要的主题意义,也全面地呈现了主人公的形象特征。在《布里尔小姐》的隐性进程后,发现布里尔小姐不仅是冷酷现实下可怜孤独的受害者,而且通过她的一系列想象可以聚焦于她的虚荣心,是作者反讽的对象,隐性进程的发现为人物形象的理解增加了一层惊艳的色彩。《布里尔小姐》中的隐性进程很隐蔽,布里尔小姐一系列的幻想很难被发现。看到作品的隐性进程,才能较好地欣赏到文本所承载的艺术性和审美价值,这股隐藏的暗流,与表层情节进程相互作用,相互制衡,共同推进叙事进程的发展。